十六、平地惊雷
“我有几个二十年前的血液和细胞样本,你能不能做一下?”
“你在开玩笑?”一旦被灰原医生灰绿色的大眼睛从下往上顶一眼,大多数人都会心生寒意。而能够笑意盈盈满是欣赏表情的,恐怕只有藤乃医生了。“血样在甘油保存液零下六十度的条件下可以保存十年,这已经是极限了。二十年……呵呵。”
灰原医生这声冷笑所勾起的嘴角弧度,可能也是她表情的极限了。而就是这种冷冷的笑意,也只会在面对藤乃医生的时候出现。
“你是天才嘛,在我心中你可是创造奇迹的女人。”静留不急不恼地笑道,“这只是个私人委托,你若帮忙是给我的情分,做不了也没关系。”
这个私人委托,就是玖我夏树请她帮忙查证母亲玖我纱江子的死亡真相。昨天静留收到一个超级大的箱子,打开后她发现,不仅递送得非常到位,这些卷宗和证物保存得也非常好。
可是她却一点儿不觉得欣慰,看着箱子里浩繁的卷宗和法医档案,还有那些分门别类装好的证物,她忽然有一种沉重的预感——这真的是一场意外事故么?
她感觉自己打开的是潘多拉的魔盒,里面无论飞出的是什么,都不会那么简单。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深深感到某种平衡正在被悄悄打破,一个秘密将要被揭开帷幕……
她不喜欢这样。
也许最好的选择,是立刻将这个箱子封好,然后寄回风华。
可是一想到夏树那双明澈的眼睛,以及她注视自己的神情,静留就无法做出这样的决定。
或许是因为怜惜,或许是其他说不清的东西。
今天上午静留温柔而强硬地拒绝了夏树提出来要看档案的请求。她答应会将调查报告带给夏树,至于法医档案,万万不能!
没有哪一个亲人可以去看法医档案,谁能受得了看那些解剖照片?
她只能再三说她一定会尽力,让这女孩放心。
她的确在尽力,比如找到了首席化验师灰原医生。
神技惊四座,清操厉雪冰的灰原哀。
因为这样轻松、体贴、温柔和带着幽默感的态度,让藤乃静留是科警研唯一一个能够和灰原哀在午休时一起喝杯茶,聊聊天的人,也是唯一能让她讲情分的人。而且她也知道,灰原哀看似不近人情的外表下,其实是个不太会拒绝的温柔灵魂。
果然——“拿给我吧。不过最近我很忙,有个案子要做的病理和药物化验特别多,这几天的我的时间都会在那上面。”
灰原说的是前天的东京地检署检察官猝死案件,尸体经过司法解剖,发现有是蛛网膜下腔出血,没有外力痕迹,但也没有明显的病理原因。所以现在的鉴定方向是药物毒物化验。
“我知道,基础工作你可以交给别人,核心部分你来做就可以了。”
“是么,藤乃医生果然是善体人意。”灰原哀眉尖微挑,忽然对茶水间门口一个欲进又止的的身影提高声音道,“友绘·玛格丽特,有个任务交给你……”
看着友绘貌似镇定优雅实则路都走不稳的背影,静留冒出一句:“你是在恶作剧吧?看来我忽视了你的幽默感,或者说,你是一个乐于助人的好人。”
喜欢一个人和得了感冒一样,根本瞒不了。灰原医生手下的实习化验师友绘·玛格丽特,这个看上去优雅内敛的少女也不例外,尽管看上去掩饰功夫得体,可是她对藤乃医生的恋慕,在久历情场的藤乃静留和目光犀利的灰原哀看来,怎么瞒得过去?
灰原哀耸耸肩:“你现在空窗嘛,给你找个伴,这女孩挺适合你。”
“何以见得?”
“她……有部分和你挺像。”
静留笑了:“看来灰原医生一直保持单身,是因为没有找到另一个你咯?可惜我不是水仙花,不会爱上自己水中的倒影。而且……”她拿出手机按下一个号码,“我也有伴儿。”
看着藤乃静留笑语晏晏打电话的侧颜,灰原哀暗自松了口气。
她突发奇想地叫来友绘,当然不是突然变得好管闲事或是感悟了助人为快乐之本的人生哲理,热情地要为藤乃医生安排感情生活。她只是想要摆脱一个窘境——为自己。
其实她每次和藤乃医生在一起都会紧张。不是讨厌这个人,而是害怕以风流倜傥而闻名的藤乃医生,会在某一天突然温柔深情地注视自己的眼睛,说一句:“能不能和我交往?”她更害怕的是,当她拒绝之后,会有下一个问题:“为什么?”
她能想象自己面对这个问题时支支吾吾漏洞百出的样子,更能想象自己被迫直面内心时的兵荒马乱无所适从。
她是不是可以回答,她心里有一个人,从未离开?
洞察力惊人的藤乃医生是否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想法,只是笑而不语地远远旁观,从来不说?
或许是的吧。毕竟这个世界上,你不想的事都会存在,你想要的,却可能根本不会发生。
就像她心里的确有过一个人,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而七个钟头之后,藤乃静留的想法和灰原医生不谋而合——不想的事情,总会发生。
她看见夏树表情严肃地向她走过来,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她今天的确约了夏树,不过她们碰面的地点应该是她熟悉的餐厅的VIP座位,而不是命案现场的大门口。
“我是不是不能约你吃饭?约了两次,两宗命案。”静留轻笑道,“我现在怀疑我是不是某个推理小说里的虚拟人物,我得看看那该死的作者是不是在头顶看着我。”
“我也不想的。”夏树眉头深锁,并没有被静留的玩笑逗乐,“可是这个案件我是必须参加的,包括我们整个小组。”
“哦?”
夏树注视着静留,眼神里是某种被激发的斗志:“三名死者都是被枪杀,他们致命的枪伤,和一年前武藏野过街天桥杀人事件一模一样!”
这的确是一件让人恐惧又让人激动的事。这意味着,一年前的悬案可能会水落石出,那个恐怖的超级杀手,时隔一年重出江湖!
不要说在上一次案件铩羽而归的杉浦係,整个警视厅都会感到既危险又兴奋吧。
夏树一边走,一边向静留介绍情况:“原本是组织犯罪对策部第五课接到线报,到这家夜总会搜毒品,同时我们搜查一课也在这里搜索珠宝店劫案的抢匪,结果联合搜查的时候发现了尸体,所以我虽然没有被排班,也临时被叫来了。”
“你是想告诉我,我的晚餐之约被放鸽子,也是可以原谅的咯。”
“这就是刑警的工作啊。”夏树老老实实地回答,可是说到一半,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你也来的这么快,吃饭了么?
静留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我约的对象是你啊,没有你,我吃什么呢?”该死的,好像她天生就会说这种暧昧挑逗的话,已经成为本能了。
“什么嘛,说这种话?”夏树的语气忸怩,本来不想接话,可还是低声问道,“你饿不饿?”全然没有理会自己这时的神态举止,真的会被旁人认为“这两个女人是什么关系”“这个女警好像有点意思”。比如藤乃静留,正在用这种眼神含笑看着她。
“当然了,我饿着肚子来工作,玖我警官是不是对我的敬业精神有了更高的认识?。”静留总算正正经经地说话了,她脱下米白色的外套,在一手已经接过助手递过来的白大褂的同时,稍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外套改为扔给夏树,“抵押给你,我保证完事后我会请你吃饭的。”
“我才不会为一顿饭……”夏树咕哝着。可是,当静留的衣裳在手,她又说不下去了。总是一杯清茶在手的藤乃静留,一袭茶香伴随素裳,而那触手可感的体温,让这清雅的香气多了几分诱人的味道,所谓活色生香,不过如此。
“不为一顿饭,就当是为了我。”听到这句话的藤乃静留回头嫣然一笑。因为工作的关系,她的长发已经束起,没有遮挡的面容,更显明丽动人。在这个看脸的世界里,即使这个女人做了再离谱的事,一个笑容也能让所有人原谅她。
就像现在的夏树。
“什么嘛,我又不是你的跟班。”像是为了不让自己作为新人刑警刻意树立的冷硬外表在同事们面前瞬间融化,夏树手握着藤乃静留的外套,清了清嗓子,带着抱怨的表情。可是她的动作还是出卖了她——能让玖我夏树把那件外套细心地叠好,轻轻地放进背包,绝对只有爱情。
“你是谁,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无论之前态度有多轻松潇洒,一旦进入现场,面对尸体,藤乃静留呈现的是某种带着神性的专业品格。
每次见到那些无名的尸体,无论这些人看上去贤与不肖,被毁损得多么厉害,形状多么可怖,她都会习惯性地问出这句话。
这也是她的导师艾尔斯医生和斯卡佩塔医生最欣赏的一点,作为法医,她尊重每一具尸体,笃信自己的职业精神和技能,会让尸体开口说话。
而她现在正在对三具看上去绝非善类的男性死者进行初步尸检,态度认真干练得令人心折。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她了。”夏树身边冒出一个声音,“看她验尸的样子,简直迷人得让我想要跪下来磕头。”
那是和夏树同属于杉浦係的楯佑一,他看到夏树掩饰不住惊讶的目光,赶忙摇摇头,举手投降。暗示她可不能把自己的这番话说出去,特别不能告诉舞衣啊!
夏树怎么会说出去呢?她心中的想法,也差不多啊。只是没佑一那么戏谑夸张罢了。
“真不知道这些人是为什么?看了多少次都不明白。”杉浦碧叉着腰,看着一溜被警员押出来的吸毒者,有些人马上要到佑一、和也那里做笔录,而有的已经精神恍惚,走路还需要扶持,看来出了夜总会的门,就要坐上医护小组的救护车。
夏树没有看过去,她站在门口,从半掩的门旁,看着静留正在进行初步尸检的背影。
“哎呀呀,没救了。”她听见走过来的杉浦碧的声音。
“中枪死的,本来就没救了。”一旁的原田千绘不以为然地说。
杉浦双手抱臂,眼睛显然没有看向死者,而是看着在靠在门边,眼神专注地凝视着藤乃医生的夏树。
资深刑警杉浦碧阅人无数的眼睛,不仅仅是用来鉴别罪犯的。年轻下属的心思,也一样的瞒不住她的眼睛。
夏树喜欢,不,是爱上藤乃医生了啊。可是这样真的好么?藤乃医生可是有名的“十二楼”啊。电梯上上下下,她搞定过多少女孩子呢?
还没等她想明白有多少,就听见隔壁的警员紧张的声音:“这里还有一个人,不好!”正倚门而立的夏树,闻声腰身一挺,速度惊人地闪进了隔壁包房,她拨开两名警员,看见沙发后面倒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地俯卧在地毯上。夏树急忙推开沙发让出空间,将那个人小心地翻过来。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翻过来时柔软的褐色头发遮住了眉眼,可是能看得出,她的脸色已经发青,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刚才发现她的时候,她还靠坐在墙角,可突然就倒下了……”夏树身后的年轻警员怯生生地说。
夏树把手指搁在那人的颈动脉上,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心跳停止了!静留,静留快来!”
一秒钟的时间,静留已经冲到夏树身边。她迅速地检查了一下,做出判断:“吸毒过量造成的呼吸抑制,你们去叫外面的医护小组,带纳洛酮注射剂,还有呼吸兴奋药和氧气。”她看了一眼夏树,“我得给她做心肺复苏,你帮我固定她,检查她的脉搏。”
静留将那个女人的下巴扳开,以免气管阻塞,然后重击她的胸口,可是按着颈动脉的夏树摇摇头,看来心脏没有反应。静留知道,必须做心肺复苏术。
一个优秀的医生无论离开临床多久,那曾经在急诊室里多次经历的紧急处置措施是不会忘记的,这种熟悉甚至已经成为本能。静留跪在那女人的身侧,重压她的胸口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然后将她的头往后仰,贴合住她还没有失去温度的嘴唇,朝她口中吹气。等她的胸口鼓起,按压四下后再次吹气。
和电视里医生装模作样的动作完全不同,心肺复苏是极其考验体力的工作。静留不停地重复按压和吹气的动作,维持每分钟八十到一百下的节奏,额头汗如雨下,心跳加速,胳膊越来越沉重酸痛,到了第三分钟,她几乎想要诅咒医护小组的姗姗来迟时,她终于听见一直按着病人脉搏的夏树高呼一声“有了”——恢复心跳了!她精神一振,这时她也听到门口传来医生特有的冷静声音,几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人接手了抢救工作,氧气、针管、药品都齐备了。
“纳洛酮静脉注射,3分钟一次,每次0.4毫克。配合肌肉注射尼可刹米,其他的到医院再说。”退开几步的静留交待了一遍,终于支撑不住坐倒在地,靠着墙喘息不已。
过了两分钟,她才注意到,一双坚定的手始终关怀地扶着她的肩膀,不用抬头,她就知道是夏树。
“你很累吧,出了好多汗。”夏树低声说,同时悄悄地递过一块手帕。
静留笑了笑,摇摇头,只是扬起了脸。天地可鉴,她不是在挑逗眼前的女人,而是双臂真的酸痛得难以抬起来。做过医生的都知道,急救室或手术室,护士不都得给医生擦汗么?
夏树还是不出意料地晕满双颊,她不是护士,不知道护士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可她的动作比护士温柔好多,柔软得让人心痒痒的。
可现在不是调情的时候,她身边不到一米的地方,还有一个被抢救的患者,尽管已经恢复心跳,但还没有自主呼吸,处于吸毒过量的呼吸抑制状态。她也看到夏树转过头,忧心忡忡地看着那个女人,惭愧地说:“我什么忙也没帮上。”
“你不是医生,我才是。”静留柔声道。她知道以夏树的个性,如果那个人没有救活,夏树还是会负疚很久,所以她还是耐心地解释道:“你放心,纳洛酮对吸毒过量很有效,而且见效很快。她已经恢复心跳,很快就会有自主呼吸了。而且恢复后基本不会有后遗症。”
作为医生,她做出这样的保证其实也没有完全的把握。不过好在就是这么幸运,在静留说出这句话后不久,那个人终于被救过来了。
“太好了!”静留和夏树同时松了口气,看到夏树眼睛里闪着的光彩,她这次时隔多年重操旧业,实在是太有价值了。
医生的责任心让静留走上前,再次检查了她的病人。自从她离开哈佛医学院,这是她第一个有心跳呼吸和体温的医疗对象。她低头看着担架上那个女人憔悴而清秀的面容,伸手按在她的心脏部位,一边感受着病人失而复得的心跳,一边习惯性地低声问道:“你是谁?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静留的问话出人意料地让昏迷的病人有了反应,那个女人呼吸急促起来,嘴唇翕动,好像要回答她。
“你想说话?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隔着氧气面罩,静留听到她模模糊糊的声音:“蓉……蓉子……”
“你说什么?蓉子?”
夏树也俯下身,凑到对方的嘴边,此时她和静留一起,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却如惊雷炸响:“蓉子……水野……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