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幽咽的诗篇出自窗下碧羽鹦鹉之口，一本正经的鸟声令屋内的女孩子们都忍俊不禁。潇湘馆里凤尾森森，她心心念念的那人就坐在对面，同她隔着香檀木小几方寸的距离，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淡绿衫子，系着六幅白绫子裙儿，盘发上只插一支凤头镶珠银簪。清丽的脸，黛色的眉眼，眸子潮湿幽深。双唇少见地以细簪子挑上了些花露胭脂，掩住了那抹失血的苍白。少女神情流动，可爱得令人想要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而少女只顾挥洒谈吐，带着如梦似幻的眼神，沉浸在用诗句和想象织就的虚无的镜花水月的世界里，对她的心情似乎毫无察觉。

她微笑附和。痛在心里。

红楼一梦，再回首多半也不过是无趣的闺阁琐记。被风月红尘迷了眼，看不清前尘后事，一颗心千疮百孔。诗书琴酒，手边的金剪，五色的丝线拈上晶晶细珠繁复缠绕，打成花样精巧的络子，牵系自己一生的心事。

如果我爱上了你，一定是不会被原谅的事情。

如果……

如果从来没有拥有过，又何谈失去。

你知道在爱情里，最悲哀的事情是什么？

不是相恋不能相守。

而是明明你就在我眼前，我却无法倾诉爱意，亦无法拥抱你。

贰

“您好我是金陵晚报的记者，请问您对薛氏家族继承人犯下杀人重罪一事有何看法？”

“对不起，据传言您的兄长谋杀冯先生一事，是源于争夺某甄姓女学生的感情纠葛，请问是真的吗？”

“我们是XX周刊！请问薛小姐，对于自己兄长的所作所为，您现在的心情是——”

烦死了。

一走出公司的大门，早已守候在外的记者们便像见了血的苍蝇般蜂拥而上。

宝钗冷冷地站在记者们的包围圈内，她身着高档的商务套裙，腰侧用银线刺绣出一朵精致的牡丹图案，长发整齐地披落在脸侧，她站在那里看起来活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冰雕美人。一双双眼睛像要钉在她身上，她却无动于衷。

“媒体朋友们，抱歉我们董事长现在心情不好不能接受采访……麻烦让一让……”莺儿感觉自己的冷汗都要落下来了，她努力推开挤向宝钗的记者。就在这时，她透过人群推搡间的缝隙，隐约看见一抹轻薄的淡绿衣角，而一旁的宝钗就像忽然活过来了一样，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墙，径直向站在不远处的少女走去，握住她的手。

那是一只纤瘦的小手，手指冷得简直像封冻在冰层下的鱼，手心却散发着温柔的暖意。

“请让开。”

宝钗冷冷轻斥拥到身前的记者，同时快步拉着黛玉和莺儿走到车边。她拉开车门，先让黛玉坐进去，自己随后也坐到了后座。莺儿发动了车子，载着三人绝尘而去。

“哎呀林小姐……”莺儿有点惊魂未散地说，“刚才可是吓死我了……话说您怎么在这里？”

“出来买东西，正巧路过，然后就看到你们——”

宝钗唇角微微一动，她瞥了黛玉一眼。

“这样啊，我还以为您是来接董事长回家呢~”

“你冷不冷？”

温和的一句问话出自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宝钗之口，她脱下外套，动作轻柔地披在黛玉单薄的肩上，随后便搂着她没有放手。宝钗的神情同之前相比毫无变化，只有黛玉能感觉到她指尖微微的颤抖。

对方身上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黛玉不由得感到眩晕，她闭了闭眼睛。

“今天还是回林小姐的公寓吗？”

“对。麻烦你了。”

宝钗轻轻微笑。她注意到身旁的黛玉抱紧怀中的购物袋，有些不自然地将视线投向了车窗外。

叁

以朋友的身份开始共同生活，是三天前的事情。

曾经与兄嫂一起生活过的那个“家”，自从兄长入狱之后，她也不想再走进那所房子了。最后一次回去，也仅仅是为了取几分文件，以及同嫂子谈判。夏金桂懒得梳妆打扮，她散乱着头发，眼神怨恨地瞪着宝钗，忽然开口道：

“你开心了吧？”

宝钗没有理她，女人自顾自说下去：“现在一切终于全都属于你了，你满意了吧？还把我孤零零扔在这里，算是干什么？”

宝钗冷冷看她一眼，然后又像看到了什么污秽的东西一般，很快移开了目光。

“没有人关着你。想去哪里，请便。我哥哥的一半财产理应是属于你的，这所房子也在你所得的财产之内。无论想留在这里，还是重新结婚，都无所谓。”

女人又气又羞地涨红了面孔，她似乎想破口大骂，但她确实有些忌惮宝钗。宝钗不再理会她，神色如常地走出门。

在准备上车的时候，她听到屋里骂上了。

黛玉租下的这间公寓真的很陈旧，但收拾得十分干净。黛玉慢慢切着手中的蔬菜，宝钗将调料倒入已经冒出温暖香气的锅中，含笑望了黛玉一眼：“没关系吗？看起来你用刀子还有些不太熟练。”

“嗯，我自己来。”

少女轻快地答道。她挑起唇角：“好奇怪呢，和宝姐姐在一起生活，感觉就像突然有了个男朋友一样诶。”

“不是男朋友吧……女朋友就不好吗。”

“好啊当然好。”

少女随口回应，神情天真无邪。柔和的灯光充溢在室内，少女的衣襟微敞，一小段莹白的锁骨掩映在浅色的布料下面。宝钗的视线在那处胶着了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睛，慢慢搅拌炉子上的咖喱。

肆

香阁掩，眉敛，月将沉。

争忍不相寻？怨孤衾。

换我心，为你心，

始知相忆深……

即使在最深的梦境里，也无法逃离仿佛从前世带来的悲伤。

“你……睡了吗？”

“没有，我在工作。”

黛玉打开书房的门，让宝钗进去。少女散着长发，穿了条低胸的蕾丝睡裙，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无机质的光亮映照着小片空间。

“真不愧是新锐诗人呢……不过，你身体不好，千万不要劳累啊。”

“谢谢你。”

宝钗在书房的软沙发上坐下来。黛玉捧着青瓷质地的马克杯，安静凝视着她。

宝钗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是悲伤的梦……啊。”

“是的，你怎么会知道？”

“你的声音，很低落。”

“我梦见自己是一个古代的贵族女孩儿……”她按住疼痛的额角，努力回忆着，“在我身边，有一个对我而言，非常非常重要的女孩子。”

“嗯。”

“但是，我却忽然找不到她了。哪里都找不到。”

“真的，好伤感。”

黛玉走上前，温柔地用手阖上她的眼帘。清凉的声线像冰沙，一点点融化进心底。

“悲伤的梦……我也时常会做呢。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狠狠掐住脖颈，无法透过气的悲伤……无论怎么哭喊怎么哀求都无法清醒过来。”

“可是啊，宝姐姐，梦只是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