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平三见,念念不忘

作者:此夜月歌
更新时间:2017-10-28 1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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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帝王心永远难猜。本朝一位大家曾经著书立说,讨论了整个燕朝末世各个势力的高低分布,认为倘若喜帝能够持续一贯的和议政策,大燕起码能再续天命二十年,喜帝北伐的决策似乎是被宴会上的热血冲昏了头脑,仓促发动战争,举倾国之力却惨淡收场,声望因此跌至低点才让六皇子得以成功发动兵变,连谥号都由原来定好的“成”变为了颇具讽刺意味的“喜”。

然而,在研究了大燕在广兴年间的各项税赋及支出后,我窃以为喜帝似乎是早已为这场北伐做了准备,庆康元年的那场宴会上,不论发生了什么,掌握节奏与结局的,始终都是这位看似晚年昏庸的帝王。只可惜,这场战争的结果,并不是以人力所能控制的。

——《燕末税赋考》


庆康六年。整个燕朝似乎都被密不透光的乌云遮住了,朝堂上的气氛从未有过的凝重,前线传来的战报确凿无疑的表明,这场持续五年的北伐以失败告终,四十万精兵连同百万征夫,剩下了不过六十万,大燕的国力几乎是以灰飞烟灭般的速度消失。皇帝在得到战报的第一刻,便吐血昏厥。惶惶不安,这是大燕子民们能够感受的最强烈的情绪。

外忧与内乱,缠绵病榻月余之后,在一个毫无预兆的夜晚,原本驻扎的燕都东北方向的羽林军庚部十七人无故进入皇宫,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丝毫的阻拦,径直闯进皇帝的寝宫,被侍卫及服侍的宦官发现。竟然当场抽出佩刀,杀进寝宫,所幸被成功阻拦,然而终究是惊扰了皇帝的病体,仅仅半个时辰,在饮完人生中最后一碗汤药之后,皇帝驾崩。惊闻凶讯的太子连忙赶往宫里,然而被捷足先登的六皇子挡在宫门外,随后传出遗诏,废太子为永闲王,帝位由六皇子继承。太子不服,被太子食客刘郑所杀。当日,上早朝的诸位大臣们震恐的发现,龙椅上端坐着的,换成了身穿明黄色衮袍的六皇子,满殿朝臣很快反应了过来,齐声恭祝六皇子得以继承大统,唯有林太傅愤而离殿。

六皇子随即下旨,林罗桓大不敬,斩首示众,三族流放,不得回京。同日,六皇子即帝位,改元更兴。同月,大燕派出使者议和。同年,大燕接受突厥包括对突厥称臣,去皇帝称号,岁贡百万,开放边界所有城镇作为通市的一系列苛刻条约。谏议大夫左光寿联合朝臣二十一人上书阻拦未果,左在议政殿触柱而亡,其余人被剥夺官职,收监入狱。

更兴二年春。

林氏迁到岭南已有两月,当初两百多位家人连同仆役只剩下不到十余人,走的走,逃的逃,燕朝一下子变成了乱世,道路旁总是有北伐的逃兵劫掠奸淫,无恶不作。往日商旅不绝的繁华景象早已成为过眼烟云,不复存在。倒是野狗乌鸦,活得愈发滋润。

饥困交加,不堪重税的百姓甚至编出民谣表达自己的愤怒。

“土中有柑橘,柑橘中有籽。

化作当道豺,连同沙中狼。

饮我血,啖我肉,敲我骨,吸我髓。

世道得如此?狼心狗肺披人皮!”


岭南酷热,瘴气毒,昆虫奇多。林家人多数都是富贵人家,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这种困苦?一下子病倒了大多数。

正午时分,屋外的阳光最烈。林双莲双手抱着一个木质大盆,衣袖撸起,露出雪白的小臂,颤颤巍巍的一步步向一条小河边挪去,可惜就算如此,盆中摇晃的水依旧沾湿了她灰色的粗布长衣。

“我来吧。”后面突兀的响起一个声音。

林双莲似乎并没有被惊到,反而笑出声说道:“也好,有劳慕女侠。”

“你怎么知道是我?”慕薇走到林双莲身旁,单手接过木盆,毫不费力的举起,在林双莲前方一边走着,一边问道。

“慕女侠音质独特,令人过耳不忘。”林双莲声音中带着几分欢快的戏谑。

前面的人顿了一下:“我还以为林太傅的千金……罢了……这样也好……”

“我早已不是林太傅的千金了,不过是个辛苦谋生的女子罢了。慕薇来看我,总不至于是为了看我怨天尤人,自叹命薄的吧。”

“倘若不是今上,恐怕而今的林双莲早就入主后宫了。”

“……”后面的人微微一默:“实际上,我还真的没有想过入住后宫。真的,从来没有。”

前面的人也没了话,路上一时安静。

“北伐失败之后,我就没有回大燕,一直在突厥,杀了乌古都、阿里不花、术兀,本来还想再杀几个的,可惜和议之后,今上就下令让燕人不得伤害突厥人,甚至派兵来追捕我,说我破坏和盟。”慕薇嗓音低哑,缓缓说道。

旁边林双莲双手不停,水声清脆,低着头露出曲线舒展的脖颈,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玉德仙坊解散了,师傅也不知所终,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听说林氏被流放到了这里,就索性过来了。”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林双莲将手中的活儿告一段落,抬起头问道。

“我正在找玉德仙坊剩下的人,如果可以,最好重建玉德仙坊。”慕薇眼神直直的盯着水面漂浮着的阳光,倒影破碎。

林双莲垂着头不发一言,这个时候的她,似乎与当年大殿上的影子重合了片刻,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如此宁静而有存在感。

虫鸣一下子嘈杂起来,无休无止。

“也好。”林双莲深吸一口气:“想来慕仙子也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刀尖起舞,以身临渊这种事情……”说到这,林双莲忽然顿住。

慕薇微微皱起英气的双眉,不解的看向林双莲。

“……最好还是别做了。”停了许久,林双莲才慢慢说道,仿佛并不经意。

“北伐兵败,大燕已经元气大伤。六皇子一意孤行,执意向突厥求和,卑躬屈膝,早已激起民愤。玉德仙坊作为正道之首,怎么可能向鞑子屈服,看来仙坊的解散少不了他暗中作梗。可惜大好河山,白白拱手相让。我这一路上,见到很多山贼,甚至有从边境偷偷潜回来的兵士。既然山河日下,必须有人站出来。”慕薇眼眸幽深,语气却如山石坚硬。

“这是大势啊,那里是我们所能改变的?”林双莲嘴角勾起一抹微微苦涩的笑。

“我不信所谓的大势,玉侯能挽救大燕,让大燕以弱胜强统一中原,帮曌帝登上皇位,我就能帮大燕度过这一场难关,难道我能让大燕在我面前——”

“世上只有一个玉侯,以你的功力,也许可以取首级于万军,但是,一个人的生死,最多,又能改变什么?大燕已经没落了,盛极而衰是天道,没有人能违逆天道。”林双莲突然扔掉手中的衣物,水面飞溅起水花,衣物随着水流漂浮远去。

林双莲走到慕薇身侧,将慕薇的肩膀扳过来对着自己,黑水晶般的眼瞳中尽是不容置疑。她的双手仅仅的握住慕薇的两肩,自然地就好像彼此早已肢体接触了无数次,就好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而实际上,她们不过是第二次相见。慕薇慢慢将头转过来,垂下的眼睫盖住了一闪而逝的泪光。这真是莫名其妙,与感动无关,与委屈无关,与孤独无关,与相知无关,都是无关——她何必哭?想到这,慕薇的眼神微微一凝,对上林双莲的视线。不料对面那人竟开始笑了起来,收回了肩上的手。

“才和慕薇你见第二次面,举止有些鲁莽了。”林双莲一边说道,一边皱着眉看着渐渐漂远的衣服:“麻烦慕女侠把小女子的衣服捡回来好吗?”

“……”慕薇气结,明明是她自己把衣服扔了,反而一副理直气壮让自己帮她捡。刚才那一丝奇特的感觉一下子无影无踪。

“你来找我,总不是为了和我聊天吧?”林双莲语气微微冷凝:“先帮我把衣服捡回来,然后去我家里把琴拿出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曌帝琴?你是怎么把它带到这的?”

“当然是背过来的,”林双莲转身挑眉答道:“你的剑都没有丢,我的琴又怎么会不见?”

“好吧,”慕薇起身,脚步迈出又停下:“你和我想象里的林双莲……真是不一样。”

慕薇脚尖轻点,倒影便消失在水面。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慕薇背着琴,右手捧着叠好的被冲走的衣服走回来。

林双莲把洗好的衣服放回木盆中,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方紫色细绢手帕仔细的擦了擦手,才将琴接过来,又找了一处平坦阴凉的地方坐下,将裹布打开,取出琴横放在膝盖。

慕薇倚在树干上,不发一言,看着林双莲这一系列的动作。

“以前我弹琴的时候,必须焚香沐浴,待心安静下来才开始。”林双莲拨弄着弦柱,突然抬起头笑着对慕薇说道:“现在好了,都不必了,只要琴还在,心就能静下来,可见以前的香都是白燃了,沐浴的水也白费了。”

“铮——”林双莲的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声音悠然响起。

慕薇初时挑了下眉,然而随着琴声清泉般流泻,又缓缓落下。不同于《破军曲》威武霸绝一往无前的气势,这支曲子舒缓得就像是茶叶在碧绿色的茶水中下落,波澜不兴,几乎没有什么技巧性。但也因为如此,思绪更容易被空灵的琴意吸引。

慕薇皱紧了眉,叹了一口气,出声打断道:“不必再弹了,林姑娘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慕薇自小便立誓护卫大燕,至死方休。”

林双莲的手指一下子凝滞在琴上,微微一颤,终是没有再拨动。

“告辞。”慕薇的身形倏忽起落,话音刚落,树底已没有她的半分气息,只留下叠好的衣物,上面放着一柄黑鞘黑柄的匕首。

林双莲如若未闻,姿势不变,良久才慢慢把手放下,颓然的摸着琴身。

更兴六年,北方蛮族的铁蹄在大燕的土地上肆意驰骋,南方各地不堪重税百姓纷纷揭竿而起。朝堂上再也没有人愿意说金瓯无缺,天佑大燕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事已至此,与其费力不讨好的焦头烂额处理政务,倒不如趁着还有命在,醉卧在燕都的青。楼酒居之中。

大燕的脊梁与风骨已经折断在北方浩瀚的荒漠与草原上了,余下的臣子手握着忠臣们留下的权柄,举着镶嵌瑰丽宝石的黄金酒杯,拿着雕刻露骨画面的象牙筷箸,呼朋引客,洋洋得意的享受,沾沾自喜的嘲讽。若有命在享富贵,何苦曝骨作野鬼!

短短几年间,坊间再无关于慕薇的传闻,哪怕是奔袭三月斩首蛮族统领七人,杀敌近千这样近乎于传说般的战绩依旧默默无闻。偶尔在茶楼中说起,茶客们也不过是袖着手,叹口气,摇摇头说上一句大燕的男儿都死光了,才让一个女人在北境出生入死。


慕薇松松的拽着马的缰绳,面无表情,任由马蹄慢慢踏过一寸寸略显焦黑的土地。曾经林家在岭南的房屋如今只是一片荒野,几根炭黑的木柱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凄凉无比。翻身下马,特制的马靴踩在地面上没有丝毫声音。慕薇已经不是那个梳着女子发髻,白衣长剑,睥睨天下的慕薇了,现在的她身上穿着的是褐色布衣,头发如同男子样式,肤色如铜,眉刀锋锐,走在街上再无人能够认出她的女子身份。

身后微响,慕薇浑身一紧,正待转头却听见女声沉哑:“不要转头,站在那里就好,慕薇。”

“你还活着?”慕薇轻轻吐出一口气,嘴角抿起一丝笑意,仿若微波轻漾,说不出的放松。

“孤身一人残存于世,想来也只能说活着二字了。这次你来,我连琴声恐怕也不能送给你了。”女声沙哑,虽然话语流利,然而数度停顿,气息不稳,隐约哽咽。

慕薇的笑没有落下,弯起几分弧度竟苍凉如落日:“乱世求生,至美则夭。卿不许我转身,想来身遭巨变,无法相见。我一人颠沛流离,不知何日才能再来,倘若今生有幸,下次再遇,卿切勿隐身于我背后。”说完翻身上马,扬鞭一挥,驰去,不顾。



《燕世奇女录•卷二》

更兴十年五月甲子,高祖起义兵于兴阳府。甲戌,遣使突厥,令出兵相应。冬十月辛巳,至燕都城下,众二十万。慕薇挟末帝以拒王师。左统领冼信亲至城下,喻以匡扶之意,再三皆不报。城中粮尽,援兵既不赴,燕右仆射于显隽重金厚贿守卫,命开门接应,随下燕都。及城破,慕薇力战而死,高祖嘉其义,命葬于燕都納德池。

《燕世奇女录•卷三》

永平十二年冬,有一妪负琴至京。于闹市弹琴,琴艺精绝,众响皆绝,千人屏息。乃告于帝,延至陛下,其貌甚丑,面上刀疤纵横,皮肉外翻,身形佝偻,群臣大怖。命操琴,初,琴音平和,无甚出奇,俄而商音渐起,有如兵戈相接,剑气四溢,闻者皆避。声转入悲,一弦一响,扣人心弦,四座不能自已,泪下如雨,乃知其琴艺已臻化境。曲毕,妪端坐施礼,面容肃穆,请赐剑破虏,帝允。妪既得剑,持剑砍琴。琴毁,掷剑庭下,遂出。举止沉稳清雅,礼数具足,与其身大不符。有好事者追出,竟不见其踪迹。

是年大雪,积雪数丈。春既至,积雪消融,乃发妪尸身于納德池,竟为冻饥所死。观所带之物,乃前朝丞相之女。帝闻之,命厚葬于池边,恰与慕薇之墓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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