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像公主一样长大。

她的爸爸妈妈哥哥，连同他们家那只高冷的波斯猫都很爱她。

小熊的生活像是泡在蜜罐里，每天都甜得像是麦芽糖。

直到有一天，对面搬来了一户人家。

小熊由此从糖罐掉到了盐罐，从此日常被盐焗。

邻居的叔叔阿姨都很好，就是他们家孩子总是抱着各式的镜头不说话，还不理人。

小熊觉得邻居家的小姐姐好烦啊，可是又忍不住去找她，在她身边玩了一会儿又被气成哭唧唧……

妈妈告诉小熊，“姐姐生了病，你要多包容她。”

小熊不懂，但是自觉担上了一份责任，“姐姐是感冒吗？是不是要被带去打针啊？”小熊已经开始担心了。

妈妈笑着揉了揉小熊的发，“不会打针，姐姐的病，是聪明的小孩子才会有的病。”

小熊突然好崇拜邻居家的小姐姐。

再长大些，小熊才知道那是亚斯伯格症，不过小熊早已决定要用自己的一生去了解它。

嗯，她。

一．

《三体》这本书大火的时候，熊唐想起了半人马座α星。

半人马座α星，是一颗三合星系统。它是距离太阳系最近的恒星星系，距离地球4.3光年，在那个星系里，一共有三颗恒星，其中质量最小的是人马座α星C，它也叫做“比邻星”，是一颗红矮星。

同在杂志社工作的好友忍不住赞叹，“熊二你懂得真多。”熊唐在家排行第二，身边的好友送上昵称“熊二”。

熊唐却在怔忪间，想起了鲜嫩的小时候。

大概追溯起来，故事的第一页，熊唐就被林回声吸引。

林回声不喜欢说话。

林回声喜欢用望远镜看星星。

林回声总是板着脸没有表情，好看的眉头不自觉地皱着，像照片里月球表面的山岭。

很长一段时间，熊唐出没在林回声的身边，都没有得到一丁点的回应。

那时，往往是两个孩子待在同一个房间里，林回声专心地摆弄着她的单反相机、望远镜，熊唐梳着芭比娃娃的头发偷偷摸摸地打量她的动静。

终于有一天，熊唐做好了心理建设勇敢地去靠近。

“回声姐姐，你在看什么啊？”

捧着天文绘本的林回声抬起头来，瞥了一眼熊唐，冷漠地吐出一个名词，“半人马座。”

半人马座……人马座……熊唐努力地在脑内检索信息。

“射手座？回声姐姐我就是射手座！”熊唐很开心。

林回声沉默着把头转了过去。

熊唐：“……”

明明是很遥远的事情，还有那些陌生的名词，只是好像和林回声扯上了关系，就容易让熊唐刻骨铭心。

二．

林回声去美国了。

昨天晚上刚走，走的时候有点磨蹭，一脸纠结地看了熊唐半天，最后在熊唐不明所以的目光里给了熊唐一个十分紧实的拥抱。

熊唐有些失笑，又觉得她实在可爱，一如既往让她心动不已。

时间若再往前倒退几年，林回声肯定没有出远门要给拥抱的意识，熊唐踮起脚亲了亲林回声的嘴角，“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林回声点了点头，脸上这才有了些笑意。林回声不喜欢改变，林回声喜欢习惯。林回声习惯熊唐的温柔和叮咛，每一次出差离家，熊唐都会亲亲她的嘴角。

林回声是个满世界到处溜达的天文学家。以前经常出差，自前两年开始才好了一点，出差的频率大大降低，这次是今年的第一次。

家里面少了一个人，大抵要比平常安静些，即便林回声本身就很安静，总归少了一个人的呼吸声。下班回家的熊唐坐在书房的木地板上翻看林回声的书，还有林回声拍的照片集，在林回声出差的日子里，通常是它们给予她全部的慰藉。

翻开相册，熊唐的手指轻轻拂过半人马α星C，嗯，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已经开始想念了，即使这时间很短，警察局都不给立案。

林回声曾说熊唐是红矮星。

那是高中的暑假，哥哥熊宋去了大学军训，门对门的两户大人也决定出门去海边避暑。熊唐也想去看蔚蓝色的大海，但是更想和林回声一起。熊爸熊妈拗不过熊唐“怕晒黑”的借口，再三叮嘱，才和好友兼邻居的林爸林妈一起出了门。

林回声那时已经十九岁，她已经习惯这个世界，十余年的相处，也让她习惯了熊唐的存在，当然，不包括习惯熊唐的多话。

彼时熊唐赖在她的书房指着书上的半人马座α星C，“它叫比邻星欸。”细白的手指比划着比邻星和半人马α星之间的距离，“它们和我们一样是邻居，天天见面，住得很近。”

林回声专心清理着自己的望远镜头，头也不抬，“它们之间的距离是0.21光年，一个的光到达另一个的身边差不多需要十一个星期。”

熊唐的手指一僵。

林回声继续她的日常科普，“而且比邻星最后还有可能会彻底脱离那个星系。”

熊唐毫不犹豫，“不会离开的！”

“据科学研究推测，比邻星可能是在以一个圆形轨道公转，也可能是在以双曲线轨道公转。如果它们公转的轨迹不一样，那么就必然导致比邻星在未来的某一天彻底离开这个恒星系统。”

“我说了不会离开！”不离开不离开不离开不管怎样都不会离开……

“科学说可能。”

“你什么都不懂！”熊唐的哭腔都急出来了。

林回声面无表情地反驳她，“我的专业是天文学，我的专业成绩是第一，我今年拿了全世界录取率只有0.7%罗德奖学金。不懂天文学的人是你。”

熊唐这下脸都气红了，撂下一句“你魂淡！”起身摔门就走了。

“我不是魂淡。”林回声耸耸肩。

林回声得到了久违的安静，自觉非常享受，直到父母订的餐馆送来晚饭，她才意识到熊唐一个下午都没有出现她的眼前。

熊唐在空调房里睡着了，哭着睡着的。

等林回声去找她的时候，熊唐已经起了低烧，脸红红的，身上的皮肤却被空调吹得凉凉的。林回声不知道熊唐已经烧了多久，却叫不醒她。

那大概是林回声十九年来接触过最多陌生人的一个傍晚。

林回声结结巴巴地打电话叫了救护车，跟着陌生的医护人员，上了陌生的救护车，到了陌生的医院，磕磕绊绊地去挂号付钱取药，还因为“大惊小怪”被医护人员吐槽。

事后，林回声用“红矮星”来形容昏迷不醒的熊唐。

躺在病床上的熊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表面温度低，颜色偏红。”林回声的回答一本正经。

熊唐窝在被子里咯吱笑个不停。

回想那个傍晚，林回声其实有更体面更便捷的方式去解决问题，比如和父母打电话，让他们联系家庭医生也好，让他们叫救护车也好，都可以避免她独自直面的局促和窘迫，只是那时所有的自我保护机制都通通罢工，慌张地为熊唐一人放行。

三．

2011年，逃跑计划发行单曲《夜空中最亮的星》，出租车上，振奋人心的音乐从广播里传出，司机大叔也忍不住跟唱。

熊唐发现和她十指相扣的人眉头皱得紧紧的。

虽然在经历了救护车事件之后，林回声对社会的接受度有所提高，但是对于突发情况或者过于热情的陌生人依旧十分抵触。

熊唐又担心她，又担心打扰司机师傅的兴致，只好凑过去，趴在林回声肩上在她耳朵边上小声地问，“怎么了？”

林回声看了一眼前面的司机，同样压低了声音，侧过身子附在她的耳朵上，“其实大犬座α星根本不在乎他，它距离这里8.6光年。”

熊唐“噗”的一下笑出了声。

拿出手机百度一下，大犬座α星，又名天狼星，全天可见度最高、最亮的恒星。

果然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嗯，林回声不适合任何有歌词的音乐。

林回声的逻辑啊，就像林回声这个人一样，让熊唐心跳心动又心疼。

想抱抱她，想亲亲她，她是上天赐予的最棒的礼物，偶尔……还想拆了她。

毕竟，并不是每一次对话都能开心。她们的悲哀，在于吵架都吵不到一块去。

大三的时候，气极了的熊唐曾经破罐破摔地蹲在路边不走了。

“你天天都盐我。”

“盐？什么是盐你？你又不是咸鱼。”

“林回声，你就是个盐罐。”熊唐把半张脸埋在了手臂里。

林回声对于这种莫名的指控习以为常并且处变不惊，“我不是盐罐，我是人，我一点都不咸。”

这样的对话……无力感油然而生。

熊唐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止不住地烦躁，“你咸你咸你咸死了！”

“我不咸。”林回声居高临下地伸出了手臂，“不信你舔。”

话音刚落，林回声就看见蹲在地上的熊唐一下子抬起了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真的？”

林回声虽然理解不了她情绪的转变，还是下意识地收回来了手臂，“算了。”

熊唐却难得地开始和她讲起了道理，“你刚刚说了我不信可以舔，我现在还是不信。如果你想证明你不咸，你就必须让我舔一下才能说服我。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林回声思考了一下，竟然没有从熊唐的话里找出逻辑的错误，只好伸出了手臂，“那你舔吧。”

熊唐弯着眼睛笑了，她抓了林回声的手，借助她的力量从地上站起。林回声被突然的重量扯得一晃，下意识地扶住熊唐的腰以免她摔倒，再回神，熊唐的手臂已经稳稳地搂住了她的脖子。

踮脚踮得高高的熊唐，用小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林回声的唇。

四目相对。

这下林回声的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了。

“看什么看，你叫我舔的啊。”熊唐舔了舔自己粉色的唇，“嗯，实践证明，你不咸，你是甜的，最甜的。”

“……”林回声还是忍不住反驳，“我不甜。”

熊唐忍着笑意，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林回声后颈的皮肤，“可能是我尝错了，要不，你再让我舔舔？”

林回声想到了唇上温热湿润的感觉，方寸大乱地摇了摇头。

人心不过方寸之间，遇着你便是方寸大乱。

熊唐脾气发够了，便宜也占够了，主动牵起了林回声的手，“啦，我们回家。”

四．

决定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两家的大人都没有反对。

爸爸妈妈噙着泪说熊唐做了一个很勇敢的决定，林叔叔和阿姨则带着歉意，甚至觉得愧对熊爸熊妈。

熊唐已经长大了，她也曾经抱着哥哥的手臂软弱地哭过，可是她长大了。

她甚至坚强到能够安慰两家的父母不要担心，即便她其实并不能确定林回声对于自己的感情，还一度怀疑自己行为卑鄙，是借着林回声的懵懂霸占她的余生、她的感情。

有时候，她也会觉得撑不下去。

这场感情，仿佛就只有她一人在努力，像是同镜中的自己演戏，自己哄自己开心，自己陪自己下棋。

熊唐也曾在阳台哭过。

林回声能看见她的眼泪，却不能懂得她的悲伤，她只能手足无措地坐在她的身边，用逻辑思维一遍遍地推理熊唐哭泣的原因，猜测天气、猜测交通、猜测工作、猜测是不是小区里的流浪猫咪，却不知道那个原因就是她自己。

满天的星星，还有虫鸣。

熊唐的头靠在林回声的肩，眼泪浸透夏天单薄的衣物，悲伤、自厌、自我怀疑、疲惫如同溺水一般让人窒息。

熊唐哽咽着发出求救的信号，“林回声，你抱抱我。”

回应她的是林回声无声的拥抱，笨拙但用力。

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每每这样简单的一个拥抱，又能让熊唐孤勇好久好久。

大概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就像是飞行。

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逃离地心引力的吸引，去违背人类自私的本性。

熊唐正视过她和林回声轨迹不同的问题。

她的轨迹是平凡的，是圆形、方形、椭圆形、是任何一个可能的、平滑的规则图形，林回声的轨迹却是不规则的、跳脱的，属于漫无边际的宇宙，随着星河一起拓展。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熊唐查过资料。

资料上说，即便轨迹不同，比邻星要彻底摆脱半人马座α星双星的引力、永远地离开它，也需要花费几百万年的光景。

熊唐连一个百年都没有。

五．

熊唐的孤勇，让熊唐等到了她的名字上了微博热搜的那天。

怎么？不能理解这个逻辑？

事实上，在好友的催促下打开微博的熊唐，发现自己的名字挂在微博热搜榜时，同样也是一脸懵逼。她本来急着去机场接回国的林回声，却被拉在椅子上坐定。

“熊唐”是最新被命名的的小行星，它的永久编号是897571。

国际小行星中心发布的108074公报将这一个消息通报了世界。

因为是以华人的名字命名，所以国内的各大媒体都不约而同地带了一波热度，一个国外记者采访小行星发现者的视频被微博上的营销号疯狂转载。

只是广大人民群众评论的关注点很快就从“大国崛起”上走偏了，只剩下“卧槽卧槽”的嗷嗷叫。

“天，太浪漫了！”

“感动得快哭了。”

“这就是学霸的示爱方式吗？一记直球暴击我的少女心。”

“小爷一脚踢翻这狗粮！”

“来来来堆柴火，点火把。”

“楼上走错场地了，我们FFF团不烧同性恋。”

……

“请问你为什么会选择将897574号命名为‘熊唐’，他是中国的伟人吗？”

英文采访视频里，小行星发现者林回声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淡定，淡定到面无表情，“她。熊唐是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是女朋友还是女性朋友？”女记者愣了一下，对方是因为语言差异弄错了，还是在全世界面前出柜了？

林回声的声音沉静如水，“女朋友。”

女性记者激动了，“哇，好浪漫，她知道你为她命名了一颗小行星吗？”

林回声摇了摇头。

女性记者更加激动了，“你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吗？”

林回声继续摇头。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女记者尴尬地笑了两声，方才学聪明地将问题变得具体，“为什么你不事先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太难等了，我不想让她也等。”

女记者继续追问，“你能具体解释下吗？”

“在二十岁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颗星星。确定它没被人发现的过程，花了一年，算出它的轨道，又花了七年，然后就开始排队。因为它前面还有好几百颗没有被命名的小行星，就一直等，一直排队，一直排到了今年。”

“啊，花了这么久的时间啊。”女记者再接再厉，“你能说说为什么用女朋友的名字命名吗？”

林回声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波动，“我担心她觉得我喜欢星星超过她，所以我想把星星送给她。”

看着视频的熊唐笑了笑，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爱你的事情，说了千遍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