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世间事,从来见锦上添花,不见雪中送炭。
平朝元康十三年悼帝驾崩,年仅十九,两岁幼帝得天命即位。这位襁褓天子生于九九重阳,乃是吉祥的双阳之子,因而取名为咲日,登基年号也是依着重阳而取,定年号为千秋。
或可是阳盛阴衰,这位极阳之帝登基之后,天上仿佛真生出了两个太阳,中原五郡接连暴旱三年,为平民怨,遂改元祈源,又三年连遭百年不遇的蝗凶,饿殍遍野。祈源四年,漠北犬戎白狄两大部落联合来犯,西北边境武威郡十八城俱破,三十万戎狄大军直逼都城冶都,宗亲携幼帝南逃,偏安长江以南,改苏州为颖州,以为影都,中原五郡皆遭异族蹂躏,无辜百姓尸首塞河竟使黄河不能流。中原伍息郡守息国公李遇举旗逼退戎狄,收复中原失地,冶都百姓开城跪迎,由此改朝登基,改国号为“熙”,立天水萧氏为后,改都城冶都为长安,改元“安息”,追平朝帝为恕帝,与南平朝划江而治,休养生息。
第一章
安息十年十月,漠北草原草木枯黄,风雪迎来之际,犬戎重新来犯,武威郡边城沙州守将柳植通敌叛乱,开城降敌,同日半夜在郡都凉州城中嘉王李随、世子李竏在王府中遇刺身亡。战报传来朝野皆为震动。皇帝大恸,决意御驾亲征,亲率六万羽林军,并就近的河西郡山西郡两郡守军开拔前往武威郡平乱。立嫡长子李端为太子,敕令监国。
李端身为嫡长子,从小便跟随在父亲身边,开国立朝之后也没有和其他皇子一般另外开府,住在皇城西南处的少阳殿,如今正式立为太子,理所当然入住东宫,此时太子妃王氏也有了身孕,李端时年二十九岁,虽已有两个儿子,皆是庶出,如今东宫已定,又正室有喜,乃是宗族社稷之幸,可谓春风得意两无双。
次年六月,边境大捷,大军班师在即,太子原准备亲率群臣城外百里相迎,上谕念及太子妃产期将近,又是皇家第一个嫡子降世,令太子不必相迎,安心守着太子妃与孩儿。
这日七月初七,正是乞巧佳节,凯旋大军已到城门之外三十里,城内城外皆是张灯结彩,好不热闹。白日乃是阴天,闷热难当,待到日暮之时,却突然风云涌动,一场急雨骤然降下,待到风起云开时,抬头望向天空,流火七月的大火星如今却正正挂在中天紫薇垣之中,红光大炽,竟映红了大半边夜空。与旁边的赤星相映成辉。
自古红色星星有异皆是大凶之兆。
司天监叶澄立刻入东宫禀告异象。
谁知在殿外等了三刻钟,叶澄还等不到宣召。又见殿外宦官们进进出出,奔走疾行,人人脸上都有急色,便拉住了从面前经过的小内侍。
“请问这位公公,东宫为何如此忙乱?”
那内侍见是穿着五品官服之人便抬手拱了拱算是行礼。
“大人来的不是时候,某家有急事在身。”
叶澄便点了点头。
“可是…太子妃要临盆了?”
内侍这才露出些许笑容。
“正是如此。我要去传多加炉火呢,里面要开水布条催得紧。”
叶澄望了望天空, 大火星乃是民间称呼,在占星术中,其名为心宿,乃是象征帝王的星宿。东宫正宫有喜,应天之象,乃是帝王降世无误。但此刻,心宿逆行,与赤星荧惑相邻,成守象,乃是荧惑守心之天象,大凶。
荧惑守心,占星曰:大人易政,主去其宫。象征帝王崩殂,王朝动荡之灾。如今又是心宿是主动靠近荧惑,乃是自己投身所致,非时运能逆转。
现在太子妃胎中之子乃是灾星降世,主克君王,生在帝王家,乃是克父,克祖。这种话,他可敢说得出口。
思及此,不禁心生退意。这满天的星斗,亦在冥冥之中取笑他的微薄无力。
可此事乃司天监职责所在,不由司天监言明,该是由谁?
思虑之间,便被一阵狂风吹迷了眼睛。
叶澄揉了揉眼睛,便被一阵红光晃花了眼。
只见东面紫薇垣五星大熠,云从龙形,龙首冲于北斗,那龙身蟠绕红光大炽的大火心宿,龙爪虚抱,所制的位置乃是太子星,此刻太子星暗淡如灰,肉眼微不可识。
便听得宦官高传,生了!
叶澄顾不得听宣,连忙跑进殿内,就见着一身绛紫袍服的太子急冲冲赶到产房,便被稳婆拦在门外,外面宦官宫女乌泱泱跪了一地。
太子李端也知妇女生产期间男子不能入内,心里虽急,也只能等在外面。
叶澄连忙跪到太子脚边。
“此子乃荧惑守心之身,克父克君,求太子三思!”
李端突然听得有人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刚要发怒,看了一眼那人,乃是主管星象的司天监,只好按捺住怒火,沉声问道。
“叶卿何出此言。”
叶澄跪在地上不敢起,只是抬起手掌请太子看向天空。
“太子殿下请看紫薇垣正中,有云龙蟠绕的红色星宿,此乃大火心宿,此星乃是东方青龙七宿的龙心,夏末之后本该西落,今日却主动靠近中天荧惑灾星,成荧惑守心之象。再看云龙前爪之下,乃是太子星,此刻太子星被心宿之光所覆,黯淡无光,乃是游龙戏珠之象。太子星乃是映射太子您的星宿,而将太子星戏于鼓掌之间的,便是此刻东宫降生的小世子。”
李端顺着叶澄的手抬头望去,才惊觉红光耀月,赤星历来主凶,不由得将叶澄的话信了三分。又看见天空显现的巨大云龙,轮廓清晰,那龙爪之中的确沉着一颗灰暗的星星,并非相士胡诌言异。
但自己这个孩子,乃是自己而立之际才盼来的嫡出长子,怎么就成了相士口中的灾星呢。
李端沉着脸压下嗓音问叶澄。
“叶卿夜里来见,可是有破解之法。”
叶澄还未来得及说什么。
内侍局长史李枫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打开门走了出来,跪着将婴儿捧到李端面前。
“臣恭喜殿下,乃是一位小郡主。”
这话落在众人耳中皆是霹雳一般。
叶澄顾不得礼仪,爬过去一把抢过孩子,只见孩子面皮白皙,一双黑亮的眸子睁圆了与他对视,丝毫不似才出生的婴孩。掀开裹布一看,的确是女孩子,绝望的闭上眼睛。
今日天象不假,孩子不假,此子生有异相,又怎么会是个女孩,若灾星不是这个孩子,又当是谁?
李端上前一看,确是一个女婴,抬起腿一脚踹翻叶澄。
“今日东宫大喜,诬陷宗室之罪,明日上朝再与你论。”
一旁的奉宸卫已经上前准备拿住叶澄。
产房里突然传来稳婆凄厉的叫喊。
“玉门不闭,备益气汤!”
李枫听着不妙,打了个手势让宫女去备所需物品,自己则从叶澄手中抢过婴儿。
“太子妃殿下有恙,此地为阴地,殿下龙盛至阳之体,不便在此,还请殿下回避。”
李端早已有子,知道这是规矩,便点了点头,又嘱咐李枫几句,这才离去。
李枫抱着婴儿,低头打量着这个孩子。
她在宫中已抱过两次孩子,初生孩子都是红通通皱巴巴的一团血肉,这个孩子眼睛明亮五官白皙,的确不同寻常,生在帝王家,却偏偏是个女孩子。
不由得替她可惜。
可是见这漫天红光的不吉天象,又看被李端踢倒在地的叶澄,又不由得庆幸,这灾星的名头怎么也落不到她头上了吧。
婴孩睁着圆圆的眸目,小嘴蠕动着,显然是饿了,却并不哭泣,只是安静的看着她。
留在殿中的乳母有三人,李枫心头打量哪个奶水更为丰腴,好让孩子喝第一口奶。
产房又传来稳婆凄厉的高喊。
“血崩不止!备布条来,越多越好!”
李枫眉毛一跳,心头涌起了不祥的预感。
“徐医官来了吗,血崩可是会要命的。”
女官左右看看,看见廊下急奔的身影,立刻点头低声应着。
“已经来了。”
医官徐锦是内医院唯一的女医官,挂着内侍局的衔进的内医院,接生顺产乃是稳婆的事,徐锦在殿外候着,如今传唤,定然是太子妃生产情况不顺,现下也顾不得礼仪,匆匆朝李枫点了点头便进了产房。
李枫抱着婴孩,看着人进进出出,一盆盆热水浸着白布条端进去,一盆盆血水端出来,心下悲凉。
“真龙子嗣都是有福之人,请保佑保佑你母亲吧。”
徐锦进去不到一刻钟,里面忙乱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李枫连忙抱着孩子往产房里一看,徐锦满手鲜血跪在太子妃身边。
再看太子妃,已经是面如白纸,白布遮盖住了下半身,李枫掀开白布看了看下面,忍住眼泪将孩子抱着凑到太子妃眼前。
太子妃勉强睁开眼去看襁褓中的孩子。
“我的孩儿...”
李枫轻声说着。
“是位郡主。”
太子妃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挣扎着抬手碰了碰婴儿的脸颊。
“如此...甚好...”
模糊的视线中,太子妃看见闻讯赶来李端的身影,微微扬起嘴角请安。
“请。。郎君安好,佑我孩儿。妾。。”
却没看清李端是提着剑进来的。
李端眼见太子妃倒在床榻,虽被白布遮盖住了下半身,但那白布上浸透了血迹,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知道人再不中用了,也不去看,只是伸出一只手去提李枫怀里的婴儿。
见李端面色不善动作粗鲁,李枫不敢将孩子递给李端,便就着床榻把身子往太子妃身边退了一步。
李端见她如此,提剑便朝李枫怀里的婴儿刺去。
李枫见状,连忙反身背对李端,用背心接了这一剑。婴孩便被护在了她与太子妃之间。
李端见状一脚将李枫踢开,对准婴儿又是一刺。
“这是弑父灭祖的魔星,今日不死,便是灭世的灾祸。”
太子妃此刻不知是回光返照,撑起身子握住了李端的剑,却被李端刺穿了肩膀,剑身一时卡在太子妃的肩胛骨之中难以退出。
太子妃握着剑,惨然的脸上眼眶血泪迸出。
“郎君为何。。杀我孩儿。。”
李端见妻子如此,无言以对,赤红的双目只是看着那柔弱的婴孩。
孩儿安定地躺在太子妃怀中,裹身的白绸被母亲的鲜血染湿,浸了一身,她却不哭不闹,一双墨黑的眸子安静地看着他,更显得魔性诡异。
“此儿乃是魔星,今已弑母,明日便弑父,弑祖,毁我江山基业,断不能容,韶良莫怪我。”
太子妃失焦的瞳孔望着全然不似往日平和恭良的夫君,他身后站着陌生的道士与官员,可是这些人进的谗言,怂恿她的夫君杀她的孩儿。
她的喉咙已经被涌出的血糊住了,她想说,想问,却只有一股股血从口中涌出,她唯有死死握住身上的剑,如此她才能护住她怀里的孩儿。
产房里的人看着太子杀妻杀子,都呆跪在当场,越发连眼都不敢抬起来看,唯有徐锦跪着爬过来检查太子妃的状况。
“太子妃仙去了。。”
李端长叹一口气。
“韶良死,吾之过也,生此子,吾之过也。”
说罢,将剑狠力抽出,高高提起,又朝婴儿刺去。
徐锦跪在一旁,反射性趴在婴儿身上想要挡剑。
剑却没有落下,反倒擦着徐锦颊边飞了出去,被另一柄破空而来的长剑狠狠钉进地面石板中。两柄宝剑交击时悠长的吟啸声让徐锦忍不住朝剑看去。
那是一把全身密布鱼鳞般墨黑花纹的宝剑,那是一把天子剑,当今天子的剑。
徐锦脱口高呼,“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