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李铎康复之后,仍和李鸢两人每日上课,只是骑射师傅不在,骑射课程耽误了不少。
李铎文课三岁开蒙,文课师傅是开朝头科明经科的探花,翰林学士崔逊,出自一等诗书世家的平原崔氏。武课却很不顺,开课不到两月两任师傅被贬,宫里都知道当李铎的师傅不易,纷纷推辞,李遇知道寻师不能强求,不然就算教了,也不能尽心。
晚上皇上就寝太极殿,萧宜在枕边向李遇提议,可否在萧氏的子弟中找个武德兼备的当阿舍师傅。
李遇同意了,萧宜便提了萧赞的名字。
李遇笑道。“萧赞年少有才,如今在边关历练几年,日后是将国之才。当阿舍师傅,岂不是浪费人家前程。”
萧宜便轻轻打了他一下。
“教阿舍如何就是浪费前程了,教得好,不也是尽忠。陛下若觉得他尽忠尽职,多提携些便是。”
李遇摇了摇头。
“朕自不会亏待他,但朕毕竟老了,日后端儿当家,未必会重用他。”
李遇说得无心,萧宜听得心中咯噔一下,连忙从榻上爬起跪下。
“陛下春秋鼎盛,必能千秋万岁。”
李遇便笑着拉她重新躺回自己身边。
“朕自是盼着长寿,与瑶瑶白首偕老。”
两人一来一去,萧宜越发坚定了要萧赞当李铎师傅的念头。
李遇已过知天命之年,李端早晚要登大宝,以他对李铎之心,难保李铎的安危,李氏宗亲不可能站在她一边,她除了萧氏,还能靠谁。
李铎的师傅,不仅要位高,还要权重。
更甚者,若李铎能与萧氏婚配,才算牢靠。
这日饭后,萧宜特意嘱咐新过来伺候的太监张近元,让萧蔺进宫看望李铎时,召她来太极殿。
张近元奉命而去,但立刻回报说,萧蔺似乎染了重疾,一直闭门休养,已经有半个月没来宫里了。
萧宜听得萧蔺病了,又正好是李铎中毒那天,怕是染了些许毒素,便让徐锦到敬国侯府里给萧蔺看病。
这边李铎正上骑射课,看着那匹属于萧宝宝的小马独自在马厩里,便走过去摸了摸它的鬃毛。
“小羽儿,你可是想她了?”
萧宝宝为小马取名叫小羽儿,还给它的鬃毛挂上了自己的香袋,李铎捏了捏那个指头大的香袋凑近闻了闻,时隔半个月,这个香袋连最后一点香味也没有了。
萧蔺一个多月来日日来,突然这半个月不来了,任谁心里也有点在意。
李鸢骑了一圈马,回头看李铎还在马厩里,便驱马过来。
“那是宝宝的马。”
李铎便点点头。
“我知道。”
转身骑上了自己的洗尘,骑到李鸢面前。
李鸢便问她。
“为什么萧姨娘不来了?”
李铎摇了摇头。
“她自有她的理由,本来就没有道理丢下家里过来。”
李鸢便说。
“那我们去看萧姨娘。”
李铎望了她一眼,又望了眼马厩里孤零零的小马儿,摇了摇头。
“若有心天涯可相见,若无意咫尺不相逢。莫去强求。”
说罢,独自纵马在校场里跑了起来。
李鸢看着她眉头揪紧,显然为这件事不高兴,便也不再说了,骑马跟了上去。
徐锦奉命给萧蔺看病,一刻也不敢耽误赶到敬国侯府,进到后院,便看见萧蔺正扶着孩子在骑小马。
既然能行走,身体便康健。
徐锦不明所以,只好上前向萧蔺请安。
萧蔺抱起萧宝宝看着她。
“宫里传话来给我看病,没想到劳动徐御医亲自前来,是我怠慢了。”
徐锦便躬身回道。
“皇后惦记萧夫人身体,遣我来给萧夫人请个平安脉。”
萧蔺便笑了。
“正好我也有事找你,请到厢房内来。”
一边歪头亲了一下萧宝宝的脸。
“娘亲有事要和徐御医谈,早上教你的诗,宝宝先去记熟,饭前娘亲要查你背诗。”
萧宝宝撅起嘴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徐锦。
“诗我早背出来了,娘亲快些,我们骑马儿。”
萧蔺便说,“背不出娘亲可要罚你。”
萧宝宝便挣扎着从萧蔺身上下来,背着手,摇头晃脑的背着。
“腻如玉脂涂朱粉,光是金刀剪彩霞。
从此时时春梦里,应添一树女郎花。”
徐锦在旁听着,总觉得此举有别意,但萧蔺已经伸出手,请她到内室说话。
屋子里焚着甘苦的荷花香料,荷花可祛暑热,本来应该是夏季焚烧的香料,如今已快到入冬,焚烧这种香料,让人仍然感觉到些许凉意。
“我自幼在天水长大,觉得长安热,把屋子弄得冷了些,徐御医莫见怪。”
徐锦便道。
“女子身体阴凉,本该温重保暖,荷花性温,又是焚烧,乃是意冷,夫人心思巧妙。”
萧蔺笑着点点头。
“府里的大夫也是这么说的。”
徐锦见萧蔺未施粉黛,便唇色红润,肤色粉嫩,眸目有神,丝毫不见病容,便问她。
“夫人身体可有不适之处?”
萧蔺伸出手来摊在案上,让徐锦把脉。
徐锦便赶紧用一个丝绸小垫垫在萧蔺腕下,手指轻轻搭在她的脉门之上。
“倒是没什么不适,只是整日整日地睡不着,母亲怕我出门晕在什么地方,便不让我出门了。”
徐锦她眼睑下并无乌青,也不像少眠的症状。
只是她的脉息沉实,形如脾肾气虚,肝火郁结。好在身体底子康健,还未受邪气所侵。
“夫人最近是否操劳思虑过度?”
萧蔺便笑。
“要说操劳,我唯独一个女儿最需要管教,每天只跟着她也就够了。要说思虑,也不过是想着她的事情罢了。”
徐锦看她说得怜爱,嘴角也勾了勾。
“小小姐聪明可爱,灵秀无双。”
萧蔺毫不谦虚的应了。
“那是自然。”
话头忽而一转。
“我听闻徐御医乃专为南安郡王诊治,为何突然被差到我府里来?”
徐锦便笑道。
“御医所自然都是医术精湛的大国手,只是都是男子,不太方便为夫人诊治,皇后娘娘体贴夫人便遣我来了。”
萧蔺看着她,冷言问道。
“这么说,王爷是女子的事情,你早就知道的?”
徐锦屏住呼吸,缓了一会,才开口回道。
“是,宫中都知道。”
萧蔺听得她话语平常,想来确非秘密,才放缓了表情。
“既然如此,为何要封郡王呢?”
李铎毫无疑问是太子李端的女儿,但太子的另外两个儿子都未曾封爵,为何单独给了女身的李铎封王。
徐锦收回手,低头答道。
“此事由圣心定夺,其中缘由,非我等能知晓。我们不过是尽职服侍罢了。”
萧蔺思索片刻,将此事放下了,扬声召唤外面。
“备茶。”
徐锦这才察觉,萧府下人虽多,屋内站着伺候的一个也没有,萧蔺是有心要和她谈李铎的事情,当下警醒起来,从药箱里拿出纸笔,开始开方。
“夫人身体无大碍,我为夫人开一剂清心去火的方子,只吃三帖,夫人若吃过了有效用,便不用再吃了。”
萧蔺笑着拍了拍她写字的手。
“我素来不爱吃药,一点苦也吃不得。若是无大碍,不吃也罢。”
徐锦听了,将药房中的苦涩的栀子黄芩川贝母去了,换上了金银花罗汉果枸杞等甘甜的花果类,又添了一味荷花。
“此方都是花果,喝起来颇为香甜,夫人当养气茶喝喝。”
萧蔺便笑着问她。
“徐御医也爱喝茶?”
徐锦便点点头。
“茶可轻身解毒,甚爱。”
萧蔺便说。
“那就妙了,家中只有我一个人爱喝茶,宝宝在身边我也没有兴致一套套去做,你来了,我便点一回招待你。”
外面伺候的丫鬟将整套二十八件茶具带了进来,萧蔺微微捏住袖口,亲手冲水煮茶,将茶盏在碳炉上预热,又将团茶碾碎,细细研磨。
“长安多喝紫阳银针,宫中多是蒙顶石花,顾渚紫笋,我有一茶,你尝尝。”
又将碾碎的茶沫用膏油调和,再注入沸水,是为点茶,再用茶筅快速搅散茶膏,是为击拂。
徐锦看萧蔺一点一击,动作轻盈优美,沸水冲下,茶香便盖过了那满室的荷花香,冲入鼻端。
这样的茶香,细闻近似花香,她竟然从未闻过,再看茶汤也非绿色,而是金黄,很是稀奇。
萧蔺将茶盏向徐锦推了推。
“徐御医尝尝看。”
徐锦低头道谢,拿过茶碗闻了闻。
那香气,既似兰花,又似烈酒,闻之已有半醉,喝过一口,满口都是甘醇鲜香,口感肥厚,如同嚼肉,只喝了一口便有饕餮之感,和自己平时喝的紫阳茶的清爽鲜亮全然不同。
不禁问道,“这是何茶?”
萧蔺便说。
“此茶产于建州,还没有名字。此茶韵味悠长可点七八次,四次以后更为出色,又生于深山岩缝之中,我便给它取名叫岩骨。”
徐锦听着,心里觉得奇怪,如宫廷用茶紫笋乃是产自湖州,正好在南边的武陵郡内,虽然稀少名贵,还算可得。建州在南朝的版图之中,且在极南处的腹地之中,如何能得。
“不知此茶从何得来?”
萧蔺笑而不答。
“此茶日后会变成贡品,徐御医且珍惜。”
说罢,又为她点了一回。
等到徐锦回宫复命,已经是暮鼓时分,日落后长安全城宵禁,萧宜便让徐锦在宫内偏殿住下。
李铎正在太极殿和祖母闲话,听到徐锦回禀便记在心里,等到回偏殿的时候,绕了些路去了徐锦那里。
徐锦见李铎只带着李鸢来,连忙牵着李铎李鸢两人到内屋的炕上坐着,给两人倒了热茶,又把李铎的手握在自己掌中捂着。
“夜露寒凉,您怎么跑来了?”
李铎便扭扭捏捏往徐锦怀里靠。
“我有事想问你。”
徐锦握了握她的手。
“您身子不好,下回有事传唤我便是。”
李铎便笑了起来,圆圆的脸蛋浮出了两点小小的酒窝。
“身子全托赖你,我不忧心。”
徐锦伸手轻轻戳了戳她脸上笑出的酒窝。
“说吧,是什么事劳动您找来?”
李铎犹豫了一会,轻声问她。
“刚刚听你说去给萧姨娘看病了,萧姨娘...身子还好么?”
徐锦便答道。
“刚刚回过皇后陛下了,萧夫人身体安好,并无大碍。”
李铎点了点头,伸手去够茶水,凑到嘴边喝了一口,把热热的杯子握在手中取暖。
徐锦的担忧并非多余,重阳中毒过后,此李铎的体质变得寒热不定,时常发热,身体越发柔脆,还不到立冬,李铎已经手脚冰凉。
过了一会,李铎又问。
“那可是萧妹妹病了?”
徐锦摇了摇头。
“萧小小姐还在自己院里骑马呢。”
李铎听得萧宝宝在自己院里骑马,便知道她们母女再也不会来了,闭嘴不再问,只是静静地解下衣服,露出里面华贵的白玉寄名锁,整个取下放到徐锦手中。
徐锦望着和田玉制的寄名锁,不知李铎是何意思,只知道这不是李铎的东西,不知她为何如此珍而重之地放在衣内。
“殿下?”
李铎摇了摇头,把头倚进徐锦怀中。
“我不能再戴了,你替我收好。”
徐锦便抱起她,示意李鸢也跟上。
“夜深了,喝完这盏茶,臣抱您回宫歇息。”
李铎挣扎着要自己走,徐锦便拍了拍她的屁股。
“别乱动,王爷现在长大了,重了很多呢,再动可要掉下来了。”
李铎被她调侃得脸上一红,把头埋进徐锦怀中不再乱动。
从出生到现在,徐锦抱了李铎无数次,虽非自己亲生,但她待李铎早已视如己出。看着她艰难长大,心中颇为感慨。圣上皇后终有千秋之日,她日后该如何自处。
虽然经过徐锦看病,萧蔺疑惑已解,但三日之后,萧蔺仍是称病,带着女儿到萧赞镇守的凉州去了,让萧赞当李铎的骑射师傅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