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李鸢崔玄桢等人在门外等了不到两刻钟,便看见李铎出来了。
徐锦眼尖,看她眼睛微微有些红肿,便上来拢她的大氅,替她挡住众人的视线,凑到她耳边轻问。
“可要回去?”
李铎摇了摇头,问李如初。
“如初可曾侍奉过我母亲?”
李如初躬身答着。
“小人当年不过是库房的管事,少夫人少掌家事,不曾有幸侍奉。”
李铎便说。
“我自幼丧母,如今见母故居,如见故人,经过这么多年,房中事物也未改变,你们操持辛苦了。”
说着,从徐锦手上拿过两个金豆子赏与李如初。
李如初哪里敢接,连忙跪下。
“这是小人该做的,郎君若是感怀,还请常常回来看望。少夫人天上有知,必然心悦。”
“你起来,我还有事问你。你们也进来罢,外面冷。”
李如初这才收了金豆子,跟着李铎进了东厢房。
“路上我见很多朱漆宅院,凤翔原本就有许多望族么?”
李如初答道。
“我们李氏是凤翔最大的望族,这些环绕着我们府邸的宅院,皆是当初跟随老爷的将军勋贵回来建造的府邸。”
李铎便是好奇。
“既然是勋贵,当在长安定居,怎么会回凤翔来?”
李如初便说。
“郎君有所不知,当年从凤翔追随先皇的将军,多数早亡,先皇登基之后,论功行赏之时,额外恩泽,对这些早亡的将军的子孙也一一封赏,这些凤翔子弟虽然受了勋爵,却仍在凤翔建宅,环绕我们李氏祖宅,以感念皇恩浩荡。”
李铎听了,也和崔玄桢所猜相差不远,便看了眼崔玄桢,却见崔玄桢脸色赤红,便笑了笑。
“不知凤翔可有名仕大儒?”
李如初便说。
“有的,往东靠着城墙,有一处学堂,名为“弘毅馆”,便是名儒江世程办的义学。我们凤翔武风强健,文士却多出此处。”
李铎便问。
“那我午后去拜访他如何?”
李如初很是惶恐,连忙跪下。
“殿下位尊,江世程不过布衣儒生,怎能由殿下屈尊拜访?不如小人午后传他来拜见。”
李铎便笑。
“我敬的是学问,学问不分尊卑,有何不可。”
李如初便说。
“那请殿下在此用过午饭稍作歇息,小人先去备礼通报,不至于唐突江老。”
李铎听李如初办事很是稳妥,便说,甚好,让李如初照办了。
饭后,李铎一行人便去造访江世程。
下车便看见一处低矮围墙围着的小院,中门大开,顶头牌匾上书“弘毅馆”三个大字,
两边梁柱上贴着白纸黑字写就的对联。
上联曰:“笃信好学。”
下联曰:“守死善道。”
三句皆是出自《论语·泰伯》篇。
崔玄桢一看,便叹道,“傲骨仁心,好!”
李铎便转头问崔玄桢。
“阿桢喜欢这个老师么?”
崔玄桢眼睛一亮,嘴上却仍是傲慢。
“不过是摘了论语中的话,有什么可好佩服的。”
全然忘了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好字。
李铎笑而不答,只是想着,若真是如此,恐怕李如初去也没讨着好。
果真,李如初见他们来了,便迎上来告罪。
“小人虽奉礼去见江老,那人听闻是李府便不予相见,郎君不如改日再...”
李铎便说。
“你辛苦了,回去吧。我自有方法进去。”
李如初犹豫着,不敢离去,又劝了一句。
“当年先皇开恩科,全国才子皆前往长安应试,江老才名天下,却从未参加应试,此事连先皇都知晓的。”
李铎便笑道。
“他与祖父同辈,我自然当恭敬些。你回吧。”
李如初也不敢远离,便静静站在角门外恭候。
李铎进门前转头吩咐徐锦他们。
“这是拜访长者,你们就别进去了,阿桢阿鸢同我去就好。”
说罢,便和李鸢崔玄桢一同从中门进去。
进门不过三十步,便是学堂。
此时午后,学堂却不见学子。
倒是后院有扣弦射箭的铮铮之声。
李铎往后院走去,果真十数个青年男子在寒冬之中裸露着右边臂膀练习弓箭。
观其姿态,乃是六艺之中的礼射。
李铎便称赞道。
“此馆行春秋礼法,不一味读书,不俗。”
李铎自小学习弓马骑射,却从未裸露过臂膀,习的都是射箭的技艺,不曾以射及礼,便站在一旁看他们射箭。
但射礼之射,乃是以射观盛德,是正心也。这些青年的射法技艺自然不及李铎他们有专人教习。
李鸢看了一会,便看出了高下,心里无趣,见李铎崔玄桢看得入迷,左右看看,一手提了一个小马扎过来,让李铎崔玄桢坐下观看。
崔玄桢虽知君子六艺,自己却不曾碰过弓弦,想想李铎李鸢虽是女身,但也拉得弓,骑得马,对弓箭也有了好奇,悄悄扯着李铎问道。
“殿下的弓箭带来了没?”
李铎轻声答道。
“带着,只是目前热孝在身,不宜演武。”
崔玄桢便不纠缠李铎,又扯了扯李鸢的袖子。
“那你上去与他们比试比试。”
李鸢被她扯着衣袖,声音却听着比之前温柔了许多,心里也高兴,便将右手袖子挽到上臂,走到那群青年当中,拿起台上的一张弓,掂了掂弓,右手握着弓,左手引弦,也不拉满弓,嗖嗖速射了三箭,皆中靶心,一射比一射射得深,最后一箭,箭身已经没入靶心大半。
乃是塞外速射之法,和青年们的礼射并非一路。
崔玄桢便拍手叫了声好。
李铎看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青年们听得崔玄桢喊好,纷纷看来。
崔玄桢自知失态,用袖口掩了面。李铎见他们目不转睛看着崔玄桢,便站起身来挡在崔玄桢面前,拱手朝他们作了一礼。
“晚生李三从长安来,江老弘毅馆学名远播,特来拜会。”
李三听来便是族名代称,虽非不敬,却是不恭,便有青年走了出来,也回了一礼。
“先生年事已高,早已不见生人,学馆也不方便接待女子,还请小公子一行回吧。”
崔玄桢听得如此,便从李铎身后走出来,脆生生的嗓子质问他们。
“我听闻这里是义学,既是义学,便是想读书的人,就能来。为何女子不能来读书?”
青年儒生被崔玄桢一问,便答道。
“男主外女主内,应当各行其道。弘毅馆是义学,也是学子求学科考的地方,女子不用考科举,何必来?”
崔玄桢冷笑一声。
“这么说,你们便是为求科举当官才来这里的?”
那青年被她刺中要害,也有些怒气。
“男儿志存高远,为国效命,有何不可?”
崔玄桢却笑了。
“尘屑禄蠹,却爱盖个天大的名头,好不害臊。”
李铎听崔玄桢说得有些刺耳,便轻声说了句。
“阿桢。”
崔玄桢这才轻哼了一声,
李铎朝青年拱了拱手。
“家姐从小爱读书,家中论诗词文章,十个男儿,也被她压过了。最见不得别人说女儿不该读书求学问,还请世兄见谅。”
李铎这话里虽是求见谅,却是字字向着崔玄桢,听得崔玄桢心中开怀,也就不再同他们计较了。
青年听这群小孩儿如此嚣张,强压住胸中怒火。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言下之意,那崔玄桢是女子,那李铎便是小人了。
崔玄桢张嘴就来。
“读书人,最不齐,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四书五经做了欺人技。叹孤负光阴,一世糊涂不愿醒。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寻晦气!”
说得青年面色赤红,脚下激动往前走几步。
李铎看他靠得近了,便移了一步,挡在崔玄桢前面,李鸢也飞身过来,手臂直挺挺一挥挡住青年的去路。
青年这才如梦初醒一般,自知失态,往后退了退,低下头来。
一名老者从后院走过来,和颜悦色地说道。
“说得好,求学问不分贵贱,做学问不问前程。小姑娘口齿伶俐,思路秀敏,老夫佩服,佩服。”
几人回头看老者,众青年已经垂手行礼。
“老师。”
老者便是弘毅馆馆主江世程。
李铎带头向老者浅浅行了一礼。
“晚生李三,拜见江老先生。”
崔玄桢退到李铎身后,也报上姓名行礼。
“晚辈崔玄桢,见过江老先生。”
江世程看三人形容气度,知是不凡,只是他素来不爱和官宦贵族来往,语气便是淡淡的。
“不知小公子来到寒舍,有何见教?”
李铎笑吟吟地答道。
“晚生与家姐有心向学,听闻弘毅馆为寒门子弟授学,江老乃是凤翔名儒,便过来拜访,望江老指点。”
江世程听着,觉得颇为微妙。
“老夫乃乡野村夫,小公子既是长安来,长安名士风流,何必屈尊到老夫寒舍?”
李铎便说。
“让江老见笑了,我如今离开长安,苦无良师教导,特来拜访求教。”
江世程听着,仍有疑惑,又看崔玄桢。
“崔姑娘家宗可是平原崔氏?”
崔玄桢便说。
“家父崔任生,祖父崔逊,正是平原崔氏。”
江世程比李遇还长几岁,听着崔逊名字,对这当年头科的探花自然是有所耳闻的,也知崔逊是官居翰林学士,乃国士鸿儒。
对崔逊的孙女崔玄桢也客气了许多。
“既是崔翰林的孙女,老夫如何敢指点。”
李铎还想说些什么,崔玄桢微微扯了扯她的衣袖,说着。
“先生年迈,确实不该劳累。不如,先生列个书单,我好回去读。”
江世程见她要书单,想来是当真无人指导,这崔玄桢如此聪慧,若无人指点,自己瞎摸索,误入歧途岂不可惜,便引他们到房内去。
“外面冷,三位请到书房来。”
江世程请三人到书房,本意为探明几人学问深浅,好为几人作书单。
谁知这崔玄桢当真博闻强识,满腹锦绣,出口成章,字字珠玑,一老一小坐在榻上对谈了两个多时辰,不觉外面天色暗了,才恋恋不舍停了来。
可叹这不足五尺的小孩儿,雄辩巧思比自己八尺长的学生还高一筹。若是男子,假以时日,必可名动天下。
真真可惜是个女孩儿。
又想起崔玄桢说的“为何女子不能来读书?”。
心叹之余,也转了念头。
“崔小姐若愿意,到弘毅馆来读书,可好?”
崔玄桢便抬眼去瞧李铎。
李铎早在进到书房后,看两人相谈甚欢,便让到一边,让他们畅谈。
自己在旁听着,一声也没出。
如今江老开口相邀,崔玄桢看她的意思,便说。
“晚生热孝在身,不便上门,阿桢若是愿意,让阿鸢陪你来,可好?”
崔玄桢听得这样,也没了兴趣,撇了撇嘴。
“你不去,我也不去。”
李铎转头看看天色,对江世程说道。
“宵禁快到了,汪老不如依了阿桢的意思,列了书单,崔玄桢读书若有不明之处,便遣书信来,还望先生解惑。”
江世程听此,也有道理。便写了书单,亲自送他们出中门。
远远便看见张士跃李如初在外等候,那两位白袍侍卫器宇轩昂,腰间佩剑,定然是有品级人家的护卫。李如初他却是认识的,方才知晓中午李如初来拜访,正是为了这三位。
李铎转身指着柱上对联,说道。
“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汪老若是此心思,还请看看今朝。”
说罢,登车而去。
江世程目送她们朝北而去。
李如初走上前来行礼。
“我家小主人特意吩咐小人送来薄礼,以谢先生教诲之恩。”
江世程听了,便想起几月前新皇登基发布天下的传位诏书,原来这位身穿孝袍的少年便是诏书中代父守孝的皇嫡子李铎,没想到这位皇子孝心赤诚,竟然跑来凤翔祖陵守灵了。
这三人中,和他对谈,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崔逊的孙女崔玄桢。这位少年金尊玉贵,行事却谦逊,安坐在隅旁,并不插言。
只最后拜别的一句,暴露了锐气。此刻想起,便将他未竟之言喃喃地吐露出来。
“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如今倒被小孩童教训了,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