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四）

到了王大帅府里，景儿才知道什么叫做排场。

第一个反应是大，真的很大。从大门口入了到最近的宅子都要走上一些时间。听说王大帅府是旧理事管改的。之前苏老生和她还在疑虑，这上海滩梨园的戏班子不止自己一家，自家班子也不是顶尖尖的，为什么王大帅会请了自家班子。现在才知道，王大帅叫了不止一家来唱戏，台子搭了不止一个。喜欢京剧的就去那边看京剧，第一个台子演的霸王别姬，第二台子上的是贵妃醉酒；爱看昆曲的昆曲台子搭在这边，同时演着西厢记和牡丹亭，除此之外，里头大厅中央还摆了台钢琴，西洋乐也是有份的。可真是豪气，真是热闹。

不过再怎么样华丽，这些也全都是从老百姓们身上榨出来的血汗堆成的。

之前在梨园听到一些老饕们说，王大帅今天办的这出，是场鸿门宴，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的脸面，景儿想，不过也不关自己事了，唱好戏不出错，拿钱走人便是。不过啊又听说这王大帅是个心狠好色的，姨太太都娶了十八房了，还不包括没娶进门的，待会儿啊，脸上妆可得画浓些才是。

鼓锣叮叮当当敲着，景儿一板一眼走着台步，唱着别人的人生，忽的就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孟小姐啊，永远是这么出众的。

像个吸铁石一样，把人目光往她身上吸，永远都让人移不开眼的。

今儿个她穿了个黑色的洋裙子，一层一层的，还配了顶带纱的小帽子，遮了小半张脸，其余什么也没有了，往那里一站，周围似乎都安静下来了，还是那么冷清。

然后景儿又担忧起来，这里是狼窝啊，孟小姐来这里做什么，她不该来的。

今儿个就要去赴王大帅的宴会了，孟怀心这会坐在书房里，读着戏本子回忆着之前景儿教的，练着戏，似是什么也没发生，看不出悲喜。

就算有悲喜了又能怎样呢。

自家哥哥从昨日起便冷着脸没再说过一句话，连昨晚也没回来睡，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老爷子瞧起来，倒是没那么伤悲，早饭还吃了一大碗鱼粥，配着两个蛋，不像她，什么都吃不下，孟怀心想，钱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到了晚上，临出门，老爷子又发话了：“穿成这样怎么像话！”孟怀心低头，神色是有些恼了，穿的衣服是纯色的袍子，最简单的版面，素是素了点——她不想穿的太好看，倒像是她赶着去攀附权贵似的。默了一会，还是回房换衣服去了。特地配了顶带纱小礼帽，把脸遮了，也许就没那么难堪了。

到了帅府，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景儿，让她死水一样的心，欣喜了一点。寻了个位子坐下，她知道，景儿也是瞧见了她的，看着眼睛亮晶晶的，像只见了主人的小狗一样，只是那脸，妆又画糟了，让明明那么清秀干净的一张脸儿，变成了个僵硬的假人。

只不过心欣喜了一会，就又变糟了，变更糟了。

“孟美人原来是藏在这呢，让我好找啊。”

孟怀心闭了闭眼，轻声应了一句：“王大帅。”

那王大帅手就伸过来了，攀上了孟怀心的腰，把孟怀心往怀里拉。孟怀心马上就把人推开，有些愠怒，说：“大帅自重。”

王大帅脸色暗了暗，刚要发作，这会戏台子上却好像出了点什么事，闹腾腾的，把他注意力引走了。

似乎是哪个戏子跌了一跤，瞧着也没出什么大事，王大帅又把脸扭回来，被这么一打断，脾气也下去点了，盯着孟怀心的脸瞧了一会，然后笑，“美人真是怕羞，不过嘛，这样才有趣。”

孟怀心没接话。王大帅冷笑了一声，又说：“戏也看够了，进大厅里来吧，我有事要宣布，主角可是你呢。”然后不由分说，抓住了孟怀心的手腕，扯着人往屋里走。孟怀心觉得自己骨头都要碎掉了，心也冷了，任由王大帅拉着她走，不过头是往身后戏台子上看的。苏老生又压着景儿的头向台下鞠躬道歉，台下嘘声起伏，这一幕还真是熟悉。

大厅里本来还是闹哄哄的，宾客们互相交谈着，王大帅进来，咳了几句，便鸦雀无声了。

“今天我王某人请大家来主要是宣布一件事。”王大帅眼睛微微眯起，抬手摸了摸唇上厚厚的胡子，顿了顿，满意的回视了大厅一番，“那就是我准备娶孟……”就在这个时候，砰的一声，震耳欲聋，打断了王大帅接下来的话。

有人开枪了。

瞬间就乱了。有些女人们直接就叫了出来，守着的警备兵们，咔擦咔擦拉保险的声音彼此起伏，四处找着开枪的人在哪。然后又一声枪响，这次瞄准的是头顶上的水晶吊灯，顿时四分五裂了，水晶碎片叮叮当当掉了一地。主灯碎了，不过好在还有其他的灯，但毕竟是副灯，厅里暗了不止一点。王大帅知道，这是冲着他来的了，也顾不上什么女人了，别站在这里当枪靶子才是正事，便放开了拉着孟怀心的手，开始躲避。

孟怀心觉着手一松，便马上把身子弯下来，开始往外面走，这时候不断有人开枪，砰砰砰的，耳膜都有些涨疼了，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看着红的黄的十字火花这里开一朵那里开一朵，流弹也打中了好些个人，孟怀心便不敢动了，索性寻了一张最近的桌子，蹲在地上躲好。

砰砰砰的声音还在响，一开始还有些人叫的，这会只有枪声了。孟怀心看着脚边有深色的液体慢慢流过来，吞了口吐沫，说不害怕是假的。然后这时候又想起景儿了，她那会在外头唱戏，应该已经跑掉了吧。

孟怀心低着头，捂着耳朵，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朵已经耳鸣了。突然有感觉有东西碰了碰她，便抬头，然后就看到了景儿。

就这么看着，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也或许时间是静止了，一瞬间孟怀心心里涌过很多想法和情绪，太多了，抓不住，最后只剩着心在砰砰跳着。心跳声倒好似比枪声还大了。

太过于嘈杂，耳朵也还在耳鸣着，孟怀心只看到了景儿嘴巴在一张一合，却并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心肺传来一阵温热，孟怀心想，现在自己脑子一定是不够清醒的，所以不知道什么迫着她开口。

她对景儿说，

“带我走。”

景儿看着那王大帅走过来就知道事情要糟。当了这么久的戏子，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眼看着王大帅脸色变了，顾不得多想，假装失误一个趔趄摔了。

景儿倒在地上，看着王大帅最后只是拉着人走了，也算是松了口气。被苏老生压着头道歉时想着的是，登台唱了十二年戏，两次砸场，都是因为孟小姐。

在后台的时候，果然被苏老生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骂到最后，苏老生还哽咽着哭了。景儿有些愧疚，支吾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这个时候就听见了砰地一声，还在想王大帅居然还放烟火，抬头看了半天，天上却一点火星子也没有。慢慢的就听见吵起来了，尖叫声伴随着东西被打碎的声音，还有砰砰砰的声音，屋子里的人都争先恐后往外走，偶尔看见黄色光亮一闪而过，就有人倒下了。

苏老生最先反应过来，喊了一声什么，景儿没听清，因为景儿忙着在人群里找孟怀心。然后苏老生过来拉她，拖着她走，到了门才发现被堵住了，守着的警卫员不准人离开，说是要查，查什么呢不知道，后头还一直有枪响，人就更激动了，像热锅子上的蚂蚁，乱作了一团。

景儿头四处看，还是没看见孟怀心，她想，孟小姐是最好找的，难不成是还在屋里没出来？心就更乱了。想了一会，景儿把苏老生抓着自己的手给拿开了。苏老生问：“你要到哪里去？”景儿不说话，苏老生急了，结果景儿窜进人堆里一晃就没影了，留下他在原地干着急。

景儿一路靠着墙走，许是运气好，流弹没打中她。听这枪声，来找王大帅麻烦的人好像不少，景儿在心里是愿着王大帅被打死的，给那些乱党们在心里加着油助着威。

慢慢便摸进屋子里了。这时候屋子里看起来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景儿趴在地上，心更慌了，一个一个看着躺在地上的人的脸，还得注意着躲避流弹。

每看一个人，景儿心里都是一阵高兴又一阵担心的，好在，最后在靠里面的桌子后面，找着了孟小姐。

景儿就知道，孟小姐这样的人，阎王爷是怜惜的。不过孟小姐似乎是被吓着了，看上去有些呆愣。

忍着心里的激动，她对孟小姐说：“太好了，孟小姐你没事。”她对孟小姐说：“孟小姐，王大帅没有委屈你吧？”她对孟小姐说：“孟小姐，身上应该没有哪里受伤吧？”她有好多话想对孟小姐说，刚刚真的是怕死了。

然后孟小姐终于说话了，眼睛里透着些许道不明的情愫。

景儿听见孟小姐说，

“带我走。”

景儿是听懂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