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格

“接下来就是班长的竞选，有人想要当班长吗？”

苏铭低着头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用铅笔写着一个故事，她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天赋，看书也只能看个皮毛，却狂妄的觉得看一本就能学会一个作家的写作手法。班会正是一个在本子上写点什么的好机会，时不时抬个头看着老师，一边微微点头一边在本子上奋笔疾书，这样老师就会觉得自己是在做笔记了吧。

“简美同学想要当班长，还有别人竞选吗？没有的话简美就是我们的新班长了。”

苏铭抬头，看着坐在自己斜前方的简美。简美对苏铭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人，她们初中的时候是同校同学，尽管两个人的班级相隔甚远，但好歹同校三年，总有那么几次见面的机会。苏铭讨厌透了简美的那种优越感，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焦躁的情绪，用指甲一点点抠着自动铅笔上的标签。等完全弄掉那个标签后，苏铭也不需要再思考自己刚刚为什么焦躁了。她总是这样，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很多事情放放就能过去，也算是她对自己糟糕性格的一种妥协。

但就像初中那样，有些人完全可以毫无交集，但是只要他们在同一个地方生活学习，无论是不是在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情，他们总会再次认真思考之前刻意忽略的一切。

苏铭和好友李晴一起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看着马路对面简美和她的朋友们有说有笑的走过，简美的朋友很漂亮，身体纤长又很有气质，但是苏铭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能把目光从简美身上移开。简美今天穿了一件很厚的毛衣外套，还是紫红色的，一点都不好看，还有她的校服裤子，松松垮垮的，上面的褶皱随着简美的步伐不断变化着。苏铭想起自己初中的时候班里有个女生，长得很可爱但是很早就公开了自己喜欢女生这件事，那个女生运动神经很好，每次领跑的时候苏铭就跟在她后面，她的运动裤也像简美这样，上面的褶皱有节奏的变化着。简美他们并没有注意到马路这边的苏铭和李晴，苏铭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还是对李晴说：“你看，简美他们在马路对面呢。”苏铭知道这句话很尴尬，李晴也不会知道应该怎么接，但是她就是很想说这句话，控制不住的想要说出来。

苏铭相信一个人写出来的故事会描绘出这个人的心。她喜欢写作，但又痛恨瓶颈，有时候人的思绪就像洪水一样涌来，淹没其中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有时候又像沙漠，想要写出点什么来，大脑里却空空如也。每个人的想法和追求又都不同，写出来的成品也自然不同。班里有个女生性格就像花朵一样，她们沉浸在自己精致而又不接地气的感动里，写出一堆废话。苏铭在纸上无聊的乱划着，一没留神又有几篇作文被读完了。下一个就是简美的作品。

苏铭至今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这篇文章带给自己的震撼，尽管那也不过是另一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作品罢了。辞藻并不华丽，但是每个字都浸满了情绪。当反应过来的时候，简美已经读完了她的随笔。

苏铭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开始默默关注简美的一切，她听见简美和别人大声的说笑，完全不在意这是一个大家学习的空间。看着简美和别人说话时候夸张的表情，真糟糕啊，那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女孩子。苏铭换上了肩部更紧的外衣，她喜欢这件衣服，这么紧，她甚至不能把手臂举到侧平举的位置。她喜欢的是这样的克制，只有不断的克制自己，她才能感觉到心灵和肉体是一致的，苏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在那种压抑中。

但她渴望简美那种洒脱的感觉，简美是这么做到这样的呢？明明有一颗那么柔软而冷漠的心，却能有着温暖到可以融化在阳光里面的外表。苏铭沉溺其中，她想要更接近一点那种温暖。

但是苏铭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她开始小心翼翼的规划每一句话，恨不得打个草稿再去找简美说话。她每晚看一本小说，只有这种阅读速度带来的成就感才能让她不那么讨厌自己。她把这本小说的内容挑出所有有趣的地方，用简美空间里的那种语气拼凑，她想要成为简美喜欢的那种人，而简美很显然并不讨厌自己。

她已经完全忘了简美长什么样子了，尽管无数次刻意接近，但是简美的脸在苏铭记忆里一直很模糊，她一定只是礼貌性的看着对方的脸，心里却觉得简美身上的阳光太过刺眼，让身处阴暗角落里的苏铭宛若被太阳照到的吸血鬼，认真去看自己就会被烤成灰烬。她紧张的不行，连结束语都没办法说利落，僵硬的走回自己的位置。

高中学习的压力越来越大，这对于苏铭来说更是雪上加霜。苏铭的自我厌恶随着成绩的下滑一点点增加，她不想被别人看成疯子，但她非常厌恶无法取得好成绩，不够完美的自己。她迷上了剪头发，剪完的那一瞬间，她可以骗自己自己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可是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苏铭还是原来的那个苏铭，只是因为头发有些短而变得更糟糕了而已。但是即使这样片刻的安慰也无法无限使用，苏铭也同样厌恶丑陋的自己。李晴告诉她她的长相只是普通，苏铭也曾旁敲侧击的问过李晴简美的模样，李晴说只是中等偏下。但是简美的长相怎么可能是中等偏下呢？她那么美，阳光洒在棕色头发上的时候，会散发出金色的光，还有……还有她漂亮的字，她的声音，对了，她还会唱歌，那歌声是那么的动人。

所以说苏铭可以做什么呢？苏铭可以当一个小丑，当一个假装正常人的小丑，可以用来衬托简美的好。苏铭讨厌极了太宰治在《人间失格》里对主人公的描述，一个聪明英俊家境又很好的年轻人，怎么能把生活过的那么落魄呢？这是苏铭的完美主义所不能接受的，但是多年以后苏铭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自己对简美做的一切，突然觉得又想哭又想笑。自己的所作所为何尝不是像叶藏一样，明明很悲伤，却假装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努力开着玩笑迎合周围的人。

尽管高中的苏铭还是个对感情十分青涩的人，但是她对真正喜欢的人的无知和狂热却从来没有变过，或许我们可以用多年后别人对她情感的评价来解释当年发生的一切。【苏铭自己可能感觉不到，但是她对自己喜欢的人会格外的关心，这种关心，足以潜移默化的感动一切正常人。】

所以，苏铭可以感觉到的东西是，之前那种单向的目光，现在有了相反方向的回馈。

苏铭的文笔也很好，所以偶尔也会被老师选上讲台朗读自己的随笔。但这也让苏铭感到痛苦，她渴望那种被认可的感觉，却又害怕站在台上读自己的东西。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太糟糕了，糟糕到每一个字都让人觉得无趣。她只能强迫自己放松，然后专注的读自己写的每一个字。某次，她朗读自己随笔的时候，看到了简美看向自己的样子。就像是剥离了简单粗暴的外壳，沉下心来，把自己的内心赤裸的展现出来那样。

但是苏铭害怕这种赤裸。

苏铭很早就开始排斥一切亲密的行为，她很少和父母拥抱，讨厌别人的触摸，连床上都没有放任何毛绒玩具。她是那种很容易对什么喜欢的东西掏心掏肺的人，但是很多时候分离却又是必须的。玩具被扔掉几次以后，苏铭就学会了不再喜欢任何玩具。

还有小时候照顾自己的保姆。

苏铭的父母都需要长时间的工作，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又都因为各种原因不能照看苏铭，所以保姆是苏铭小时候唯一亲近的人。

在苏铭准备上小学的时候，父母辞退了那个保姆。

苏铭难过了很久，她发誓自己在父母的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恶意，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在幼儿园大班的时候把画里面的父母画成了保姆。他们知道在苏铭心目中保姆的地位比自己要高，所以就辞退了保姆让苏铭只能爱自己。

但是，苏铭真正和保姆切断了最后一丝联系，却是在小学快毕业的时候，苏铭把自己养的半大不小的公鸡送到在乡下的保姆那里，她在那里看到了屋顶上爬动的巨大蜘蛛，还有向日葵叶子上的青虫。

回家后父母不断的重复着那样的话，“原来他们家已经穷到快要没钱买米了。”“要不是这只小鸡，我们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们都穷成这样了，也不会给她爱人找工作帮他们一家渡过难关。”

苏铭从那一刻不再是被保姆抚养大的小孩了，她是救了保姆一家的贵人。贵人和被扶住的人之间就有了更深层的关系，从那以后，保姆对自己的想念，都不过是对金钱资助的感谢。

但是苏铭也并不相信自己的父母，他们总是为达目的誓不罢休，对自己也是这样。

那自己的朋友李晴呢？李晴也是一样，为了更好地成绩不断转学，仿佛朋友、熟悉的环境这些都比不上成绩重要。李晴也不断的怨恨自己智商不够，如果考不上清华北大她的人生完全没有意义。

苏铭和李晴是能够理解彼此的，他们相处时候的距离感让苏铭十分舒服，两个人一起保持着亲昵却能随时抽身的状态，冷眼看着身边的人事物。

可是那种理解是不够的，她们连自己都温暖不了，又怎么能温暖别人呢。

苏铭喜欢一边在操场上运球一边想着自己的事，她那个样子落在简美眼中一定又是一个样子。或许是个孤独的死小孩吧。对呀，那个时候简美沉迷《龙族》，对里面的路明非喜欢的不得了，所以她会走向苏铭，就像是小魔女对死小孩路明非做的那样。

但是苏铭不是路明非，她只是一个冷漠偏执，却又强颜欢笑的小丑。她很喜欢简美，非常喜欢，甚至可以为简美去改变自己。但她无法控制自己做某些事情的情绪，一半的她在狂喜，一半的她却又满脸冷漠，想要杀死自己的一切对手。

那一定不是一次愉快的篮球练习，苏铭虽然反应不够灵活，可是全程严肃的像是要把简美吃了，或许苏铭天生就不适合这样的竞技项目，她那里只有把对手杀掉这一个想法。

苏铭大概就是厌恶自己喜欢的人对自己有所回应的人，如果简美反过来对她好，她反而就不再那么喜欢简美了。这种感觉在苏铭后来看的美剧里也有所提及，根源大概是对自己的厌恶。

而且就如多年后朋友对苏铭的情感的评价那样，【虽然你喜欢的人也总会因为感动而喜欢上你，但是这种两情相悦的状态却很难持续。要不就是你不知分寸挑战了对方的底线，要不就是你腻烦了这种情感主动结束一切】。在苏铭的初恋这里，这两种结果都被涉及了。

前者的根源是苏铭的小丑情怀，她总是不受控制的说出和内心的真实想法相反的话。大概是因为她已经很努力的装出一个不是自己的自己用来开始话题了，就很难再变成自己结束话题。在简美问她最重要的一个问题的时候，苏铭突然害怕了。那时候的气氛那么好，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简美身后是多余的桌椅，整齐的摆成一排。

苏铭想对简美说出那句“我爱你”，这几个字已经在苏铭心里徘徊了无数次，在路上偶遇简美的时候偷偷看着对方的身影，在体育课的时候看着对方的姿态，还有阳光里的发光体。简美是苏铭长这么大，最为心动的人了。

但是苏铭试着张开嘴，那句话就是说不出口。最后苏铭头也不回的走掉了，心里却把简美说的那句“我喜欢简单粗暴。”重复了无数次。就像共产主义的幽灵之余欧洲，“简单粗暴”这四个字对苏铭来说也变成了一个诅咒。从那以后，苏铭无论对谁有好感，只要想到这四个字，都会觉得那个人和简美一样，走过无数个圈，最后都会回到简美身边。

后者恐怕也逃不过自卑两个字。苏铭不知道和简美真在一起后会怎么样，简美真的不会厌倦自己吗？这种惶恐变成了更深层的恐惧，比单纯的自我厌恶更加让苏铭害怕。更何况，苏铭完全不信任自己的父母，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是个同性恋该怎么办呢？他们一定会切断自己的生活来源，然后强迫自己和男生交往。如果自己足够强就好了，或者足够有勇气，说自己能够养活自己不需要他们来养自己。

可是苏铭不敢这么做。

她一生所有的叛逆都用在被他人惊扰的惶恐和自我厌恶上了，她剩下的只有一个看的过去的外壳，附加值可能只是家境不错，长相尚可，成绩看的过去。然后呢？然后她就什么都没有了，除了父母她什么都不是，出生以后也一分钱都不能挣根本养不活自己。她当然知道简美那种大气才是应该有的，也学着写了些豁然开朗的东西来扩宽自己的文风，可是不行，就像她一时的急躁一样，一时的豁然在苏铭这里也很快消散了，剩下的还是一个终日惶惶的自己。

苏铭还记得她和李晴在教室后面拆一团红线，怎么拆都拆不出来，最后简美走了果然，认认真真一点点把那团线整理好了。那会是什么暗示吗？好像自己最终也会理清自己的情绪，坦然的接过简美递来的红线？

就是这么一点点的念想吊着苏铭，难熬的高中过去，苏铭还是没有想明白。她欢呼着终于不用天天看到简美，这样就不会再挂念她那美丽的面容。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依旧没有忘记简美。

简美已经不在了，但是从那以后，苏铭开始不断从别人身上找简美的影子。她对单眼皮开始有了执念，总觉得认真看就能看出情欲的味道。她也开始想简美的缺点，简美的缺点那么多，她也根本不自信，总是因为别人的话改变自己的行为，不断把自己往网红的方向打扮，似乎也不再写那些把心刨出来的文章了。

但是苏铭还是忘不掉简美。

这一切都让苏铭变得越来越偏执，她不断翻着简美的空间，又找到了她的微博和百度ID，但是然后呢，这些都无法拼凑出一个真实的简美。她太想对简美说出那句当时没有说出的“我爱你”了，就算被拒绝也没有关系，她一直都活的很压抑，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

她用QQ匿名说了一切。

每个少女都会幻想一个自己身边的人暗恋着自己，简美也是，而简美若有若无的回应，又成了新的毒药让苏铭无法自拔，最后，当苏铭终于忍不住在那个黑色的头像下面打出“我是苏铭”这几个字的时候，一切的狂热都终止了。

怒火中烧的简美曝光了苏铭的一切。

对于苏铭来说，一直保持着的样子像是昆虫的外骨骼，最初感觉只有束缚，到最后，那层外骨骼却成了自己的屏障，保护着柔软的内里。

苏铭像是一只甲壳虫，被人在地上踩碎了外壳，流出一地让人厌恶的液体。她努力收拾好一切，踉跄着离开，却忘了清理内在每一根对简美的爱意，那些东西依旧在她身体里沉淀着，渴望有一天能重见天日。但我们还是可以把这作为一个故事的结尾。

然后让我们像是一切青春小说那样为这个故事加一个平庸的结尾。

最后，她们还是失去了彼此。虽然她们本来就不曾拥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