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喻楠之睡得浅，第一道下课铃刚一响便徐徐睁了眼，刚好看见林芊懿收好了试卷，已经拿了本书出来看。她无所事事，便姿势没变，只是眼睛睁着，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书。

林芊懿目不斜视，腾出一只手伸过去。

喻楠之不解其意，以为是要她搭上去，刚想伸出右手来，就听见林芊懿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看一眼一块钱。”

她笑了下，忙不迭把手搭在林芊懿的上面，仿似好奇地问她，“摸一下呢？”

林芊懿不习惯与人有肢体接触，没碰上半秒触电般收了回去。她局促得很，反复徒劳地把书叠齐，好像一直都不太满意叠法，皱了皱鼻子，语速颇快地回到：“还没想好。”

她这时已经可以双手好好扶着书，在喻楠之的视线下却依旧不怎么看得进去，一目十行一点中心内容都没抓到，只好抬起头来补了两句，“先欠着。我要看书了。”

喻楠之这才满意地把视线挪开了。

她一得闲，便拿出一个速写本，匆匆翻过的几页大多是景，鲜少有状人，即便是有也大都不如绘景鲜活。喻楠之对他人赞誉有加的作品一概忽略，哗啦啦地翻来覆去，只对着几张画了人物的纸张皱眉。

喻楠之自小接触到绘画，从幼至今的基本功相当扎实，可一直有个短板：就她是不太擅长画人。

她年幼失怙，车祸中活下来的母亲放弃工作，酗酒成性，最终不得已被老爷子抱回老家。刚开始喻楠之极度寡言，虽没受过类似虐待的对待，但长时间感情上的忽略与缺乏使得她并不会主动开口需求。

彼时她第一次感知到某种绘画的欲望，身旁没有任何人作陪。

只是在出游风轻日暖的某日，老人未曾严加看管，她一人不慎迷失在树林里。无数交叉纵横的枝条像无比明晰的线条穿插交错，牢牢地捕捉住夕阳昏黄的光线。天幕烟霞漫卷，那是一层厚重且密集的云层，透过其间由风吹拂开的罅隙，太阳已然落山了。

喻楠之感觉到自己被某种久违的幸福感所攫住，正因为隐没在景中，才不可避免地接触到自然最内核的部分。那时她随身没带笔纸，便就着地面零落的树枝，在地上笔画起来。

她年岁尚小，对美的概念未有成形的概念，初初触碰到它，便善感地容纳了它——喻楠之站在世界某端，神思却好像渡到宇宙。

横列竖形的线条是飞船船身，会随光线变化而多端的颜色则是鼓起的船帆。不需要轨道舱，隔离服也多余，氧气瓶也丢掉吧——他没有什么规模宏大的飞船，只是坐着质朴的船只，抬手就可以摸到如同烛光明暗的星子。

被家里人找到后，外婆抱着她心肝宝贝肉一通哭叫，喻楠之任她的眼泪打湿了自己的小脸，不哭也不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外婆，你别哭了，我想学画画。

没有人会反对。老爷子特地给喻楠之找来名师指导，而被找来的老师，即便不看着老爷子的关系在那儿，也对喻楠之分外买账——孩子乖乖巧巧，天赋不低，更别说肯努力。至于喻楠之最终怎么从一句话也羞于讲的邻家小妹上升到和关松松一块儿带着院子里的大小屁孩儿偷鸡摸狗就是后话了。

可是，但凡对喻楠之稍微了解些的，就知道这孩子画景信手拈来，有时尚且不需瞎猫碰死耗子似地碰灵感便可作出一幅。与之相比，她所绘的肖像便明显逊色许多。倒不是技巧掌握不到位，只是仿佛总抓不住人性那点神韵。

关松松算是其中了解颇深的那一个。她从小时便与喻楠之一起为非作歹，没少被她拿来当模特，她不太懂画，却也本能不喜欢喻楠之画她，看着眉目轮廓倒像，只是却像搬了个空壳上去，看着瘆人极了，每次喻楠之想拿她练手就寻借口逃跑。

因此，这回喻楠之这只瞎猫好不容易寻着了符合审美的脸蛋，说什么也不想错过了。她三天两头跟林芊懿提这回事，奈何对方油盐不进，从开始以学习为由婉拒到后来直接一句“我不喜欢被画在画上”而被生生打回来，急得喻楠之嘴起燎泡，茶饭不思。

关松松被殃及池鱼，却乐得看热闹，觉也不睡了，天天看喻楠之伏低做小，再在旁边幸灾乐祸加落井下石。

星期四第四节课才下，林芊懿才背了书包打算走，喻楠之就赶紧抓住了林芊懿的手，话还没说先摆出一副可怜样子：“林小公主，您真的不考虑一下？给我做一段时间模特，以后任您差遣，这也不行吗？”

林芊懿装出心动的样子，放慢了语速淳淳善诱道：“喻楠之，你想一想。我差遣你去干什么呢？杀人放火吗？”

关松松手机玩着玩着，听到林芊懿难得这么轻风细雨的一句，笑趴了半个身子，助纣为虐地反问喻楠之：“你能做什么啊？杀人放火吗？”

喻楠之一噎，心知这承诺确实给得没空没落的，不怪林芊懿拒绝，才想再做一句挽留，便被坐在前面的郭子曦一句话分去心神：“喻楠之，你既想找模特，不如我怎么样？即便我不行，学校也是有画室的，你不如去画室看看，说不定也会有收获。”

喻楠之一直觉得郭子曦长得太柔，没什么想法，却对后面的提议有些心动，当即拍案决定去画室一探究竟。她谢过郭子曦之后，拉走关松松之前不忘对林芊懿眨眨眼睛，“林芊懿，下午等我啊。”

林芊懿：“……谁要等你？”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林芊懿在喻楠之面前个性几乎展露无遗，林芊懿无心隐藏，有心吓跑喻楠之。但这厮心大并不介意，关松松有时候反倒帮着林芊懿来逗弄喻楠之，因此也是个不管事的——可架不住旁人里别有用心的人看了，心里过不了那道坎，不太舒坦。

这时喻楠之与关松松已经一道去了画室，林芊懿落了单，她刚打算走出教室，便被几个女生拦住了。

郭子曦来势汹汹，却又春风化雨地问她，“林芊懿，你老这样说话行事，有时是不是太过分了？”

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了。林芊懿奇怪地瞥她一眼，“喻楠之都没跟我抗议，你越俎代庖个什么劲？你去问问她吧，她别找我当模特就万事大吉了，我一句屁话也不吭的。”

郭子曦却觉得林芊懿这一番话是在借机讽刺她没被喻楠之求着帮忙，心下更不是滋味，刚想再说些什么，谁知林芊懿根本无心跟她一群人在这儿争风吃醋，一步跨过她，往食堂的方向走去了。

郭子曦：“……”

林芊懿排队等饭，无所事事的时候，心里浮起一个念头，渐渐便像膨胀的气球一样，再也没能沉下去了。

她想着：“喻楠之才没来很久，凭什么人心都向着她呢？还为她玩起了宫心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