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个21岁的女性,很想去死。
想死的原因有很多,可是说服自己活下来的借口实在太少,所以,我只打算列举后者。
我不能死,我的父母会伤心。
——不,我可以死。我们家有两个孩子,我有一个弟弟,而且看起来弟弟应该会比我更有出息。我的父母会伤心,那是必然,但是对于一个并没有养在身边的孩子,他们的伤心也是有限度的吧,超过了那个限度,他们就会好受些吧。更何况,还有时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即便治愈不了,也能掩埋。
我不能死,我的朋友会难过。
——不,我可以死。他们会有其他的朋友的。我连自己的难过都控制不了,又有什么能力去阻止别人的悲伤。
我不能死,自杀是对社会资源的浪费。
——不,我可以死。在这个社会里,我是一只等待被狩猎的猎物,强权和变态随时都可能袭击我,我的独立意志绚丽又脆弱。世界是一个巨大的俄罗斯转盘,我掌控不了我的生存,如果可以,我想掌控我的毁灭。
嗯,活下去的借口都可以被推翻,我觉得我可以去死了。
我需要一种安静的死法,走在护城河边的我如此想到。
这是下午六点左右的黄昏,我独自漫步在我生长的小城。父母在外地谋生,他们只能在每个年关匆匆地赶回这片土地,又匆匆离开,除了我,不留下任何痕迹。沿河的道路上,多的是车流和人声。
我稍稍偏头,看了看右手边的护栏,护栏外是宽阔的河面。那是一条长江的二级支流,在平日不算湍急,却在夏天充满威胁性。河道岩壁靠近桥的地方,有白色油漆标注的数字,267、268,四年前,我以为那是水深2.67和2.68米,后来在地理课上,班主任告诉我们那其实是海拔。我不能知道河水有多深,不知道它对于淹死我能有多大的把握。
我着实不会游泳,但是若是有好心人为了救我跳入这条河流,我会感到愧疚。世界上的好人本已不多,因为该死的我还折损一个,岂不是天大的罪过?在夜深人静的晚上走向死亡或许不错,却可能惊扰老人和孩子的清晨。
死亡应该是一件安静的事。
我在回家的路上,哦,那不是家,家不会只有一个人,我在回我睡觉的地方的路上。我不想在路上逗留,哪怕是为了吃饭,而我回去之后也不会做饭,我应该会一直饿着。放心,我没有不自量力,自己饿死自己应该是人类历史上最难成功的自杀方式,我没有打算尝试。
我只是太懒了,或是太环保节能了。我大概会坐在客厅发呆,打开电视,拿上手机,在最后的自杀之前慢性自杀。
我突然想到了卡夫卡笔下的饥饿艺术家,他在笼子里挨饿,我在笼子外挨饿,不同的是,有人观看他忍受饥饿的演出,却没有人欣赏我忍受孤独。
我在漫无目的的想象里回到了水泥森林。
在打开电视之前,我从双肩包里拿出了张剑的考研英语真题和肖秀荣的考研政治。是的,在谋划死亡的同时,我还在准备考研,两者都是未来的有机组成部分,只是不知道哪一部分会率先自我完成。
目前,我偏爱的是前者。
二.
我在闷热的阅读室翻看中国古代文学史,偶尔,也会走神想到死亡的方式。
小城其实有两个图书馆,一个装满了快餐店新出的甜品,一个积攒着倒闭超市里的过期食品,前者热闹非凡,后者门可罗雀。我害怕备考时在快餐店里遇见熟悉的面孔,害怕他们说漏提起我旧时的梦,所以我蜷缩在过期食品里,和泛黄书籍一起褪去自己本来的颜色。
只是,热死算自杀吗?
我烦躁地用手扯了扯T恤的领口。我不是容易出汗的体质。汗液从体表溢出,通常细细浅浅,不成气候,却又的确存在,粘腻异常,而且善于同颈间的碎发狼狈为奸,轻而易举便勾起心底最细密的厌和怨。
我仰头,看着头顶上不停旋转的吊扇,希望它能马上掉下来给我一个痛快。
我死死地盯着它,掉下来啊,砸死我啊!
有人坐在了我旁边的位置,我没有管,结果没一会儿,她也开始学着我的样子把头搁在椅背上使劲仰头往上看。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卧槽”,不受她影响,只是发狠地仰望着头顶的吊扇,比刚才更迫切希望它能掉下来。
事实证明,物质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从来没有超能力,吊扇依旧坚守岗位地旋转。终于,身边的人在我和吊扇的战役里败下阵来,她起身,不再模仿我的动作,却又在下一秒做出让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直接站到了我的身后,先是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我的正上方,随后慢慢俯身,慢慢低头,一厘一厘地靠近,最终眼也不眨地锁定了我的眼眸,像是想要看清我瞳孔里的一切倒影,细碎的刘海就要扫的我的鼻尖。
我咽了一下口水,被吓到了。
面对她的靠近,我慌张地往旁边一滚,从椅子上逃了出来,“你有病啊?!”
她的表情有一点惊愕,下一秒却变成了粲然的笑,让我想起了绘本里大朵大朵盛开的黄色矢车菊,“你能看见我?”
与此同时,阅读室入口处的大爷冲着我喊了一声,“那个穿黑T恤的,保持安静,这里是看书的地方!”
我郁闷极了,指着眼前的人给大爷告状,“师傅,她吓我。”
大爷满不在意,语气里还带了一些鄙夷,“谁吓你了,你身边人都没有,年轻人要有担当,睡迷糊发梦了就发梦了。”
我这才注意到四周为数不多的视线落脚点都在我身上,却对她视若无睹。
他们,都在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我。
我吞了一下口水,吓得更厉害了。
看见我的反应,她笑了一下,轻轻浅浅,“他们看不见我。”
就这样,2017年8月22日星期二下午,我在县城的老图书馆里遇见了一只鬼。
三.
故事的走向很奇怪,吓归吓,我却很快就接受了我看到了一只鬼的事实,虽然我也为此感到意外。
再想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接受的,毕竟按照打算,我很快也要变成鬼了,我现在连死都不怕,干嘛要怕鬼?
何况这只鬼长得也算清秀,笑起来挺好看,而且个子还没有我高。
“你叫什么名字?”我在记单词的草稿纸上写到。
她坐在我的身边,用左手撑着下巴,像看珍稀动物一样看我,“关小兮。”
我继续在纸上写,“你好,关小兮。我叫简一。”
我是第一个看得见、听得见关小兮的人,不过整个阅读室都是能听见我说话的人,为了不显得奇怪,我只好通过写字和她交流。
“你不怕我。”关小兮的语气由笃定过渡到疑惑,“为什么你能看见我?”
我摇摇头,写,“我也不知道。”
在看见关小兮之前,我以为死亡是一切意识的终结,而今,我的世界观明显遭遇了挑战。我想了想,把桌面上的肖秀荣考研政治塞进了书包,呵呵。
关小兮却抓住了我抓书包的左手。与其说“抓”,其实不如说“穿过”,事实上,她碰不到我,我也碰不到她,“你割过腕?”
被关小兮穿过的感觉凉凉的,仿佛从骨头生出些许寒意,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却是飞快地将左手藏在了身后,下意识充满戒备地看她。
关小兮一脸复杂地看着我,好似恍然大悟,“阿行说,只有即将死亡和一心求死的人才能看见我们,原来你属于后者。”
被戳穿的瞬间,我感到出奇的愤怒,我恶狠狠地瞪着关小兮,或许,跟她比起来,我更像一只鬼,恶鬼。是的,愤怒,我非常愤怒,甚至还有些自怜自怨,没想到近一个月来,第一个发现我割腕伤口的竟然是一只鬼。
我近乎粗暴地开始收拾自己的文具,笔袋、专业课教材、公共课资料全都一股脑地装进书包,再暴力地把木椅子推回桌下。
我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阅读室。
四.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阅读室。
我需要一个答案。死亡对我而言意味着句点,意味着终结,意味着尘归尘、土归土,我不能接受另一个开始。
关小兮坐在我一直以来坐的位置上,在我跨入阅读室的瞬间,她像是有感应般蓦的回头看我,像是闻到了主人气味的宠物。
我迎着她的视线,强装镇定,一步一步走向她。
关小兮从我的位置上站起,乖乖地坐回了左边的位置。
我自顾自地坐下,拿出书籍文具,好半天,才听见身边的人、不、鬼,咕咕囔囔了一句,“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语气里满是小心翼翼和委屈。
我动容,心里生出一丝可怜,转头第一次认真打量身边的鬼。
关小兮抿着嘴唇,忍受着我的视线。
关小兮个子没我高,这是昨天的第一感受,今天细瞧之下,才注意到她的脸庞还带着一点孩子气……且不算做鬼的年头,仅论做人的年岁,关小兮应该比我小上好几岁。她身上穿着黑领的白色T恤,实际上既不像衬衫也不像T恤,有点不伦不类,下面是一条长及膝盖的黑色运动短裤。
我看着她的穿着,后知后觉有点眼熟。
我站了起来,想要绕到她身后。
关小兮惊了一下,跟着我的动作转身,“你干嘛?”
我直接怼回去,“别动。”
话音一落,我又收到了零零散散一些不友好的视线,不过因为这次声音比较小,没有引起阅读室大爷的注意。
关小兮这下是彻底配合我不敢动了。
我站在她身后,用气音和她说话,“低头,把你衣领后的标签翻给我看一下。”
关小兮仰头看了我一眼,照做了。
一个熟悉的商标Logo映入眼帘。
我说她身上的衣服怎么丑得这么眼熟,原来是正则初中的夏季校服,虽然和我曾经穿过的那版丑得不尽相同,但终归还是丑得一脉相承。
我迅速回到了自己座位上,拿起笔就写,“正则,你是哪一年”,我停顿了一下,把欲写未写的“毕业”换成了“入学”……关小兮,应该没能毕业。
——“正则,你是哪一年入学的?”
关小兮秀气的眉皱了皱,她貌似在计算。我看见她把左手食指第二指节放在嘴边咬了一下,才听见她说话,“2005年。”
我是2008年入学的。理论上,我入学的那年夏天,关小兮刚好初中毕业离开正则,但是事实却不是这样展。我不由思索该如何委婉而不伤害鬼地询问关小兮是怎么死的。
那边,关小兮突然笑出了声。
???我满脑子问号看她,这是什么骚操作?!
接收到我质疑的视线,关小兮忙不迭收敛笑意,然而并不成功,肆意的笑容在她脸上藏都藏不住。她抿了抿唇,终于在我惊愕的表情背景下开口,“简一,我好像是你学姐欸?”
我:“……”白眼怎么翻!谁能告诉我白眼怎么翻!
关小兮还在分析,“你的身份证是96年的,我是94年的,你既然认识正则校服,你肯定比我晚入学。”说到后面,关小兮还有点得意。
我沉默地把桌面上因为入馆而拿出的身份证塞进笔袋里。
关小兮的表情更加欢喜,“诶诶,别不好意思啊。”
我看着眼前这个比我稚气的鬼,终于在草稿纸上写出了令我纠结不已的问题,“你是怎么死的?”
关小兮看了看草稿纸,又看了一眼我,这下不笑了,“地震,2008年5月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