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星星和三个母亲

作者:GBA
更新时间:2017-11-16 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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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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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出生在2550年三月,她的母亲是来自K922的非法移民,在A出生的那一夜,她的母亲在睡梦中惊醒,之后再无法入睡,孤身一人走出当时居住的河边的棚户区,跪在乱石河滩,让冰凉的河水打湿了她的膝盖。尽管她一生中从未有过任何信仰,即将来临的分娩给她带来脆弱,驱使她不由自主合起手掌抬头向着漆黑的夜空祈祷。

而当时河口寂静无声,河水像一条横卧的黑色巨蟒,天空深得像井,唯一的光亮来自远方,是从起伏的群山屏风遮挡间漏出的些许城镇灯火,那光辉隐约而渺远,甚至温暖不了一丝寒息。为平复内心的不安,她身披着空旷的黑夜默声祷告,一句家乡的古老谚语突然浮上心头,它是这样说的:如果你孤立无援,就求助于群星。

是啊,“星星总是凝望着我们”,她想起来了K922那些星星,在文字还不曾出现,甚至还不曾有人类的时候,就已经布列夜幕的一双双眼睛,它们默默无语,看着人类蹒跚学步,看着人类燃起篝火……她想起来了那些洞穴壁画,猿人曾经从那样寂静却星光璀璨的夜空底下经过,然后是猎人,战士,国王和奴隶……终于人类如何回以虔诚的凝视,指尖将星星连接,绘画天神威严慈悲的身影,然后又将那些神祇遗忘。她默想着,又想起了农民是怎样读取月亮的唇语,北斗是怎样指引旅人的方向,想起国师夜观星象,告知皇帝,“荧惑入南斗,天子不安其位。”她的嘴唇随着她的思想将这句话逐字默念。还有那些与他们一生相系的命星,她想起来了,在K922他们如此深信星星,当一个孩子降生,亲人记录中天,上升与下降星座,它们将揭示她一生的起伏与转折,出发点与归宿,前世的因与今世的果。她回忆着,陷入了沉思,直到一阵使她打颤的寒风卷过,才察觉脸上已沾满了冰冷的泪水。

她抬起头向天求助,紫色的双眸含着泪在漆黑的夜幕上来回搜索,然而黄道带漆黑一片,她所熟悉的那些群神的星座已经不能再照耀在她的夜空。即便如此,她仍是不死心地希望为即将出生的孩子找出哪怕一点渺远星辰,像K922古往今来俯瞰的无言眼眸,那冥冥中和人的命运相连、解释和指引命运的意味深长的沉默神祇,让它映照孩子一生的命途,免得在无边空虚的混沌黑夜中彳亍难行。她抬头望了很久很久,几乎就要绝望的时候,突然发现远方有一点极微小的黄色。她一开始以为朦胧泪光使她一时看错,随后她发现这渺小的光点尽管在大气遮掩下模糊闪烁,却如图钉一般牢牢钉在这块夜的幕布上。毋庸置疑,那的确是一颗星。刹那间,仿佛一股暖流从那颗小星星往她的内心灌注,她激动起来,感到无比的力量和希望。


然而到了当年7月下旬,在一次清查棚户区的行动中这位偷渡者被当局发现,并劝返K922,其时对于取得居留权这件事,她的心情不能说是完全绝望,可也算是放任自流了。临走的那半个月,她和A未来的两位养母经常在机构安排下在育婴课堂上会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两位未来养母谨慎地问起这位母亲在这个星球上的体验,她说她在这里并没有见识到多少,因为她没能走得很远,但她说,这里的夜晚没有星星月亮,太黑太冷了。说到这句时她的语速变得更缓慢,略有出神。在课堂上,她将A交给两位养母抱着,一个小时的课程结束后,当她和两位养母告别,养母们已经和A培养出一定程度的亲情。她们看起来就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告别的那一刻,来自K922的母亲突然想告诉这对养母A出生的故事,关于那个寂静的漆黑的夜,那颗淡黄的小星星。然而她搜肠刮肚,最终没找到合适的词汇。离开K922之前她和她们还有过好几次会面,不过,那个时刻已经过去,那个故事已经被错过了,它沉没了,再不能以此刻的面目被人提起。

A的两位养母是研究生期间在联谊会上认识的,之后顺利得好像童话,她们骑着白马在阳光洒下的林间草地快活地追逐玩闹,没有忧愁也没有顾虑。到了交往第三年,元旦的夜晚,她们在广场边的餐厅里看着地面的人群欢呼着,爱玩闹的青少年在广场倒数的人群上空驾驶着小型喷射机来回打转,喷射各种全息动画。一开始是克莱尔说今年想凑热闹参与倒数,可她先是挤进了阻塞的道路,后来又连续两次被抢占停车位,使得她们错过了进入广场的时机。安妮刚想开口抱怨她,整个餐厅的灯光暗了下来,一束光照在她们身上,灯光之下,克莱尔突然单膝跪地,向她求婚,隐藏在坐席间的亲朋好友在此时纷纷站起来唱歌。这很老套,但镇住了安妮,她一下子忘记了她会的所有语种全部语言,揩着眼泪哭着,笑着,快速、连续、激动地点头。


婚后,起初她们并不打算马上就养育孩子,后来安妮去参加了一个研讨会,研讨会开在安妮家乡,会后她又参加了初中同学的聚会。原本她不打算去,上大学后她也一次都没去过,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场无聊沉闷使人窒息的研讨会后她改变了主意。回家之后安妮对克莱尔谈起这场同学会,那些婴儿车,奶瓶,布画书和八音琴等等,或者安妮并没有具体提到这些,但就在这场谈话里,这些或许只是联想出来的图景悄然出现,在她们头顶漂浮着。接着的好长一段时间,这些联想气泡时不时在她们聊天的时候出现在她们头顶上,如同幽灵一般挥之不散。

事实上,她们也没有办法假装这些联想从未在她们脑海里浮现过。“什么年龄做什么事。”婚礼上,她们的父母就都曾带着满意、赞赏的表情这样说过,还有一个词语他们常常夸耀,“恰如其分”,就是这样。很难讲元旦的那场求婚背后有没有这四个字的煽动,因为对于婚姻她们原本是无可无不可,但父母不停制造不请自来的推销话语——是她们此生中最承担不起的精神重负。结果是有意无意地,她俩分别都搜集起从怀孕到胎教的信息——很容易就塑造起了非常理想化的期望;对于具体执行则没怎么操心(像她们这一类家庭的青年都惯于这样,通常要做一件事他们都只出三分力,然后回家露一下口风,或者再经过一轮和父母的低级辩论,接着到要继续出力的时候,父母自然会恨铁不成钢又神气地推开她们,上来解决掉那余下的七分)。三个月后她们正式讨论孩子这件事,马上愉快地达成了共识,当天下午,她们开车到计生所做基因测试,兴致勃勃地从两人的基因库里挑选孩子的基因,浏览几种不同组合之下未来女儿从童年到老年的照片,最后心满意足地离开。然而到了后来,突如其来的工作项目分别插进她们的计划表中,于是孩子的事就暂时被搁置了。这使她们都有些失落。但幸而她们还没有跟爸妈提过这件事,所以事情就只是这样,她们打了转向灯,不过没有转向,就仅仅是这样,生活继续沿着原路前进。


又过了一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安妮从朋友口中得知A生母的遭遇,考虑到婴儿无法和母亲一起进行星际旅行,如果这位女士要回K922,这个婴儿就只能留在福利机构等到八岁再被当局遣返。安妮为朋友口中的女婴(也一起浏览了照片,安妮说,比小猫还要可爱一点)感到忧心忡忡,她有一个冲动,要和克莱尔一起做这个女婴的妈妈,让她变成她们家庭的一分子。当晚安妮和克莱尔讨论了这件事,她的激情感染了克莱尔,两人一头扎进商品目录,一叶小舟徜徉在无穷的闪闪发亮、精美绝伦的婴幼儿用品的海洋里,通过比较广告文案她们一次又一次地打破预算,两人的家庭生活幻想从“标准”“舒适实用”向“豪华”“高尚”“旗舰”逐阶升格,澎湃不可收拾。就这样,她们的想象向计划越驶越近,此时必须考虑的一件事是如何说服双方的父母接受领养——带着承受旷日持久、毫无意义的唠叨和冷战的决心。安妮倾向于先斩后奏,她的想法是,既然不一定能取得抚养权,没必要冒徒增口舌的风险,而在确实取得抚养权之后,一切已成定局,父母就只能自己说服自己慢慢接受。克莱尔果然立即否定了这个方案,尽管安妮劝说道这个方案成功率比较高。另一个安妮没有说出口的顾虑是,克莱尔或许会被反过来说服,因为她总是一个很有家庭责任心的人(换个说法,也就是善于迁就和妥协),很难指望她会顶着反对压力一意孤行。而克莱尔觉得安妮总是在人际交流上非常消极悲观,她采取的那些交流策略都像是变相的欺骗,而无论事情成功与否,家人总是第一位的(而且,家人什么时候让她失望过呢?)。

很快克莱尔就信心满满地着手给两边父母做工作,而在另一边,时间也比较紧迫。没有人希望抛弃自己的孩子,A的母亲当然也不愿意,然而安妮的朋友花了些时间去劝说了她。她大致上是这样说的,无论如何,A都要在这颗星球上居住九年,到那个时候她可能已经不能再适合K922的生活了,离开熟悉的坏境,尤其对一个小孩,那会非常悲伤。不知道是哪句话生效了,反正根据安妮朋友的工作经验,这些话最终总是会生效的。然后最后事就这样成了。在那份文件上,安妮和克莱尔跟在A母亲之后签字。签字的时候A的母亲手有点儿抖,但她还是很快签完了。怀着一种奇怪的愧疚,安妮和克莱尔跟A母亲约定,她以后还是随时可以过来看望A。而实际上,她们都知道这样的机会微乎其微,因为A的母亲返回K922后很可能面临检控,在个人档案留下这笔记录,会让她极难得到再次进行星际旅行的机会。A的母亲当然也清楚这一点,不过她还是淡淡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最终她们在取得家人支持之前就取得了抚养权——可能是克莱尔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叛逆;在野餐会上克莱尔抱着A和安妮的父亲聊天,这时她突然想起了另一句经常听见的口头禅,“爸,形势比人强啊。”她露出带着抱歉意味的含蓄微笑,说道。


A的童年时光愉快而平稳,如同叮叮咚咚的浅溪那样,很快就流逝了。孩提时的回忆经历过茫茫时间的浪迭潮覆后几乎没剩下什么。不过这段时期也不是没有重要事情发生,六岁那年生日,妈妈们告诉了A她自己的身世。那天她们呼出搜索,除了一张反复使用的百科图片和过期报刊豆腐块新闻里的寥寥数语,没能找到多少关于这个星球的信息。A当时有点惆怅,但总的来说,生活多姿多彩,这件事在其中只是一个小小的激进的音符,余音很快就被新的乐句所覆盖。

话虽如此,神秘的身世也带来一些特别的趣味。小时候A常常想象生母上门领人的场景,也有过一些落难公主的幻想,尽管长大以后就慢慢都忘了,当时却真实地填充了A的想象空间,成为了她人生最初的罗曼蒂克。关于K922,A最深的印象来源于童年做过的一个梦,在梦里。一个小小的紫色的星球裹着水汽,在漆黑宇宙中缓慢旋动,好像鹿儿的大而澄澈的眼睛。从此每当她想起K922,她想起的都是梦中那球遥远神秘的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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