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08年地震的时候，我在干什么？

我记得那天。

那时候我还没有来到县城，还在乡下读小学。由于无知，世界晃起来的时候，迷茫大过惊惶，同学匆匆从五楼往下逃窜时，我还曾停下把手放在走廊的护栏上，感受过亚欧大陆跳动的脉搏。我是幸运的。

由于相对靠近四川，我知道小城因为地震失去过一些人，但是我没有想到关小兮会是遇难者之一。

“你的父母呢？”我没头没脑地在纸上写，字迹潦草。

关小兮摇了摇头，眼神黯然，“他们……当时在都江堰。”

我攥紧了笔。

“后来，舅舅有带着外公外婆来图书馆这边烧纸，我才知道的。”关小兮的表情有点哀伤，“舅舅说，也好，一家人也算团聚。”

像是有一道光从脑内闪过，攫取了我神智，我草草地写字，“你死在图书馆？这些年来你一直在图书馆？”

关小兮点点头，“我被倒下来的书架砸到了脑袋。”她一边说，一边冲着我比划，指了指自己的头。

“等我慢慢有意识，”关小兮摊手，“我才发现我被困在这里了。”

“困在这里？”我飞快地写，“什么叫做困在这里？”这已经关系到我最想知道的问题了，为什么意识没有和死亡一起消亡？如果我好不容易自杀成功意识却依旧存在，那我该怎么办？

关小兮左手撑着脑袋，有点无奈，“困在这里，就是说我离不开图书馆，我最多走到图书馆门口，然后就怎么都走不出去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急了，赶紧写字问她。

关小兮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阿行说可能是因为《未成年鬼保护法》。”

未成年……鬼……保护法？那是什么鬼《未成年保护法》？

看我懵逼的表情，关小兮进一步解释道，“阿行说，我这种小鬼，要是不小心遇上游荡世间的恶鬼，很可能就被人家一口吞了。所以很早天地间便有大灵定下法则，像我这种未及成年的小鬼，在轮回之前会被保护在特定的区域里。我走不出去，恶鬼也进不来。”

因为震惊，我猜我现在的眉毛都扭曲成一块了，但是我还是挺庆幸自己已经成年了。不过，我没有忽视掉那个反复出现的名字。

“阿行是谁？”我写到。

“她说她是一个游魂野鬼，和这个图书馆有尘缘。”关小兮撇嘴，“不过前几年，她已经去轮回了。”

我想，我已经一点点接近了真相，我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字迹出奇的端正，“你为什么没有轮回？”

关小兮的表情有点迷茫，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我也不知道，阿行说正常情况下，人死即是尘缘尽，今生意识便随之消弭于天地。”

正常情况？关小兮身上有什么异常吗？自杀的话，算正常还是异常？

“你有什么不正常吗？”我写字问她。

关小兮的模样比刚才更加迷茫，眼睛微眯，摇头，“不知道，我觉得我挺正常的。”

我：“……”

我突然灵光一闪，飞快写下，“阿行为什么可以轮回？”

“阿行说她已经释怀了她的执念，” 关小兮若有所思，“所以她就轮……”关小兮突然停了下来，我们俩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答案。

“执念！”我和关小兮异口同声。

“那个戴眼镜的女生，昨天是你今天又是你，自习不要大喊大叫！”阅读室的大爷再一次被我激怒了。

六．

我低眉折腰事权贵，向大爷再三保证不犯错误，大爷才没有把我丢出去。

关小兮坐在我身边的木质椅上，眉头微微皱着，小腿却是甩一甩的，看得出还是比较高兴的。也是，我估摸身边这只当鬼当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当得这么通透——她逗留人间，是因为心有执念。

我也有点高兴，现在的我，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答案。如果我自杀，那么我的一切就结束了。我没有执念，硬要说有，目前唯一的执念，应该是去死。

关小兮戳了戳我的手臂。

又是那种冰冷的感觉，我赶忙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左臂，躲开她的“冰爪子”，用眼神询问她。

关小兮委屈巴巴看我，“我不知道我的执念是什么。”

不可否认，在看到关小兮委屈表情的瞬间，我想到了我的弟弟。不，不行，我只想死，我摇摇头，把一切影响我求死的念头都赶出脑海。

看来我真是高看了这只鬼，我拿起笔，恢复和关小兮的交流，“你不知道你的执念？！！！”我在句子后面故意打了三个感叹号，以表示我的不解。不管是人是鬼，自己不都应该是最了解自己的吗？结果因为一个连自己都不清楚的执念，被困在这个图书馆九年？！

关小兮看了纸上的字，在小心观察我的表情之后，认命地点了点头。

关小兮怕我发火，这是我本有察觉又在刚才再一次确认的事实。是了，说到底，关小兮只是一个14岁初中都没有毕业的小女生，而我是一个21岁即将走入社会的成年人，更何况，她被禁锢在这个图书馆内，而我随时都可以起身离开，就像昨天。

我突然有点心疼她的瑟缩。

我慢慢地在纸上写字，“这些年你怎么过来的？”

大概是察觉到我怒气的消失，关小兮放松了很多，她指了指旁边的书架，“它们。”

我惊讶，我以为她完全碰不到这个世界的东西，比如，她碰不到我。

我在纸上画了一个问号。

关小兮给我解释，“我能碰到我死之前图书馆里就有的东西，但是碰不到我死之后再进入图书馆的东西。”

我指了指书架，接着在纸上写，“你都看完了？”

关小兮一下子有些小骄傲，“最初的日子可难熬了，后来就开始看书了，不是我吹牛，这几排书架上的书我都了如指掌。”一边说，关小兮一边比划了一下她的小爪子。

我笑了，关小兮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

“你别不相信啊，”关小兮连忙秀了一手，“你去找那边第三列最后一排编号为I206-09-2的书。”

我配合地起身去寻了角落里那本书回来，是英文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书的表面满是灰尘。说不惊讶是假的，初三就能读原版的莎士比亚，英语水平由此可观。

“哎呦喂，不是你想的那样。”注意到我不可思议的眼神，关小兮连忙摆手，同时不忘在旁边使劲撺掇我，“打开打开，你先打开。”

书外壳已经非常破旧，我习惯性翻到最后一页看了一眼出版信息，意外发现这竟是一本民国时期出版的书。

我在纸上写了“民国？”。

关小兮得意地点了点头，“这还不是最棒的，最棒的在里面。”

我翻开了书。

因为是英文原著，体裁又是剧本，所以书页里有很多留白，我多翻了几页，逐渐发现了端疑。原文里的许多英文单词都被炭笔圈了起来，圆圈旁边还有小的数字。至于页边缘的留白，也逐渐减少，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钢笔字迹稍有出入。我按照圆圈旁的数字顺序，再结合旁边的英文单词，竟然读出了其中隐藏信息。

这居然是两个人的通信，是两个人在偷偷地互述爱意！

看见我惊讶的表情，关小兮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开始炫耀自己的发现，“是不是超厉害？不止一本，几乎这一整套莎士比亚集都是这样。”

七．

关小兮根据书页上的信息揣测出了一个爱情故事。

民国时期的一对有情人，因为家世或者其他的什么原因，他们的感情得不到周围人的承认，但是这并不能阻挡他们的感情，他们依旧偷偷地联系。他们用以联系的方式就是轮流去图书馆借同一套莎士比亚全集，避过家人的耳目，用数字和英文单词互诉衷肠。

我按照关小兮的指示在放着那本《罗密欧与朱丽叶》附近找到了其他的莎士比亚剧作，《仲夏夜之梦》、《无事生非》……翻看着页边缘密集的英文，心里麻麻的，像是打翻了沉睡了百年的尘事。

“对了！”关小兮把我引向了另一个书架底部，“这里还有几本莎士比亚的书，不过是08年以后才陆续被收进图书馆里，我碰不到，你帮忙打开看一下上面还有没有暗号？我一直想知道他们的后续！”

莎士比亚的早期作品多为历史剧和喜剧，中期作品以悲剧为主，晚期则转向了传奇剧。书籍上的通信，几乎也是一直在以作品发布的时间为时间顺序。我心中一动，蹲下抽出了角落里的《亨利八世》，如果我没有记错，它应该是莎士比亚的最后一部作品。

粗粗地翻了翻，果不其然，我在页面边缘看见了熟悉的字迹。

关小兮在看见钢笔字的时候激动得跳起来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想了好几年了！”

我先把《亨利八世》放在脚边，又把它周边的传奇剧给拿了出来。

用手机百度了一下莎士比亚作品的时间线，我按照顺序开始翻看书籍里的暗号。关小兮认识的英文单词没有我多，以前是靠翻牛津词典查意思，现在就直接使唤我了。我认识的就直接写在一旁的草稿纸上，不认识的，就拿金山词霸查单词。

关小兮用垂涎的目光盯了我的手机很久，我选择视若无睹。

如果说，藏身于《奥赛罗》《李尔王》等悲剧剧本的爱情本就已经岌岌可危，由于日益动荡的局势，在而后的传奇剧中，写下暗号的主人公处境更是举步维艰。

故事的走向越来越悲凉，有情人终是天各一方。

我终于翻到了最后，《亨利八世》只有前半本有字迹，后半本，页边缘是泛黄的空白。我漫不经心地用指尖磨蹭着后半本的边缘，只觉怅然若失。

“简一，有东西掉出来了！”关小兮惊叫一声，随即飞快地蹲在了地上。她企图拍打我的右手不断穿过我的小腿，给我的腿骨带来刺骨的寒意。

我顾不上管她。

我低头，地上多了一张巴掌大小、如同邮票一样边缘呈锯齿状的纸片，我心跳如雷。

我捡起了那张纸片，翻过来，那是一张属于民国的照片，照片上，有一个短发飒爽的女孩子。

关小兮惊讶极了，“阿行？！”

八．

关小兮说，她曾经给阿行讲过她在莎士比亚全集发现，她还把这套书指给阿行看过。

关小兮还说，她不能用语言复述阿行当时的表情，只觉得，当时的阿行的表情特别复杂。关小兮指了指眼前的书架，“喏，比这里的所有书的内容还要复杂。”彼时的关小兮还以为阿行被故事感动到了。后来，阿行就告诉关小兮说她的执念已尽，轮回去了。

我恍然发现满手都是泪，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关小兮在一边相劝又不敢劝我，又不能给我递纸巾，就坐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我，良久，才憋出一句话，“简一，你是不是一直在想自杀？”说完，她又自觉失言地东张西望来掩饰她的不安。

我点了点头。是的，我想死，非常。

虽然我觉得自己哭得莫名其妙，但是流泪真的是一种释放悲伤的好方式，关小兮问我，我居然没有炸毛，我甚至破天荒有了说服她认同我的欲望。

我在A4纸写字，“人生是没有意义的，最后的审判迟早都会来临，而我已经失去了对每一天的憧憬。活着太难受了，我讨厌日出，讨厌黎明，讨厌一切生命。我只想活得开心一点，只为自己而活。可是，如果我只为我一个人而活，只为了我一个人开心，那么我身边的人都不会开心，而他们不开心，我最终也不会开心，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西西弗斯循环……”

我稀里糊涂地写了很多字。关小兮在旁边坐得乖乖的，看我慢慢地写。

哭着写了小半天之后，我又感到了深深的愧疚，看了看旁边因为意外早早丧生的14岁小鬼，我又写，问她，“我这样是不是很混账？”

意料之外的是，关小兮摇了摇头，“没，我挺羡慕你的。”

我不哭了，眼也不眨地看她。

夕阳的光经由玻璃从窗外透进来，黄昏时分的阅读室半明半暗，坐在桌上的关小兮低头，“至少你还有选择的机会。”

九．

我本以为我除了死没有其他的执念了，现在，我多了一个——我想要关小兮进入轮回。

令阿行辗转百年的执念是爱情，那么关小兮的执念是什么？

我决定用排除法。

“你谈过恋爱吗？”我在纸上写。

关小兮一脸震惊地看着我，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仿佛我是在污蔑她似的。

得嘞，一个母胎solo，还是个纯情的母胎solo，我划掉了纸上的“爱情”。

我又写，“你有想见的在世的亲人吗？”

关小兮木然地摇了摇头，把头扭向了窗外，“我都不知道爸爸妈妈现在在哪……他们应该已经轮回了吧。至于外公外婆，他们和舅舅在一起就好了，想起我们一家人，他们只会难受。”

我点头，大致能理解她的意思，然后默默地划掉了“亲情”。

“你有很在乎的朋友吗？”我把纸举在关小兮的面前。

关小兮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点纠结，又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她先是迟疑地点点头，随后又飞快地摇头。

我觉得有问题，赶紧在纸上追问，“到底有没有？”

“没有没有，这些年我都没有怎么想起她。”关小兮洒脱地摆了摆手，“就只是刚死的那阵很担心她有没有事，担心她也死在图书馆了……”

关小兮的声音在我的注视下越变越小。

我想我找到了关键词，先直勾勾地盯了关小兮一阵，才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你到底怎么死的，说清楚！”

力透纸背。

关小兮看了看我的脸色，这才吞吞吐吐地说起她记忆里“有点蠢”的死亡经过：

2008年5月12日星期一14时28分，关小兮在上学路上途经县图书馆，04秒后，世界开始摇晃，人们匆匆地从图书馆里逃出来，有人在经过关小兮的瞬间，说了一句“杨羽好像在里面”。

我抬头，不敢相信地问关小兮，“然后你就冲进去了？”糟，我又说出声音了，不等大爷发火，我已经自觉地双手合十冲着阅读室门口大爷作了揖。大爷瞪了我一眼，这次倒是没有再吼我。

关小兮尴尬地点了点头。

我唰唰在纸上写，“杨羽是谁？谁告诉你她在里面的？”

“她是我初中同学。”关小兮又咬住了左手的食指指节，“记不清了谁说的了，好像也是班上的同学，当时也没有太注意。”

我继续唰唰地写，“你都没注意是谁说的，你就信了？”

关小兮继续啃她的指节，“杨羽很喜欢看书嘛，她也经常泡图书馆的，很有可能嘛。我当时又来不及多想。”

“你们是很好的朋友？”我在纸上写。

关小兮这回没有再啃指节了，而是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显得整个鬼都有点紧张，“还是算吧，我有帮过她几次小忙，她也有请我喝过奶茶。”

我想，我知道关小兮的执念了。

十．

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杨羽，还是挺不容易的。

我通过初中班主任找到了当年教关小兮的语文老师，又通过语文老师混进了他们当年那个班的僵尸群，在僵尸群里一个一个地私信寻找活口，才凑足了三言两语关于杨羽的消息、得到了杨羽的联系方式。

语文老师说，关小兮上课发言很积极，作文写得天马行空。

和那些同学提起关小兮的时候，他们也还依稀记得，关小兮笑起来很阳光，性格大大咧咧的，为人处事特别仗义。

他们告诉我，关小兮出事，班上哭得最难过的人就是杨羽。

他们还告诉我，杨羽曾经是个特别内向的人，即使面对熟人都腼腆得不像话，后来却越来越开朗，高中的时候还当了校庆的主持人。

我是以关小兮邻家妹妹的身份联系的杨羽。虽然我在微信好友申请框里填下这样信息时，我并没有把握对方会添加我为好友，然而事实却是杨羽不仅接受了我的好友申请，甚至在简单的文字寒暄之后，还答应我在县图书馆休息室见面。

这真是个玄幻的世界。

更玄幻的是，关小兮明知道杨羽不可能看见她，却在杨羽走进阅读室之后，一溜烟跑到书架后面躲着，偷偷摸摸地从书籍的缝隙看阔别九年的杨羽。

我觉得鼻子酸酸的。

关小兮的人生永远停滞在14岁，杨羽的人生却不断向前延伸。

杨羽说，她一直都很喜欢关小兮。

杨羽说，她本来以为她和关小兮在高中还能做同学，甚至同桌。

杨羽说，她今年下半年就要交流出国，出国之前，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来这里看一看。

杨羽说，这是关小兮出事后，她第一次来老图书馆。她曾经很喜欢这个地方，也曾无比憎恨这个地方。

原来，执念不光是单向的，还有双向的。

这九年来，绊住关小兮不能轮回的，除了关小兮对杨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还有杨羽日复一日对关小兮的惦念。双向的结，锁住了线团两端的灵魂。

我把杨羽送到了图书馆门口，走的时候，她的眼眶依然红红的。

当我再回到图书馆时，关小兮已经不见了。

十一.

又是下午六点左右的黄昏。

我走出老图书馆的大门，草丛里，一只灰白相间的小猫突然探出脑袋看我，像是闻到了主人气味。

我停住了脚步，蹲下身子。

“喵喵喵。”我叫道。

小猫歪头看我，半晌，才弱弱地“喵”了一声。

我继续“喵喵喵”，一边“喵”，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小猫。

小猫大概被我的叫声迷惑，默许着我的靠近。我眼疾手快地把它从草丛捞到了我的怀里。

小猫弱弱地挣扎了两下，很快放弃抵抗，安稳地怂在我的怀里

我温柔地摸着小猫的背脊，“你叫小冬好不好啊，喵喵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