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卉剔刀 上

作者:halcyon
更新时间:2017-11-23 12:40
点击:750
章节字数:36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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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那是她。每个周三、五的晚上,我都会给她的那些衬衫喷上柔顺剂,耐心地把它们洗净、烘干、熨平。牺牲了几乎全部私人时间的结果就是,每一件衬衫的样式、色泽、材质,以及某些肉眼难察的磨损,我全都谙熟于心,只瞥一眼,就连手感都能记起来,当然也认得出监控录像里背影身上的这一件。背影斜靠在轿车的副驾上,仅仅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暴露出一小片左肩和头颈,但我还是一下就知道了。


“看不太清楚,警察同志,我觉得应该不是。”


“那你再仔细辨认一下,你认识驾驶座上的人吗?”


“这样子真的认不出来,是在哪个车库吧,这么暗?”我瞥一眼警官,感觉摸不透她,就想显出点不卑不亢来,“贵司权限那么高,问一下天眼不就知道了?就算你们非要找我认,总得给我看一眼正脸吧?再熟的人,看不见正面,我也没把握认出来呀。”


“还贵司。”警官嗤笑一声,表情似笑非笑地,过了一会儿,又瞥向我,笑纹一下子敛去,不太让人信服地道:“这辆车出了车库以后没经过主干道,荒郊野外,没被摄像头拍到。”抬手点点投影,又问,“她俩什么关系,你觉得?”


我看看那只手,看着它放在她肩颈的姿态。只是一只手,为什么能显得那么妩媚呢?“...恋人吧,”发现自己声音比想的还飘,又忙提高一点音量,“没准是吧,看着蛮亲昵的。”


“熊卉不是你的恋人吗?”


“是。......所以我觉得不是她,警察同志。”


“那么这个呢,”警官打个响指,投影切换到机场,监控镜头俯视着排队安检的熊卉,比前面的清楚一些,但总显得有些奇怪……她那么挺拔地站着,太少见了。


“这个好像是熊卉吧,”我发着懵,“这不是机场吗,多容易查呀,为什么问我?”


“因为需要。”警官低头看自己的记录:“熊卉是什么时间不见的?”


“不知道。刚才说过了,我前天从美国开会回来,她就不在家,直到今天都没出现,也联系不上。”


“你说最后一次联系是你到达美国那天?”


“是,到了纽约以后,给她报了个平安。”


“后面的一星期你们完全没有联系?”


“没有。”


“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呢?


“我们平时都很忙,对彼此不是特别依赖。出了国毕竟不方便,有时差,没什么事是不怎么联系的。”


其实曾经,一天不见就足够让我牵肠挂肚。毕竟熊卉是那样美好的。因独特而美好。她总是松松地挽着衬衫袖子,漫不经心地打趣,懒洋洋地行事,站着的时候有点塌着腰,总歪靠在什么上,走起路来却无意识地抬头挺胸,秀气的眉眼天生挂着一抹睥睨的态度,看起来、闻起来,都像抽条的新鲜草木。然而,她的人与看起来并不特别一致,更亲切、真诚、有趣。那个科技支配论大行其道的年代,人心普遍焦虑,她作为一个死理性派,那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反倒有种格格不入的沉着、自在,能让人着迷、错觉脱出现实、错觉自信乐观。


起初,我跟学院里的其他人一样,仅仅是恰好总被她逗笑而已。之后,变成了三天两头故意找她偶遇。再后来,每逢她从身后追上我、凑到我耳边,说“嘿,亲爱的阿道!”时,偶尔下巴越过我的肩,无意识地脸颊擦过我的脸颊,唰地抽出我手上的书来看时,“…我看看,《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诗集?阿道你喜欢诗吗?真可惜我完全读不来的…”在我故作恼火的瞪视下一本正经双手把书递还,又笑弯着眼不动声色搭上我的肩时,我就与其他人截然不同了,因为我会脸红、心悸,狠心把她的手拍掉,又假装自然地拿手指勾住、生怕松脱,会边说“白痴”,边默不作声地心花怒放。


“你跟熊卉还是大学同学?”


“对,同学院不同专业。”


“熊卉曾经做过黑客吗?”


“没有,她是学机械的,不是学计算机的。”


“但她会编程,并且还挺精通网络技术,是吗?”


“谈不上精通吧,编程大家都学过。上学那会计算机二级三级我们是一起学一起考的,半斤八两。也没见她之后对计算机特别感兴趣。”


警官低头思考了一会,问题又一转:“熊卉一年前出过事故?”


“是,我们去滑雪,她被滑下来的人撞翻,胫骨骨折,做了手术。”


“埋了形状记忆合金固定物?”


“对。”


“专门开了医院证明?”


“开了,我们怕不方便,现在各种安检那么严,据说偶尔会过不了。”


“熊卉的研究方向是?”


我一愣:“大概是...金属材料什么的吧。”


“磁惰性金属的机械应用?”警官生硬地照着纸念。


“具体的我不是特别清楚。这个有什么要紧的吗?”


警官头也不抬:“有。”


机械并不好学,我当年报考机械,是因为相关产业如日中天,能轻易找个好工作。可熊卉不一样,她喜欢机械。她本来人就灵光,又好学,大一就能做出相当完美的有限元模型。而且从高中起,她始终是机器人大赛队伍里的骨干,后来还总送我她自己做的迷你机器人。有些能保持自平衡,有的被推倒在地会捶地大哭,印象最深的一个长得很乖,有些像我,能走能坐还能给手机充电,尽管充电口的位置有些下流。


“熊卉是什么时候诊断出抑郁症的?”


“不知道。或许是两年前,但我不确定那次是不是初诊……她一直都没告诉我,我收拾家里翻到病例才知道的。”


大学期间,熊卉总在笑,却其实满腹心事。我先是不知道,后来装作不知道,最后就无法知道。哪怕第一次接吻的时候,她也有着我不懂的犹豫不决。那一年的回南天格外矇昧、湿潮,我们坐在长椅上,她按住我的肩,迁就地倾身过来,轻描淡写地碰触,嘴唇还不如眉宇湿润。可我全情投入,整个人烫得虾子一样,哪里顾得上看一眼她眼里装的是什么呢。


熊卉一向睡得晚起得早,又好像天生“没骨头”,到处乱坐乱躺,借此,我曾急迫而又如履薄冰地和她拉近距离。我时不时拉着她躺到自己腿上,又或者把她的脑袋揽进怀里。她顺势埋头在我胸前闷闷地笑,夸奖我说“阿道有种又像妈妈又像小朋友的可爱”。我于是立马觉得和她心贴着肺,一种让人魂不守舍的亲密感油然而生。我开始想象我们十二岁前就已相遇,那时彼此都远未成熟,说不定能长在一起、融为一体,说不定还能赋予我能力,体会她远非常情的理性,化解她扑朔迷离的忧郁。

类似地,我做的很多事,都是一场本质上虚伪而愚蠢的将心比心,与那些乐于体验“分娩之痛”的丈夫没什么区别。但熊卉很吃那一套。她会反手攀住我的腰,像落水者攀住礁石,让我除了一头栽到她身上没法移向别处。她会无自觉地低下头,在我头发、耳尖上磨蹭下巴和脸颊,闻我的气味,也拿生卉的气息染上我,然后心满意足地叹息。去别市、别国参赛不能见面,她会每天来视讯,“Q大的队伍今年好厉害嗳”,一边惊叹一边笑,可事关比赛的内容往往不出三句,余下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天马行空,挂机前,作结语的总是一句诚诚恳恳又委屈兮兮的“亲爱的阿道,我好想你”。我最受不了她这点,总是轻易就红了眼眶,恶狠狠抱怨“作为选手家属又请不到假,等毕业了总有一天我要陪你一起去”。啊,实现不了的承诺尽是在这种关头诞生的。


“亲爱的阿道”。在视讯里、学校、饭馆、游乐场,仅有两人的公寓,还是无论谁面前,熊卉都这么叫我。一度成为身边朋友戏谑我的谈资,可后来所有人都太过习惯这个称呼了。“亲爱”原来是在说明一种人与人之间非同正常的距离。熊卉一度离我太亲太爱,太近了,近到像是在我看不见的上一个维度里将我包融,近到她如今远在天边,好比一把刀从骨头上剔肉那样、把曾经融为一体的我们鲜血淋漓地剔开,却还是能轻易得到我不顾一切的回护。


就是这样,忽然“亲爱”也不见了。过去那些事情成了一个迂回冗长的梦境,梦里宇宙是荒唐的,草长莺飞的同时万物枯萎。


警官忽然放柔了声调,抽出几张纸巾塞到我手里:“怎么就哭了?呐,收收。”


我忙把眼泪擦掉:“对不起。”为了不变得泣不成声,我看向警官,试图扯回注意力,“警察同志,应该结婚了吧?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跟熊卉肯定算不上夫妻,但你姑且想象一下吧,假如你丈夫瞒了你这么大的一件事...”


“干嘛,博取同情啊。”警官一扯嘴角,笑了,“而且我怎么就应该结婚了,我看起来特像恨嫁的大龄剩女是不是?”


“不是的。”警官其实长得很好看,我看看她,忍不住揣测警方仅让一个年轻女警官来问讯的意图——尽管除了天眼,肯定还有人正透过某一面墙,甚至天花板监看我们。是因为我的取向吗?还是看破了我那极易因为好感而作出妥协的软弱?“只是害怕你不理解......对不起。”


“我理解。”她认真地说,递多两张纸巾给我。“也希望你理解,警方不是把你当作嫌疑人和你对质,只是针对你和嫌疑人的特殊关系。”


“就算你们这么说,也还是太莫名其妙了。你们既不告诉我这个人犯了什么罪,又不说明为什么怀疑到熊卉头上。难不成就因为这么个不清不楚的监控录像?熊卉她一直在读书,毕了业就留校工作,连闯社会的经验都没有,你们如果怀疑她犯了什么杀人放火的罪......对不起,我相信不了。”


大概因为我的话,警官靠回椅背上,再度冷淡起来,甚至有一点鄙薄:“难道熊卉瞒着你的仅仅是抑郁症吗?她的失踪是出于什么理由,她此刻藏身在哪,你心里连一个可能的答案都没有?麻烦你再好好回想一下!”


或许不是。没有。天知道。我曾经甚至认为熊卉活得太过无防备,而对她抱有隐约的负疚感。我从来不懂她抑郁的起点,却始终清楚她内心里有一只易碎的、颤抖的风筝。而我利用了这一点,想方设法地捏住风筝线,让她依赖上我的细致温存,和我纠缠在一起。打心底里,我自私而软弱,只愿享受她带给我的快乐,不愿了解她的心事、分担她的痛苦,还打算把这种状态持续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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