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卉剔刀 下

作者:halcyon
更新时间:2017-11-23 12:45
点击:758
章节字数:7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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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喉咙生痛,懊恼着,决心把自己先抛开一边,略作反抗:“你们不相信我对她的了解,那还有必要审我么?你们那么确定熊卉是犯人,那还何必纠结监控里的这个人是不是她呢?”

“有没有必要是你能判断的吗,不要质疑警方的动机。”

“那么我说了,我觉得监控里这个人不是熊卉,别的无可奉告!”

话落下没两秒,另两个男警官忽然推门进来了,其中一个中年人大腹便便,抱胳膊站到女警官身后,另一个放一瓶水在我面前,“小姐,没必要生气吧,喝点水冷静一下。”

“我本人、我爱人受到这样不加说明的指责,我不该生气吗?”

“你这样的态度对熊卉是非常不利的,希望你积极配合警方的调查。”

我不回答。

中年男人忽然拉开另一把椅子,坐到桌前,觑着我,沉声道:“实际上,这段录像不是来自本市的监控,是在泰国清迈拍到的。泰国警方虽然愿意配合,但他们没有天眼这样严密、完备的监控系统,提供的信息非常有限。这辆车的车主名叫陈澈,极可能就是驾驶位这个女人。我们已有足够证据证明她是本次案件的主要嫌疑人。至于熊卉,不仅仅因为疑似和陈澈在一起,还有其他线索让我们高度怀疑熊卉涉案。”

“什么案子?”我的视线在他们身上逡巡一圈,最后还是落在女警官脸上,几乎是在哀求她:“我真的不懂。”

女警官垂下眼,并不打算搭救我。还是男人开了口:

“陈澈是个仿生学家,早些年作为最初一批仿生人研发团队的PI,在业内名气不小。可是自从发生了前年的全球仿生人联动事件,国内仿生人的研究、投产和商业化就被全面禁止了。这你该也了解吧?”


当然,我们公司因为该事件受到重创,大量裁员。要不是花了那么多年经营关系,我也早成了那些被一脚踢开的人之一。但我其实既不觉得惊讶,也没觉得可惜。被禁前,市面上的“仿生人”根本名不副实,固然有突飞猛进的AI技术作基底,受到广泛期待,得到巨额投资,是机器人里的当红翘楚,却在仿生这点输得彻底,一眼就能看出是机器而非人类。它们外表奇特、表情僵硬,动作也蠢笨滑稽。业界面向社会的解释是,要同时满足仿生材料和人体力学的要求,成本太高昂了。然而据开发部的人抱怨,伦理与政治才是更大的阻碍,相关研究一直明面受支持、暗里受打压。现代社会,我们融入世界的同时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与世隔绝,一件事物一旦被上头盯上,具备了成为某种威胁的可能,就基本上再没有见天日的机会了。理所当然似的,科技成了其中一大标靶。曾经大家也还天真,以为“禁止”无非是种过渡态,“解禁”总会到来,谁知道违禁事物和思想就像越滚越大然后消融不见的雪球,太久不在视野里,就变成从未存在。眼下,科技支配论也好,上头无处不在的管理、保护也好,我们都已对此习以为常,就如习惯了头顶的无数眼睛。


我之所以感到无关痛痒,也是因为同一时期很巧地经历了更有关痛痒的事。“不合理存在,伤风败俗,建议矫正”——上头给我们“这类人”正式下达了这样的指示。还记得看到新闻的那晚,我辗转难眠,感到从所未有的孤独、恐慌、势单力薄。于是使尽解数把熊卉从书房缠到床上,生怕流失一分一秒肌肤相亲的机会。“万一哪天我们也像仿生人一样被明令禁止了怎么办?会被赶走呢,还是立刻变成‘不存在’……”彼时熊卉的嘴忙着做别的,并没有顾上回答我。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好好看着她的表情,再问一次那个问题。


“据我们所知,熊卉早在2017年就与陈澈建立了联系,并在多年内一直参与仿生人机体设计。”

我恍惚了下,笑了:“警察同志,2017年熊卉还在念高一。”

女警官的表情像在说“那又怎么样?”

我呆呆同她对视一会儿,败下阵来,转眼避开她的视线:“你们搞错了吧,熊卉是整天搞那些…什么材料啊、金属啊、微电子啊、什么的…理论研究的……她要是有研究仿生人,那当初还没被禁的时候,我就在生产仿生人的公司上班,她有什么理由完全不告诉我呢?”

难不成,她猜到了我会经受今天这样的盘问吗?

“是啊,我们也想不通你怎么会不知情。”警官的眼风冷冷地,只差明说一句“所以你在说谎”了。

我无力地想合上眼不再说话,但还是挣扎着继续这场拉锯,“既然熊卉出国了,你们查查她的出入境记录不就是了?如果记录就到泰国为止,不就说明她人还在泰国吗?”

好像这一提议根本不值得任何答复似的,他们直接略过,反问:“熊卉这些年来和哪些国家的哪些人有联络?”

“具体不太清楚,无非是他们学术圈子里的人。”

“比如说呢?联系密切的有谁?”

“不知道,那些人我怎么可能叫得上名字呢。”我心里满是疑惑,“他们主要拿邮件交流,国内收发的邮件都在监控范围内吧,不是一查就知道了吗?”

三个警官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她的邮箱被清空了,相关纪录也被要么删除、要么篡改。”

“专业黑客的手笔。”年轻的男人恨恨地加上句:“如果没有犯罪意图,为什么要这么做?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的恨意热切得莫名其妙,但并不陌生,就是网络上高呼“如果不是做贼心虚,为什么要害怕天眼”“如果不是心里知道自己不正常,为什么要藏着掖着”的主流大众。隐私的重要性无限低于安全、稳定、“正常”,这是我们的社会共识。


他们三个仍期望从我身上挖掘出哪怕一个人名、地名。


我原以为自己要费一番努力才能不去想起任何蛛丝马迹,没想到其实竟这样轻而易举。我忍不住头皮紧绷、发麻,鼓膜突突地跳,被迫聆听自己的呼吸,它正无可避免地变快变沉、失去节奏。我猛地意识到自己正露出怎样不安的神色,不安到任凭他们三个人如何端详,也不可能从中找出一丝虚伪。我是真的慌了。对于熊卉某种意义上的一无所知让我忽然离了地,茫然无依地漂起来,漂浮在一望无垠的深渊和同样无垠的天幕间。


我得改变下策略。


“警察同志,”我深呼吸一下,“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的确,可能我真的没有自以为的那么了解熊卉……” 声音打着颤,我重新抬起头,轮流扫过他们的脸。怕什么呢?我甚至没在说谎。

“那你就不要再一心想要包庇她,再看看,说实话,这个人是不是熊卉?”警官再次打开投影给我看。

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执着于此。

“应该是她吧,毕竟这个是、是机场呀……”

“那这个呢?”切换到第一个监控。

“这个就,我还是……”我反复地看那只手从方向盘移向熊卉肩头,暧昧地抚过她的颈线,摩挲两秒、又落回方向盘上,车子紧接着驶离车库。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否显出足够的无助和悲哀,咬咬唇,压低声音:“……还是觉得不是。这两个人明显关系不一般。熊卉她在这一点上……她不会、不会背叛我的。”

中年男人不胜烦躁地叩叩桌面,想说什么,又硬是咽回去,抿住嘴,向女警官使个眼色。

越过桌面,女警官握住我的手。“你先不要激动。”她半真半假、略显僵硬地温声劝我,“感情用事对案情是没帮助的,你想想看熊卉瞒了你多少事,怎么会偏偏忠于感情呢?”

“那么你们想我怎样呢,”我红着眼圈,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出于被抛弃、背叛的愤怒指认她,甚至污蔑她?那对你们来说真的有意义吗?”


中年男人重又抱起胳膊,青着脸不语。无形的时钟在我们之间嘀嗒作响,终于,他站起身,打个手势,三人鱼贯离开了房间。


我盯着桌面走神,差不多二十分钟,才等到他们回来。


男人这回坐到我正对面,一坐下就开口道:“熊卉的出境纪录表明她于三天前,也就是27日,以参加学术会议为由去往哥本哈根,天眼也识别了机场的熊卉,给出了佐证。”

“那不就说明我没错吗,泰国那个人并不是熊卉。”

“但纪录还表明熊卉25日去往了泰国。事实上,我们在泰国追踪陈澈的过程中,经过协议,把天眼暂时接入了当地网络。天眼识别出熊卉,并怀疑她过去半年内多次进出陈澈在清迈郊外的住处。尽管他们地处偏僻、行事谨慎,被拍到的监控里没有哪个比车库这个肉眼上更清晰,但考虑到四代天眼高于99%的灵敏度和特异度,误报的概率极小。”女警官沉默了一下,“熊卉出现在了泰国,应该没错。我们想知道的是,这个‘熊卉’是不是人类,又或者哪些时候是,哪些时候不是。”

年轻男人:“这次两个熊卉都顺利登机了,虽然不排除使用了医院证明的可能性,但我们希望...”

“闭嘴!”中年男人皱着眉打断。


我有些懂了。以现在的环境来说,想要将仿生人作为物品运送出境可谓难于升天,但作为人离境就是另一码事了,毕竟护照之类的证件可以方便地交由他人携带或者邮寄。他们一定是害怕,新的仿生人全面使用了磁惰性合金的骨骼,拟真到具备逃脱安检和“天眼”的可能性。甚至说不定,陈澈他们的“团队”在有意地拿边检做测试。


他们的害怕不无道理。曾经的仿生人根本不像人,更别提像某一个人。如果够像,它的确有可能被利用,成为一种犯罪手段,毕竟天眼给出的不在场证明无需遵守任何保密条例,能作为无懈可击的证据,堂皇地拿上法庭。


“我和熊卉一直住在一起,我作证,她没有那么频繁地出国。”

“但你们……”女警官直视我的眼睛:“你能确定和你同居的熊卉每一天都是真正的熊卉吗?”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当然!”

她盯着我,一脸的审慎中仿佛还掺了些怜悯,缓缓道:“两个熊卉都不见了。或许还有第三个、第四个熊卉,彼此替代着、游走在世界各地……”


我的眼前忽然有些失焦了,垂眼看看,熊卉送我的手链还在腕上好端端待着,我又怔怔看向投影,一时间后背出满了冷汗,又奇怪地几乎松了口气——如果不是熊卉本人,那就不存在背叛。一切笃定都是错觉,哪怕这片背影就连发尾的弧度都完美到令人生疑……


仿生人为了AI的形态发展而存在,目的并不是克隆,会追求细节到这种地步吗?


说起来,假设熊卉真的属于某个组织,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出于科技统治主义者那样的狂热?温和派一鸣惊人的反抗?又或者根本是科研过程中的无心之失?


哪种理由都解释不了她的突然丢下我。


我又想起我们的初吻。那天食完糖水,散步回去宿舍,并排坐在楼下的长椅上。熊卉歪着头看我,没头没脑地微笑:“阿道你好漂亮。啊,我这么说甚至不是因为喜欢你,而是出于对基本事实的客观评估。感觉就像我的左脑比右脑更加欣赏你的外表。不过顺带一提,我确实特别喜欢你。”或许只是她的突发奇想,听在我耳朵里,却确凿无疑地是句告白了。于是我靠过去,想亲亲她。她扶住我的肩,一秒,两秒,三秒,倾身下来。路灯、树冠、宿舍外墙、保卫处的巡逻无人机……周身种种事物,各式各样细小的镜头嵌载其中,一滴滴悠游的灯光好似水中墨渍那样地溶在湿雾里,被我看见并视而不见。那三秒中熊卉是在介意它们的凝视吗?她从不介意任何人的目光,难不成反而会介意那些非人的视线?


之后那么多次,我把她从实验室拉出来陪我吃宵夜,质问我和机器人到底哪个更重要。在熊卉眼里,那个问题是不是非常可笑呢?机器与人,谁的生命更难达成?更了不起?更可爱?


我撕扯着自己的想象,把袖子拉下去,遮住忽然而起的鸡皮疙瘩。把最人畜无害的猜测丢给他们:“警察同志,熊卉像个痴迷玩具的孩子一样痴迷机器人,在她眼里仿生人也只是一种机器人而已,她大概只是接受不了仿生人被大面积销毁封禁,想要提出抗议吧,要不然就是受到了陈澈之流的威胁,毕竟这个录像里面她也没有回应她,不是吗……”

他们显然并不信服。

我索性让疑虑一股脑涌出:“天眼真的不会出错吗?”

“从未出错。”中年男人沉声道,几乎流露出自负。

“可是如果我没猜错,天眼能像这样即时识别、分析、反馈,其实也揉杂了大量AI技术,对吗?”我小声问:“天眼根本就是个无处不在的、最庞大的AI呀,它就没有可能……自发地站在开发、保护仿生人的那一边吗?”

他们三个愣愣地看我,又不约而同往头顶的摄像头投去一瞥。

“不然,一个人在没有入境的情况下离境两次这么大的漏洞,实时监控着信息网络的天眼怎么会当场发现不了呢?”

年轻男人反驳:“只不过是这个状况前所未有,登记系统没有应对方案而已,以后完善一下……”

“行了。”中年男人倏然起身,椅子被他刺啦一声推开,“这样一时半刻根本问不出什么来,我先去看看二组搜得怎么样了。”


话是这样说,那天还有之后几天,他再没有回到审讯室来过。


警方盘问了我整整一星期,软硬兼施,使得我逐渐精神涣散前言不搭后语。还将我的一切记录,尤其是与熊卉交流的记录翻了个底朝天,但除了我们相恋并同居多年以外,什么有用讯息也没发现。


聊天记录里尽是生活的琐碎,看完他们也变得无比了解熊卉,知道她日常几点回家、喜欢吃什么、常用哪些品牌、哪些报告让她抓狂、哪些会员卡即将过期、开心时怎么说话、萎靡时怎么说话、用哪种方式把我的名字咬在舌尖上。同时对她全无了解,犯罪计划、海外关系网、意识形态,全都没有。


他们至终都不接受我的一无所知,但也只能极其失望地放我回家。


家里凌乱极了,我花费一整天,把地上的脚印擦干净,将所有被翻出来的东西归置原位。还没收拾完,日头已经西沉,我席地而坐,扫视一圈客厅,猜测他们留下了多少个摄像头。应该不下四个,毕竟他们是那样的恐惧。


上头会出于恐惧关掉天眼吗?即便会,他们也不会告诉大众。天眼就算不在了,也将一直存在。那如今变成了知情者的我将会是什么处境呢?

哪怕熊卉瞒着我是试图保护我,她也没有保护好。我充满倦意地想。我们扯平了。


余光瞥见扫地机器人正把一个迷你胖墩从沙发下面拖出来,温柔地扶稳、吸净它一身的灰。是我的毕业礼物,也是熊卉亲手做给我的最后一个迷你机器人,不知道怎么竟掉在那里。毕业以后,我进到企业,忙昏了头,她开始读研究生,也不可开交。不再送这样没用的小玩意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约定。


我伸长了脚,轻轻踹在它屁股上,让它又一头扑倒。


没想到小家伙开始动,挣扎着,跌跌绊绊地爬起来。“嗨,亲爱的阿道。”它用没有音调起伏的机械声说道。

我被惊呆了,死死瞪着它:“……是她给你换了电池吗?”

它顿了好几秒,“嗨,亲爱的阿道。”无机质地重复这一句。

我屏着呼吸靠近它,盯着它,眼都不愿眨:“嗨,好久不见。”

就几秒,漫长得像氧气都要流光。

“嗨,亲爱的阿道。”等来的却又是这一句。


是了,是的,我怎么会忘了呢,它只会说这一句“人话”啊。


我失望地、愤恨地瞪住它,猛地站起身,打算不管不顾地把它狠狠丢出窗外,让它粉身碎骨。可惜比起伸出的手,眼泪却先一步流了出来。气势汹汹地,顷刻把整个世界淹得模糊、肿胀。“白痴…”我捂住脸,眼泪却还是捂不住,从指缝往外淌,“熊卉你真的……白痴得要死!”


“解锁成功。已于、2023年、6月、30日、寄存、635个字元。请问、是否领取?”


……什么?

2023……毕业那天?

寄存什么?


“……是?”


不给人时间反应,它就开始念了,吓我一跳,那是熊卉自己的声音,她开始念一首诗: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去,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像我的灵魂,一只梦的蝴蝶。你如同忧郁这个词。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

你听起来像在悲叹,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

你从远处听见我,我的声音无法触及你:

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

并且让我借你的沉默与你说话,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寞与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遥远而且哀伤,仿佛你已经死了。

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已经足够。

而我会觉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觉得幸福。


“……你第一次读这首诗给我,就在不停感慨它美好的荒凉,甚至为它发了半天的呆。我为你那种雀跃的感伤着迷,就像着迷于无机的生机。我们的相爱忽然不那么像个计划外的偶发事件了。我突然想:或许你将理解我,即便知道我一直以来在做什么,也仍理解。可每当我做好坦白的准备,看向你,你都像察觉到地震的猫一样,从我身边溜走。阿道,其实很简单,我的理想事关我的生存,就像基因里的抑郁倾向事关我的生存,就像我们喜欢女孩的天性事关我们的生存。一颗瘤子长在根茎,没有刀剔掉它,植物会死掉。而如果我们抬头看看,就知道瘤子注定会长出,我也注定要成为那把剔刀。亲爱的阿道,等那一天到来,如果你原谅我的寂静,那我们终将再会。如果你不原谅,那就忘记我,记住这个随身带着诗集的自己就好了。可以吗?”


我不做声地等待。但声音落下好几秒了,还是没有一句本该做结语的“我好想你”。熊卉说话总爱东一句西一句,叙事能力糟糕得令人发指。但她这一次太过分、太吊诡了。怎么会有人把这种没头没尾的东西当成毕业礼物送给女朋友,好让她知道自己原来是个“偶发事件”,还不遮不掩地预告离别呢?况且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熊卉还能做一个预言家。


我拿起机器人,揭掉它的屁股,里面果然换上了新的硅烯电池。毕业那会儿卖的那种电池现在大概完全被淘汰了。类似这样细小的事物无一不在向前涌动着变化。我心想着,拔出电池,握进满是泪水的手心。鲜草被踩塌了依然会疯长,挡也挡不住。


某一天开始,熊卉再也不送我这些傻乎乎的小机器人了,改送手链、耳环、戒指、衣服给我。其实根本不是因为忙,而是因为那些东西明显更让我开心。熊卉多么心思剔透呢,我所谓“努力生活”的功利庸俗、上下钻营,她怎么会没看在眼里?又怎么会看不穿我曾经故作姿态的将心比心?


哪怕我曾热忱地、发自真心地爱她,可爱情从来就不止关于爱情。熊卉从始至终都是一株新鲜抽条的草木,向着事关她生存的太阳疯长,而我甚至不在她的土壤里、空气里,我跟熊卉从未、也永远不会融为一体。


熊卉是对的,我理解她了。原来我并没被抛弃,只是被迫得到了真正的告白。


我原谅你是寂静的。我心想。但我与其说变了,倒不如说原形毕露。我再也回想不起自己那些雀跃的感伤了。


猛然间,一个事实分明得不容辩驳:我这一生,都无法再作为恋人和熊卉重逢。


但是十有八九,还能在某一天的某个角落,与不知道多少个熊卉中的某一个不期而遇。从今天起,我要时时刻刻留意那股生卉的气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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