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Meredith是美人鱼。

不同于向往岸上人类生活的族人，Meredith只眷恋大海。

Meredith从不靠近海岸线，准确地说，以人类的船只为圆心方圆十米的海域，Meredith都不愿意涉足，Meredith谨慎地同“岸上”保持着安全距离。

小伙伴都说Meredith是一条胆小的鱼，胆小到有失鱼格。

“我才不是胆小！”

Meredith毫不犹豫地否认。

“Meredith你的良心难道不会痛吗？”

“明明说好了去晒月光，是谁看见人类的船只就潜水不出来了？”

小伙伴七嘴八舌地细数。

众矢之的Meredith只好怂怂地点头，“……好吧，我就是有一点害怕而已。”

因为根据小丑鱼、海龟、派大星、海绵宝宝所说，人类真的太可怕了好么！

蔚蓝的大海才是温柔的母亲，只有在她妥帖的庇佑下，Meredith和她的族人才能幸福地生活。

哼，Meredith才不向往岸边，大海已经足够美好和瑰丽，人类的世界却是未知而陌生的。

Meredith害怕未知，未知代表着不确定，代表着危险，Meredith的梦想是当个宅鱼，在珊瑚掩映的洞穴里看漫画读书。

直到，Meredith九岁生日那天，她从小丑鱼那里收到了一个礼物。

一个源自人类世界的礼物。

饶是一向对人类世界敬而远之，Meredith还是被吸引了。

那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瓶，褐色的木塞堵住了瓶口，木塞之外还封上了一层厚厚的琥珀色的东西。如果Meredith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是为了防水的蜡和树脂。巴掌那么大的玻璃瓶里，有一张别被起来的纸条，还有十来颗被彩纸包住看不到真实面目的小方块。若不是小方块的数量太多，漂流瓶大概也不会这么快就沉没。

Meredith非常喜欢玻璃瓶，虽然它来自人类世界。

不得不说，人类还是非常聪明的，不然，怎么会有能力制造出和水一样美丽的东西呢？透明的、坚硬的，在光的照射下散发出瑰丽的色彩，落在手心，就像是抓住了光。

Meredith很喜欢把玻璃瓶放在月光下仔细打量，唯一遗憾的就是，瓶子里装的东西太多了，月光三三两两透过瓶身才能委屈巴巴地抵达Meredith的手掌。

哼哼，Meredith是不会承认她对瓶子里的东西感兴趣的。

Meredith决定冒险。

她要把玻璃瓶打开，把瓶子里的东西给拿出来，然后留下玻璃瓶！

为了这个冒险，Meredith准备了三个星期，当然，前面两个星期都是为自己做心理建设，最后一个星期，经过观察，Meredith在夜色里选定了一块礁石。

远离海岸，船只罕至，完美！

月亮矮矮地挂在半空，同水色融融地溶在一起。

Meredith用贝壳碎片小心翼翼地将玻璃瓶口的蜡和树脂拆开，倾斜瓶身。

啊欧……

玻璃瓶塞得太满了，什么都倒不出来了。

Meredith只沮丧了那么一下下，然后开始用力地摇晃瓶身，然而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发生。

挣扎许久，Meredith怯生生地将自己的手指伸了进去，紧张得瓶子随时都会咬住她似的。

玻璃瓶没有咬住她，小方块却轻轻却咬了她一口。

Meredith的手指碰到了小方块们，黏黏的、香香的，不同于海风咸咸的味道，而是带着花香，Meredith的防备如潮水一般后退。

所有彩纸包裹的小方块，连同那张卷起来的纸条，都被拿了出来。

玻璃瓶被妥帖地放在一边，Meredith趴在礁石上，聚精会神地嗅着眼前的一堆小方块。

好香，如果要用颜色来形容，应该是彩虹，就像这些漂亮的彩纸。

无声地对峙了好久，Meredith被好奇心打败，拆开了一张彩纸。

褐色的方块安静地躺在手心，Meredith本能地知晓，它就是花香的来源。

闭上眼睛屏住呼吸，Meredith伸出小舌头小小地舔了一口。

那是Meredith第一次尝到糖果的味道，与海水截然不同的滋味。

二．

这是写给大海的信，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是拾到漂流瓶的人类，你能替我把它重新送回海里吗？谢谢。

亲爱的大海：

你好。

我叫Dooriya，我很喜欢你，我的父亲却并不希望我靠近你。

尽管我很小就学会了游泳，也很擅长游泳，但我从来没有在海水里嬉戏过，父亲总是勒令我离你远远的，因为我们家那已经永远离开的管家曾经用预言预警，我会淹死在你的怀抱里。

你会伤害我吗？

如果我送礼物给你，你可以不伤害我吗？我愿意把我的糖果都送给你。

献上我最真挚的祝福。

衷爱你的Dooriya.

啊欧。

已经吧唧吧唧吃掉一颗方糖的Meredith有点心虚，不过她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人类是大地的孩子，人鱼是大海的孩子，大地的孩子送给大海的礼物被大海的孩子吃掉了是很正常的。

嗯，很合理，一点都不过分。

不过，Meredith觉得这个人类有点傻，大海明明是如此的温柔，她爱护每一个生命，大海才不会伤害她，而可怜的Dooriya竟然因为一句预言从来没有在海水里玩耍过，真的太可怜了。

又拆开了一颗被唤作“糖果”的方块，吧唧吧唧吃到嘴里，Meredith靠在礁石上，十分享受地晒着月光。

硬度适中的果糖在齿间辗转，囤在了Meredith的腮帮子里。

Dooriya，是个女孩的名字吧？人类，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啊。

舌尖抵着糖果，Meredith看着浮在海平面上的满月，觉得自己想到了绝妙的一个主意。

这是写给人类Dooriya的信，如果你不是人类Dooriya，请帮我送给人类Dooriya。

Dooriya，大海非常慈祥，大海不会伤害你的，我保证。当然，如果你能送来更多的糖果就更好了。

如果你愿意，请你就用这个瓶子，我能找到它。

大海的孩子：M

玻璃瓶空荡荡的，只有一张薄薄的纸条。

Meredith回想了自己一下写在背面的信，自觉言简意赅、中心思想突出，还非常谨慎，任何一个人类都不能猜出自己的身份。

Meredith十分满意。

最后，她轻轻地啾了一下玻璃瓶身，留下了自己的专属印记。

那是大海给人鱼的祝福，害怕人鱼在不见五指的海沟里迷路，凡是得到了人鱼之吻的万物，兜兜转转，都会回到人鱼身边。不管他们在大海的那个角落，人鱼都能感应到它的存在。

现在需要的，就是拜托小丑鱼把玻璃瓶送到第一次见到它的海岸边了。

三．

就这样，Meredith在Dooriya那里骗到了很多的糖果。

纵然，渐渐的，Dooriya长大了，知道海不可能给她回信，渐渐的，Meredith长大了，知道人类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漂流瓶还是不知疲倦地在人类和人鱼的世界徘徊。

从果糖到奶糖，小小的玻璃瓶装下了很多年的时光。

Dooriya不是没有想过把巴掌那么大的漂流瓶换成大一点的瓶子，但是她从来没有付诸实践过，反倒是瓶子里的纸条越来越大、写上的话越来越多。

巴掌大的漂流瓶装不下很多的糖果，却可以增加交流的次数。

日复一日。

终于有一天，Dooriya在玻璃瓶里收到了一个小小的海螺。

放在耳边，是一声轻轻的低吟，像是有人已经启唇唤了千百遍。

“Dooriya。”

没有比那更清晰的时刻了，Dooriya的心怦怦直跳，她知道她招惹了会持续一生的魔法。

她们的交流变成由文字变成了传声的海螺。

一个在王国里是优秀而受尽爱戴的公主，一个在海底是无忧无虑的人鱼。

有一些秘密，她们心照不宣，就像是海面上的风，看不到它的形状，却时时刻刻能感受到它的存在，而风的存在，从来不能阻止海鸟徘徊海湾、船只眷恋大海。

她们决定见面。

即便是多年之后，Dooriya都能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所有细节。

海平面的远方，一轮明月皎洁。

细白的沙子被浪浸湿，层层渲染。

长发的少女裹挟着海的气息而来，皮肤和眼眸都湿漉漉的，弄得Dooriya的心也湿漉漉的。

Dooriya湿了裙摆，坐在礁石上，任由人鱼枕着她的膝。

月光下，Meredith絮絮不休，她在用说话掩饰她的紧张，词不达意，狼狈而局促。

Dooriya却只是温柔听着自己魂牵梦萦的声音，带着笑意，偶尔还会忍不住去看梦中的少女。

低头，呼吸相闻。

Meredith沉溺在Dooriya的眼睛，湛蓝的，和大海一样的眼睛。

海潮声里，胆小的人鱼伸手搂住了公主的脖子，主动凑上去吻上了她。

等Dooriya睁开眼睛的时候，Meredith已经飞快地游开了。她整个人怔愣的跌坐在水里，长长的裙摆浸泡在水里，随着浪潮起起伏伏。

海的气息残留在她的嘴角。

四．

Meredith想成为人类，因为比起人鱼，人类的寿命实在太短了，如果她不抓紧时间和Dooriya在一起，不再有限的时间里，日日守在Dooriya的身边，很快，她就会永远失去Dooriya的。

Dooriya也渴望变成人鱼，她已经快十六岁了，父亲在筵席的上笑着说起邻国一个又一个的王子，待到她成年的那天，王国会举行盛大的舞会，那一天，除了她自己，大概每个人都会庆祝她的选婿大会。

她们只是想在一起而已，如此简单，又如此不易。

为此，公主秘密地去拜访了王国里的女巫，意料之外的是，恶名在外的女巫竟然是个只比公主年纪稍长的女孩子，虽然脾气很坏。

年轻的女巫窝在软椅里，怀里抱着浑身只有爪子和额头是白色的黑猫，在公主红宝石的许诺下，回答了公主的问题。

“人类可以变成人鱼吗？”

“不能。”

“为什么？”

“这需要另一块红宝石了。”

年轻的女巫又从公主那里讨到了好处。

“人类的寿命虽然短暂，但是人类拥有独一无二的灵魂，若变成人鱼，灵魂便无处安放了。”

烛火跳动，戴着兜帽的公主谨慎地遣词，“那……人鱼能变成人类吗？”

“可以啊。”

三块红宝石一次性被放在了桌面上。

年轻的女巫眯着眼，努力对抗珍宝的吸引，奈何效果甚微，“是这样的，人鱼可以和人类共享一个灵魂，只是人鱼没有腿，倘若想要上岸生活的话，就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了。”

公主咬了咬唇，烛火如希冀跳动在她湖蓝色的眼眸里，“什么代价？”

“人鱼那宛如天籁的声音，是大海的礼物，在放弃人鱼身份的同时，自然也就放弃了。”女巫温柔地抚摸着猫咪的背，“而鱼尾变成了双腿，人鱼的每一个步子都会像是在尖刀上行走。同时，人鱼将永远也不能回到海里，如果她找不到与她心心相印的人分享灵魂，在她心爱的人结婚的第二天早晨，她就会变成海上的泡沫。”

公主的脸色变得雪白，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年轻的女巫毫不在意，补充道，“我可以配置把人鱼变成人类的魔药，只需要二十块红宝石的价格。”

“谢谢，不过不需要了。”公主垂下长长的眼睫，起身离开。

女巫急了，“诶诶诶别走啊，我可以给你打折的，十八块？十五块？十块！八块绝对不能少了！”

黯然的公主却是头也没有回的走了。

五．

不过，女巫最后还是赚到了公主的十块红宝石，同样被拿走的，还有公主那双美丽的、湖蓝色的眼睛。

只是那次交易之后，女巫就被恼怒的国王派军队一路驱逐出了王国。

Dooriya是亲手喂Meredith吃下了女巫制作的魔药的。

她问过女巫，女巫也十分诚恳地告诉了她——“我做的吃的，除了不好吃之外，没有其它缺点。”

Meredith喜欢吃甜的，Meredith最怕苦了，于是Dooriya把魔药混在她亲自给Meredith做的小蛋糕里。因为她的坚持、因为Meredith还未愈合的伤口，那天夜里，Meredith红着脸接受了她的喂食。

Meredith是在一次前往海岸线的途中受了伤，她被数艘捕鲸船发现了，被围追堵截了半海里，可是伤口还没有恢复好，她就迫不及待地前往约定的海岸了，她怕Dooriya担心。

彼时被人鱼传闻“吓到”的Dooriya看见傻乎乎的人鱼冒险前来，摇曳了数日的担心和庆幸同眼泪一起倾巢而出。

她很害怕，很害怕很害怕失去她，却又注定不能拥有她。

那天回程的路上，Dooriya视野里的光一点点消失，和她的眼泪一起淹没在无尽的夜色里。

她知道那是为什么。

第二天，得知公主突然失明的国王大怒。

公主不会无缘无故的失明，如果无缘无故的失明了，必定是因为有妖术作祟。

在某种程度上真相了的国王立马就派士兵去抓女巫了。

年轻的女巫一边跑路一边觉得自己很无辜，“艹！我还给她打折了！她爸干嘛派兵来追我。做生意嘛，你情我愿的。”

士兵是不会听取女巫的说辞的，他们执着地一路追捕，把一直以来体育不好四体不勤的女巫追到了海边。

气喘吁吁的女巫，“来啊来追我啊……看我有没有急支糖浆啊？小……小样儿！你们……你们公主自己……自己愿意……用眼睛换取人鱼忘记……忘记关于她的所有记忆……怪我咯？”

士兵们才不管她说啥，直接就冲累得着口齿不清的女巫射箭了。

女巫说完“666好多箭啊，我嚓……来真的啊”之后，一头躲进了海里，她决定在海里重新建立一个革命，啊不，赚钱根据地。

六．

因为失明，Dooriya的婚事被耽搁了下来，大多时候Dooriya都住在自己靠近海边的宫殿，看看盲文书，听听音乐，不问世事。

而不知什么时候起，海底的小伙伴都发现Meredith变了。

改变往往是不可视却能用细节去体会的东西，无疑，Meredith已经从一个虔诚的海洋信徒变成了人类世界的向往者。

Meredith迷惘着，却不受控制般执着地守望一个又一个人类的船只。

——直到又是一个有歌声飘在海面的夜晚，光影交缠，浮浮沉沉中，Meredith看见了王子那双湛蓝的、如同大海一样的眼睛。

七．

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

八．

公主“认出”人鱼的时候，是在她游学多年归来的哥哥的婚礼上。

Dooriya早已听闻过这个和哥哥一起归来的女孩子，也听过人们赞叹她美妙的舞步，甚至她哥哥也不止一次称赞过她美丽的脸庞。

她不是新娘，却依然得到了王子垂怜的目光。

Dooriya只是笑笑，她早已见过世界上最精致的面容。

然而在王子的婚礼上，当虚弱的人鱼被人恶意陷害“冲撞失明公主”，被撞倒在公主怀里时，一向稳重大方的公主彻底仓惶。

临近尾声舞会，音乐已经零散。

角落里，已经失去的人鱼只知道眼前的人是她心上人的妹妹。

眼泪从Dooriya失去了神采的眼睛里大片大片地涌出，如同雨季里四下溢出的水泽，沿着脸庞的轮廓滑落，在Meredith的颈窝里摔得粉碎。

眼泪的温度比人鱼的体温略高，Meredith有一种被灼烧的感觉，她有点狼狈，略显慌张地在Dooriya的怀里挣扎。

Meredith不知道抱着她的公主为什么会这么悲伤，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

过了好久，Meredith才试探着把手放到了公主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像是安抚。

那只能让Dooriya的眼泪更加汹涌。

九．

Dooriya听过很多年的潮声。

失明之前，她以为那是大海的呼吸，失明之后，她才知道那是大海的叹息。

日复一日，不会终止的悲伤。

这是一片很安静的海滩，因为那细白而又独一无二的沙，一直以来，它都为王室所专属，在这里，喧嚣的只可能是风和海鸥。

Dooriya和哥哥并肩坐在沙滩上聊天，就像没有长大的小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谈到了王国、婚礼、新娘，还有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不会说话的少女。

他们还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小时候，公主想看海，都是王子偷偷带她来这里。

“哥哥，你能去帮我拿一下我的盲文书吗？”

王子宠溺地揉了揉公主的头顶，起身走开。

难得的独处。

风也沉默了，Dooriya抱着膝数数。

终于，数到了三百。

Dooriya缓缓地站起身，听着潮声，踩着柔软的沙子，一步一步走进了大海。

“Meredi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