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这个国家最热闹的日子，十二个司的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炸合欢酥，过合欢节，老祖宗留下来的日子，即便是每六十年一换的总长也不能下法令更改。郭扬望着地上这红红的东西，嘴里嗦着姑姑刚给的棒棒糖，他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看起来可爱极了。“扬扬，扬扬...”郭扬听见了姑姑叫自己，便开口应了姑姑一声，他向朝自己走来的姑姑扑了去，赖着让姑姑抱自己，郭扬向来最喜欢他的小姑姑了，他问姑姑，这红红的一串一串的东西是什么，姑姑告诉他，这叫鞭炮，一会吃晚饭的时候要在家门口点燃，然后吃完饭后要立马把碎屑扫到家门外，寓意着尘埃散尽，光芒自来，郭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便被姑姑抱到了厨房去。厨房里，赵玉纯正忙得不可开交，郭源见状，便放下了怀里的郭扬，起身前去帮忙了。这下郭扬又要自己一个人闲逛了，好在他是第一年在这个家里过合欢节，对一切都感到新鲜极了，家门口贴的红贴纸，把手上系的红丝绸，橱柜里摆放的红杯子，无论是哪一点，都让他感到好奇，即便是来来回回在屋里转上几圈，也不会感到厌烦。他走到里屋，看到爷爷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报纸，他听姑姑说过，爷爷最讨厌自己在做事情的时候有人打扰他，于是便蹑手蹑脚地往客厅走了去。
郭扬在这屋子逛了刚好三个来回的时候，听见了家门口放鞭炮的声音，他刚想跑出门看看这幅场景，却正好听见了姑姑让自己洗手准备吃饭，便改了个方向欢脱的向洗漱间走了去。菜已经都上桌了，炸好的合欢酥摆在了正中央，赵玉纯去里屋将郭闵良喊了出来。郭扬一本正经地坐在餐桌前看着姑姑把餐具都摆好，明显多了一个座位，郭扬感到疑惑，便开口问郭源：“姑姑，还有客人要来吗？”郭源冲他笑了笑，眼底是郭扬看不懂的东西。郭闵良从里屋走到餐桌旁坐下，他明显也注意到了多出来的座位，可他却没有像郭扬一样疑惑，而是将刚拿起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摔，把正准备偷夹合欢酥的郭扬吓了一跳，他以为是自己不懂规矩先动了筷子，而惹得爷爷如此生气，便呆立在座位上一动都不敢动了。“爸...”郭源开了口喊了一声郭闵良，类似求全的说到：“都那么久了，您还不能理解哥吗？...” “他是不孝子！做出这种事情，你要我怎么理解他！他有什么被理解的资格！他连被原谅的资格都没有！” “爸！” “源源...” 郭源刚准备再向郭闵良说些什么时，赵玉纯就开口打断了她。赵玉纯转头望向郭闵良“老头子，难道年年过节都要这样吵一架吗，小淳他毕竟是我们的孩子啊，他就算做出再丧尽天良的事...你也...你也不能...让他连回家看看都不行啊...”“我不想听！”郭闵良一把将椅子推开，愤然向里屋走去。桌子上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郭扬显然被这样的爷爷吓坏了，他记忆中的爷爷虽然一向沉默寡言，却从未像今日一样如此恼怒。他转了下小眼珠望向姑姑，发现姑姑的表情比自己还要严肃，他顿时觉得更害怕了，担心是不是自己真的犯了什么错误。许久郭源才感觉到郭扬一直在望着自己，便突然回过了神，开始想起给郭扬夹菜，想必他这个小侄子是真的被吓坏了，平时那么黏着她，如今却连自己想吃什么都不敢和她说了，郭源觉得有点愧疚，起身将郭扬抱在怀中，问郭扬想吃些什么。郭扬感觉此刻的姑姑有些陌生，语气低落的仿佛不是以前那个最疼爱自己的姑姑了，他委屈的哭了起来，这让郭源心疼坏了，她抱着郭扬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拿了好些玩具和糖果才把这个小泪人哄好，这才带着郭扬洗了洗手和脸重新上了饭桌。饭桌上，已经不见了赵玉纯的踪影，她一个人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脸上已尽是泪痕，可怜了这个老太太，往日里最疼自己的孩子了，如今已经三年再没见过自己的儿子，叫她怎么能不心痛呢。郭源哄着郭扬吃下了饭，又陪他玩了会，直到郭扬累的睡着，郭源才想起来，饭前放的鞭炮碎屑，还没有扫出门外，她叹了口气，可还是拿起扫把往院里走去，家已经没有了家的样子，习俗遵不遵守还有什么关系呢。自从哥哥出事了之后，她就从未再在这个家里感受到过喜悦的气氛，前段日子小侄子的到来，倒是让这个家里又增添了一点活力，可是失去了一个人的空缺并不可能因为另一个人的到来而填满，她又想到自己的小侄子，她有点庆幸还好现在小侄子还小，不明白世道，也不会介意自己没有爸爸，可她真的害怕有一天小侄子会向自己问起，到时她该如何回答，想到这里，她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郭源扫完碎屑进屋时，赵玉纯已经不知道在沙发上坐了好久了，她就这样沉默无言地呆坐在沙发上。郭源放下了手里的扫把，坐到了她身旁，拿纸擦去了赵玉纯脸上的眼泪，她看到自己母亲这副样子，心底有说不上的滋味，她也好想抱着赵玉纯大哭一场，可她知道自己不能，自从哥哥不在了以后，母亲每一天都活的痛苦万分，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脆弱再给母亲带来任何的负担，她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妈，要不咱去吃点东西吧，扬扬也已经睡了，一会吃了饭收拾收拾之后，你也可以睡下了。”“我不饿了，我就想在这坐一会，好孩子...你去吃吧，不用管我，我坐一会就好...坐一会就好...”赵玉纯摆了摆手，示意郭源不要理会自己。郭源感到发自内心的难过，她强忍着自己的哽咽，开口向赵玉纯说到：“妈...您真的觉得哥他错了吗，可是妈...哥他没有错啊...哥他只是...” “世人说他错了...他就是错了！”赵玉纯打断了郭源的话后，又是两行泪落下。郭源不再说话了，起身去将饭桌上的碗碟收拾干净，看着这桌上大半未动的饭菜，郭源的眼底也不禁湿润了起来，她抹去了刚要成滴的泪珠，快步向厨房走了去。等郭源从厨房出来时，赵玉纯已经到里屋睡下了，她没有听到往常父亲的鼾声，她知道，此刻除了那心思单纯的小侄子以外，整个家里恐怕就没有一个已经成眠的人了。郭源抬眼看了看客厅里挂着的时钟，刚刚九点过了一刻，早些年这时正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可是现在，硕大的客厅里，只剩她一人孤立地站着，她发觉自己渺小极了，她从未觉得自己像此刻这般渺小过。她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想看看小侄子睡得还香不香，碰巧听见客厅那头的电话响了，于是便先回身接起了电话，电话那头的人是江晓丰，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祝郭源一家合欢节快乐，郭源了了的回了句嗯，江晓丰听出了电话另一头的异样，同时他也想到了郭源这样的原因，于是开口问到：“是叔叔...又生气了吗？”电话那头传来的答案和他所想的一样，他就没再多语，让郭源早点休息，等到祥冰节那天，他再登门去拜访郭闵良。挂掉电话之后，江晓丰也没有心情再和他人闲聊了，他本就为父亲在合欢节这天找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来家里为所谓的热闹气氛而感到不悦，就借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回了房间。房间里，江晓丰拿出了手机，同郭源道了一声晚安，便服药睡下了。手机另一边，郭源却迟迟不能入睡，她不知道应该将自己的苦闷与谁说，她也不知这样的惶恐还要挨到几日，她从未想过哥哥的秘密会暴露，从哥哥伏法了之后她才知道原来死亡离自己也是那么的近，她不明白喜欢同性有什么错，她不明白为什么世人都说哥哥错了，难道仅仅是因为一条法令，就可以让一个人生来就背负上罪孽吗。郭源想不明白，她觉得自己与哥哥都没错，可是哥哥死了，这个国家三分之一的人都死了，是不是下一个就要轮到自己了，她不敢深想，她只能在每天清晨的时候告诉自己，过了今天就好了，过了今天就好了，然后在每个的深夜里庆幸，今天终于过完了，我又多熬过了一天。可是现在她害怕极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哥哥在关上房门前一刻所露出的笑容。明明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定罪，为什么要自愿伏法！明明是可以活的，为什么要一心赴死！郭源悲伤的在床上发抖，她不敢哭出声，害怕吵醒一旁的小侄子。里屋里还是没有传出以往的鼾声，想必这夜不能寐的不会只有郭源一个了。
第二天一早，郭源便出了房门，将还在熟睡的小侄子托给了母亲照顾，和父亲道了一声别，就匆匆的回到了自己家中。只有在这里，郭源才能有喘息的时间，她倒了一杯水，转身走向书房看起了下个案子的资料。也不知在书房呆了多久，郭源觉得有点饿了，就合上文件夹出门走向了厨房，她从厨房的窗户向外看，天色有些暗了，忙活了一天又只吃了一顿饭，也许郭源意识不到这件事情，可是她的作息真的已经不规律很久了。郭源的身体一向也不是很好，大毛病虽然从来没有过，可是小毛病却总是接连不断，就诊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搞得郭源现在即使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也不会去看医生，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就是这样，挨一挨就过去了，翻不出什么花样来。郭源吃完饭顺道看了一眼客厅墙上的时钟，时间刚好是七点半，她走到卧室想换上睡衣接着去书房研究案子，手机却碰巧响了起来，是赵玉纯打来的，她在电话里显得十分焦急，是因为郭闵良突然晕倒了，自己已经叫过救护车了，让郭源赶快回来帮忙。手机那头时不时还传出郭扬的哭声，这让郭源有些心急，忙着换鞋下楼的时候还差点摔了一跤。她边下楼边给江晓丰打电话，因为现在江晓丰还在江叔叔家中没有走，此时赶过去，肯定比郭源到的要快。等郭源到了院子外时，江晓丰正忙着接应医护人员进门，郭源随便靠边停了车，也急忙跑过去跟着一起向屋里走去，家里一片狼藉，好像是因为昨晚的事郭闵良还没顺过气，看见郭扬便百般不顺眼，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分青红皂白的呵斥一顿，后来郭闵良扑通一声倒地，吓的郭扬以为自己把爷爷气坏了，直到郭源进门为止还一直哭个不停。郭源进门就抱起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小侄子，嘴里一边安慰着他，一边跟着医护人员上了救护车，赵玉纯坐在她旁边，江晓丰在后面开车跟着，郭扬是个懂事的孩子，虽然原本还有些抽噎，但是跟着上了救护车后也开始安静了下来，只是看着躺在担架上的爷爷，小眼泪还是啪嗒啪嗒的往下掉，郭源摸了摸他的头示意他不要难过，随后便转过头和赵玉纯一起回答医护人员的问题。医院很快就到了，郭源把小侄子托付给母亲，自己就和江晓丰一起跟着医护人员进了急诊室，郭源和江晓丰一个忙前一个忙后，来来回回把医院跑了个遍，到了十点左右才把所有的手续都处理好，这时郭闵良已经从急诊室里转到了病房，该做的检查已经做了一遍，可依旧没有想要醒来的迹象，好在心率虽弱却还算平缓，医生告诉郭源，郭闵良并无大碍，最迟后天应该就会醒了，接着跟郭源叮嘱了几句，便加急脚步向下个病房走了去。郭源松了一口气，一旁的江晓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对江晓丰笑了笑，“ 扬扬刚刚该吓坏了，也不知道现在缓过来了没有，他倒是真的跟哥哥很像，心里再慌上了救护车也不再哭了。”郭源低下了头，眼底有些许低落泛了出来。江晓丰摸了摸郭源的头，无奈地撇了撇嘴，开口说到：“别难过了，只要我们能理解他就行了，扬扬和他一样懂事，长大了也一定会理解他的。” 郭源嗯了一声缓缓地说：“咱们过去吧，我妈该急坏了。” 江晓丰点了点头，说了声好。赵玉纯看到走过来的郭扬，立马起身朝她走去，“你爸他怎么样了，有事吗？” “妈，没什么大事，就是血压突然升高，医生说最迟后天也该醒了。” “ 你爸他刚刚做的搭桥手术，还没有两年，这今天怎么又晕了，源源，你说你爸他是不是...” “ 妈！”郭源带着点呵斥的意思叫了赵玉纯一声，“ 可能是和心梗有点问题，不过医生已经说了没有大碍，只是血压高了点，老年人年纪大了难免会容易生病，您就不要多想了。” 赵玉纯听了郭源的话，也不再多语，喏喏地点了点头。郭源绕过赵玉纯，走向了坐在长椅上郭扬。往常到了这个时间，郭扬都已经熟睡了，可是今天他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他担心爷爷的身体，也为自己惹爷爷生气而感到自责。他低头缩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说，愣愣地望着长椅前的空地，直到姑姑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看见姑姑，感觉所有的委屈又都冒了出来，他瘪了瘪小嘴，刚刚止住的泪水又忍不住地想往下掉。郭源蹲到他面前，拿出纸巾擦掉了他刚刚流出的眼泪，她知道扬扬害怕，不敢向自己开口询问爷爷的状况，于是先开了口：“ 爷爷没什么事，只是昨天晚上饭吃的太少了，再加上年纪大了，营养有点跟不上，多睡两天就好了，扬扬以后可要好好吃饭，不然就会像爷爷一样晕倒的。” 郭扬听了姑姑的话，也不再哭了，起身要姑姑抱自己。郭源抱起郭扬走到赵玉纯和江晓丰身边，赵玉纯正和江晓丰说些什么，看到郭源过来了，便停下了嘴。郭源心里明白赵玉纯说了些什么，毕竟她也清楚自己母亲的心思，只是她向来不喜欢这种话题，所以赵玉纯也就不会在她面前多言。“ 妈，你跟晓丰哥带着扬扬先回去吧，我留下来看爸，明天上午你再过来。” “ 不不，我留下来看你爸就行了，你跟晓丰一起回去吧，你俩忙活了一晚上，该回去好好休息休息了，明天上午你再来接我的班。” 赵玉纯给江晓丰使了个眼色，想让江晓丰说些什么。江晓丰会意的开了口：“ 是，阿姨已经一晚上没见到叔叔了，肯定很担心，让阿姨留下来照顾叔叔吧，病房也有陪床，不会很累的。” “ 对对对，有陪床的，我可以在这睡一会，不用担心我的。” 郭源明白赵玉纯的意思，想必自己如果不答应，按照母亲的性子也不会同意，一定会想办法劝着自己和江晓丰一道回去，她也不想多费口舌，倒不如就顺了她的意。安顿好了剩下的事，郭源就和江晓丰一起走出了医院。到车上时，已经快十二点了，郭扬已经在郭扬的怀里睡着了，口水都流到了郭源的针织衣上，郭源将他放在后座，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让他躺在自己腿上。“ 晓丰哥，我妈又跟你说了些什么？”郭源向驾驶座上的江晓丰问到。“ 老话题呗，问我什么时候能追到你，说你也不小了，她很担心你。我啊，就和往常一样跟她打马虎，也没多说些什么。其实...阿姨真的是挺担心你的，你就算拿我当哥哥不考虑我，也该考虑考虑其他人了吧...” 江晓丰苦笑了一下。郭源不说话，扭头朝窗外望去。她明白母亲和江晓丰的心思，也知道这样的处理方式并不妥当，只是她找不到能让这件事变得两全其美的办法，甚至，在这件事情上她连开口都不能，没办法，这是能要人命的罪啊，这是她出生以来就背负上的罪孽，现在她只能将它一藏再藏，为了有朝一日能真正的好好活着。“ 晓丰哥，你觉得我哥真的有罪吗？”江晓丰一愣，沉思了会才开了口：“我和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和郭淳品行谁都没有我更了解，我能理解他。”郭源不说话，眼睛还是直望着窗外。
江晓丰开车到了郭闵良家门口，郭源抱着郭扬去取了车，下车前，江晓丰约郭源周末的时候去给自己母亲送束花，便和郭源道了声别，看到郭源上了车，才驱车往父亲家的方向去了。夜已经很静了，长街上，只有郭源和江晓丰的车灯还在闪烁，郭源开了点车窗，想换口气，又害怕小侄子着凉，很快就关上了窗门。车外寒风四起，郭源放了点轻音乐，却还是能听到风撞着玻璃的声音，在这样万籁俱寂的冬夜里，不论是几时起的风，都能听清楚它的来向。到楼下了，郭源却迟迟没有下车，车里，她仰头长叹了一口气，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