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夫神无所掩,心无所载,通洞条达,恬漠无事,无所凝滞,虚寂以待,势利不能诱也,辩者不能说也,声色不能淫也,美者不能滥也,智者不能动也,勇者不能恐也,此真人之道也。”*
空荡且黑暗的灵海内,有一道冰冷的男声一字一句地诵读着这段话,华苍盘腿坐于唯一的亮光当中,双目紧闭,一身白袍无风自起,神色肃穆非常,但额间与面上的汗水还是显露了她的吃力。
“华苍,三百年了,不说你其他,你竟还参不透这短短几句话吗!”
“异声!”华苍咬牙,似在苦苦支撑。“我放不下!我放不下!”
“痴儿!痴儿!”
那男声低声道:“枉费你才绝如此!却是个痴儿!扶霄为你挡下一劫,难道是为你看你现在在这里这般颓然无用的模样吗!”
“异声!别说!别说!”
“说之如何!不说又如何!”男声越发洪亮,语带讥讽。“痴儿痴儿!认你为主实非我幸!”
“我叫你别说!”华苍猛地睁眼,随后扬手一拍!当空出现一把七弦琴来,被华苍猛地一掌拍落,却在落地的瞬间变做一个穿黑袍的年轻男子来。
“好大的脾气!”那男子冷哼一声,抬掌击去,二人灵力相接,自是震荡开来,带动两人长发与衣袍翻涌滚动,许久方歇。
“嘴巴多的倒像是鸟雀了!”华苍冷笑一声,眉眼骤然冷下,凌厉犹如三圣山上的冰雪,叫人难以将她同先前坐在轮椅上的颓然模样联系起来。
“你!华苍!你别不知好歹!我说的可都是实话!”那被叫做异声的男人眉目清俊,但脸上却七横八纵的尽是伤疤,初初看去实在可恐,但见他浓眉倒竖,真真吓人。
“实话又如何!不是实话又如何!”华苍的手在空中随手一拨,那男子便又变做一把划痕甚多的七弦琴横在了华苍膝上,还未来得及说话,华苍便已自顾自地弹起了清心咒。
“老子最恨这首曲子!华苍小儿!你胆敢!”
“如何不敢!”异声叫的越难听,华苍的弦拨的越快,但见那琴上的弦根根带着蓝光,细看之下不像实物,竟是用灵力所捻拉做成的琴弦。“异声!我心中有魔,需得静心,你既是我的琴,合该帮我渡这一劫。”
话音刚落,华苍便闭上双目,与此同时,鼻尖便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迦叶香,鎏华墨。
这气味太过熟悉,华苍不管多久都记得这味道,那是在斐夜城的一次除魔,因为那妖魔喜食年轻力壮的青年男子精气,于是精于绘画描摹的扶霄便画了一张年轻男子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那是她们两个下山之后第一次靠得这么近,这种触感是这么的真实,就算过了这么多年,华苍都能记得扶霄柔软冰凉的指尖,轻缓的呼吸,黑色的眼睛里藏着沉沉火光,她们贴的那么近,只要再凑近些,她就能靠在扶霄温暖的怀里,却被扶霄轻声喝止了,那馥郁的香气和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
“阿苍,你别动,把眼睛闭上……”
华苍长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猛地拨动了琴弦,在那柔软的红唇贴上自己的颈项前,驱散了这重魔障。
那香味陡然间散去了,却在一瞬间变作了更加妖艳诱人的香气,甘甜的,微醺的,带着温热的气息,像是拂面而来的舞姬,柔软的腰肢落在了华苍的怀里。
那是在索若城的一次夜宴,华苍素来是知道扶霄的,她是个多么冰冷、素净且不露喜怒之人,她像是三圣山上的冰雪,这么干净寒冷。
所以华苍从没想过,扶霄也能是这样的。
柔软,炽热,勾人,那腰肢舞动起来像是能掐出水,那双闪亮的眸子流转之时似乎能勾魂夺魄,她的气息像是清泉一样甘冽芬芳,又像是美酒一样熏人迷惘。
扶霄轻轻地落在了她的怀里,她的指尖能触碰到扶霄裸露在外面的那节细软的腰肢,雪白、柔嫩,不敢用力,却又想要紧紧抓住,可她来不及抓住,那不盈一握的存在便又倏忽远去了……
扶霄!扶霄!
华苍伸手想要抓住扶霄,却被她嬉笑着避开了,然后背后贴上她的柔软,她的手也将华苍的双目盖住,微凉的指尖扫过华苍的眼,耳畔是她含糊的热气……
可是都是假的。
华苍毫不犹豫拨弦,曲调由慢转急。
而后那一霎,便有腥臭温热的鲜血溅到了华苍的脸,耳旁是凶兽的嘶吼,只消一口便能将她吞下!
只是她双目失明,不得视物,左臂受伤,不能抚琴。
“华苍!华苍!”
有什么贴在她的背后,有谁在拼命叫她。
“我声长啸,以此相侵;欲灭我魂,先闻我音!”
是那一次在溪尾泥沼的那次,有人为得“异声”,不惜使亲女诱骗她至此,彼时她双目因凶兽毒液失明,左臂断折,琴弦尽断,已然是九死一生之境,她甚至已然做好魂丧于此的准备,是扶霄,以血为墨,以气为纸,画出四凶之一的穷奇为御,拼死挡住凶兽一击,带的她仓皇逃窜,却在险要之时,被预谋之人堵截,昔时已然是前虎后狼,扶霄精力燃尽,却仍然护她周全,便是在那时,异声琴中器灵觉醒,于灵海中念出口诀,于是以灵为弦,奏出一曲“镇魔曲”,置之死地而后生,逃出生天。
那时候的感觉和现在一样,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摸到扶霄身上滑腻的血,那血是热的,和扶霄这个人一样,是热的,那么热,几乎都要把她灼伤了,那时候的扶霄已经意识模糊,却下意识地护住她……
“华苍,我有话要和你说……有话要和你说……”扶霄的手冷冷的,摸在华苍的脸上,冷的让她害怕,她真害怕,当时还说,想和她一起走……
那手的触感这么真实,指甲也不知何时变得尖锐起来,落到了华苍的脖子上,似乎只要华苍再将当初的那句话说出来,那尖利的指甲便会刺进华苍的脖子上……
华苍双手振琴!
那冰冷的感觉顿时融化了,像是化开的雪水一样,从她的颈子蜿蜒向下,这么冰冷,仿佛要流进心里面去。
华苍禁不住地打了个寒战,那种寒冷让人无法抵抗,从脚,从手,从后背,从心里发出来的冷,刺骨的,冰凉的寒意。
她的手上又黏糊糊起来,她雪白的衣衫被鲜血浸透,怀里柔软芬芳的人正在逐渐变得寒冷。
“华苍……华苍……”
她的眸子不再有神采,变得死气沉沉,她的微笑变得勉强,不再生动温和,她的脸色变得苍白,逐渐失去活力,她的鲜血浸透了自己的衣衫,不再干净整洁。
“扶霄!扶霄!”
她如此痛恨自己能够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事,每一刻每一分,都像是刻在了脑子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不能抹除,不能拥有,也不能遗忘。
“兰生幽谷……兰……”
“扶霄你别说话!你别说话!药!我这里有药!” 她声嘶力竭地喊,似乎这样就能让时间延缓,能让扶霄多活一刻。
“华苍,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老大老二老三!你们都死哪里去了!拿药来!拿药来!”
可是一切都是徒劳,什么都做不了,她修真得道这么多年,却在生死面前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
“还好……还好我没说……”扶霄话不成声,几乎说不了几句就咳出血来。
“没事的,你会没事的,扶霄,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外头到处都是厮杀的声音,华苍却只是抱紧她,她活了多年,自以为看破诸多,却不曾想自己原来从未真正勘破。
“阿苍,我要走了。”扶霄的声音变得微弱柔软起来。“所行则异,所归同一,难免一死,却终究是……意难平。”
扶霄的手终于变得无力,从华苍手心垂落下去。
清心咒的曲谱终究没有弹完,华苍睁开眼看着屋外的晴空,强忍不适,将喉头翻涌的血气压下。
“痴儿痴儿!”
异声的声音带着无奈和惋惜。
心劫难过,终究只是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