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觉得，她当时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郑瑶突然转过头，眼眶红红地看着叶莎。

冬夜的末班车上，除了郑瑶和叶莎，还有零零散散的四五个乘客各据一角，昏昏沉沉地倚着椅背，一站一站，他们微微晃动的身体随着刹车声向前倾。广播声像是驱魂笛，他们一边听着一边摇摇晃晃下了车。

冷风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涌灌进来，就在这时候，郑瑶转过头对叶莎说了这句话。叶莎愣愣地看着她，嘴巴微微张开，冷风与呼吸交织为水雾，透过雾气，叶莎看到郑瑶泛红的双眸也变得湿漉漉的。

叶莎忽然觉得世界被静了音，而自己的身体里灌满了几乎震破耳膜的叹息声，她无力到连“你别这样想”这样的安慰的话语都说不出口，她只能选择静静地倾听。

郑瑶看着叶莎的反应，忽然低下头“噗嗤”一笑，泪水顺势滑落，她再抬起头时，顾不上擦拭泪水，笑着跟叶莎说：“你看啊，我初三认识她的时候，又黑又胖，一副蠢像，这样一个人，居然敢喜欢她......”郑瑶哽咽了一下，忽然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低着头，双肩颓然，浑身微微颤抖。叶莎沉默着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

郑瑶口里的那个“她”，叶莎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是有次在聊天的时候，郑瑶夸张地笑着说：“你知道吗，我的记性真的超差的。她的名字里有个字和另外一个字很像，意思都很像，都是‘美玉’的意思，可是我明明备注过了，但每次想跟她聊天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没底，老是担心自己会不会备注错了，怕拼错她名字，她会不开心，就会先问共同的朋友，自己备注的那个字到底是不是对的。”

叶莎第一次听郑瑶提起她，还是在大一的时候。那时候叶莎和郑瑶在同一个部门，因为意气相投所以成为了很好的朋友。那次部门聚会后，叶莎挽着喝得脸通红的郑瑶在校道上散步。叶莎在聚会上很惊讶郑瑶喝酒的方式，简直不是喝酒而是“吞酒”，郑瑶一脸幼稚的得意，说自己可以像喝水一样喝酒，喜欢喝酒后浑身麻麻的感觉，但不喜欢酒的味道。

郑瑶喝完酒后不会发酒疯，反而是安安静静的冲别人微笑，平常的她则活泼得走路都像是要跃跃欲试三步投篮。那次走在宁静的校道上，郑瑶走着走着，突然自顾自眯着眼睛朝着前方微笑着说：“莎莎，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我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她顿了一下，兀自伸出手，碎碎念地数着什么，然后冲叶莎比了一个四，“四年了！然后，那个人是女生......”叶莎诧异了一瞬，不过很快便微笑着看着郑瑶冲着自己眨巴眨巴的大眼睛，“那就是......初三时候喜欢的？”

郑瑶愣愣地点点头，“对，初三那年因为我们校长‘私藏小金库’被抓，学校也倒了，就转到了一个新的学校，然后认识她的。哇，我那时候在新的班里第一眼就注意到她了，”郑瑶语气里带着一种仿佛回到当时情景中的激动，“那时候觉得她好漂亮，虽然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但也因为一直在偷偷看她就顾不上紧张了......”郑瑶笑嘻嘻地低着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那你是怎么跟她搭话的？”叶莎看着郑瑶的样子，不禁笑出声。

郑瑶一下子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叶莎，“我那时候啊，因为是插班生，班主任正要给我安排座位，我心里就想，‘如果能让我坐到她身边，我就折寿三年！’结果，真的就坐到了她旁边的一组！还是正好在她身边的位置，我当时从讲台走下来坐到她旁边的位置上时，表面上面无表情，其实心里激动得不得了，手都在发颤，”郑瑶顿了一下，两个人默契地停下了脚步，郑瑶转过身，双手牵握住叶莎的手，眼睛亮晶晶地闪，认真地看着叶莎，“那一刻，我真的相信世上有神明......”

叶莎本来听到折寿三年那一段的时候，还笑着觉得郑瑶傻得可爱，结果看到这一刻她认真的神情，却莫名其妙愣住了，下一秒，郑瑶又笑眯眯地挽住自己的胳膊，继续往前走，“我坐到她身边的时候，也不敢跟她搭话，结果她下课的时候，直接探过身，轻轻地‘啪’的一声，把一颗那种透明糖纸包装的，小小颗的阿尔卑斯糖放在我桌子上。她说的是请你吃，还是给你吃，我记不清了，但我记得那颗糖是紫白色相间的，因为我开心得要死，一直拿在手上没吃，结果拿回家放在桌子上一会，就被我弟弟吃掉了，那时候还生气骂了他......”

“其实......我初三过得不开心，”郑瑶在回忆的中途突然目光一暗，然后低着头开始不安的摩挲着手指，“我有时候也会很难过，想着为什么会是在初三认识她。我初三的时候又黑又胖，一脸蠢相，又因为是插班生，所以一直被班上的两个男生鼓动全班嘲笑、排斥我......喜欢她，能和她做朋友，真的是初三不多的能够让我开心的事了。”

“我还记得有一次下课的时候，其中一个欺负我的男生一脸若有所思地盯着我和她说：‘郑瑶，你不觉得你在她身边就像个小男人一样吗。’我当时直接吓到手指冰凉，直接装傻没理他，怕他真的看出些什么。”郑瑶苦涩地笑着，看了叶莎一眼，“现在想想，自己也太傻了，简直是标准的掩耳盗铃。”

“呵......”过了一会，郑瑶突然仰起头，盯着头顶上的路灯，再低下头时，她灵动的双眸里盈满的摇摇欲坠的泪水在橘黄色路灯照射下，闪动着摄人心魄的美。叶莎搂住她，叹了口气，“你喝醉了......也许太醉了。”郑瑶侧过身低着头，额头抵着叶莎的肩膀，没有说话。

那一晚夜风习习，叶莎和郑瑶挽着手，沿着路灯绕学校不知道走了几圈，偶尔在橘黄色的路灯底下，叶莎看着郑瑶陷入回忆的神情，橘黄色的暖光描摹着她的轮廓，因为酒醉而泛红的脸庞有着一种娇媚，她目光灼灼，时而望着前方，眼神里有一种仿佛路灯照亮的黑暗里，有她喜欢的那个人那样盼望。

叶莎一直以为那一晚发生的事情只是因为郑瑶喝得太醉了。第二天再见到郑瑶时，她也正如叶莎以为的那样，神色自然。“真的喝到断片了啊。”叶莎这样想着。叶莎也没有提起过那件事，只当从未发生。

直到大二的学期末，两周的期末复习时间漫长到让人以为是又一个新的学期。郑瑶一天实在是在宿舍瘫不下去了，敲了叶莎寝室的门，拉着叶莎一起去逛街。两人在进入一家日式杂货店时，叶莎注意到郑瑶站在一个货架前看了很久，叶莎走近一看，货架上摆着许多胡萝卜形状的抱枕。

“喜欢这个？”叶莎笑着指那些抱枕。

郑瑶微笑着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这些抱枕拍一张照片，“我去年生日的时候，她送了我一个这样的抱枕，说枕着这个玩手机超舒服。可惜我行李装不下，没带到学校来。”

叶莎愣了一下，很快明白郑瑶说的是谁，转而微笑着看着郑瑶在双手握着手机打字，“在和她聊天？”

郑瑶仍是低着头，微微点着头，眼睛看着手机屏幕，“平时她很忙，上了不同大学后，也没什么共同话题，所以也不好意思有事没事找她聊天......”郑瑶盯了一会手机，然后有些失望地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郑瑶，瘪着嘴，“没回。”

叶莎摸摸郑瑶的脑袋，“你也说啦，她很忙的，等下就会回啦，我们喝奶茶去？”郑瑶勉强弯起嘴角，点了点头，挽住叶莎的手臂走出那家店。

回校的路上，叶莎沉吟了一下，“郑瑶......”郑瑶扭过头看着她，“嗯？”

“你有没有跟她告白过......就是跟她说你喜欢她这个事？”叶莎认真地盯着郑瑶。郑瑶有些尴尬的耸耸肩，“有是有......可是我说着说着，就把‘我喜欢你’的这种喜欢，往朋友的方面带了......”郑瑶越说越无力，最后就只剩下哼哼唧唧。

“那你就只是打算这样和她做朋友下去？”叶莎蹙眉看着郑瑶低着头心虚的样子。

“做朋友......大概也挺好的吧？”郑瑶勉强弯起嘴角。

“不好，非常不好，”叶莎停下脚步，似乎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郑瑶，刚想说些什么却犹豫着转为一声叹息，“因为......你并不只是想和她做朋友的啊。”

郑瑶愣了一下，旋而低下头，彼此在薄凉的空气里静默无语。过了一会，郑瑶迟疑着抬起头，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她望着叶莎的脸，“莎莎，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叶莎有些不解地摇摇头，“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部门开会的时候吗？”

郑瑶轻轻地摇摇头，“不是的，那是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宿舍楼三楼的热水间，我在倒热水，我就随意往外一瞥，就看到你从楼梯拐角走过，你走路的时候真的认真得像要踏正步一样，马尾左甩右荡......”郑瑶顿了一下，目光痴了一般，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抚着叶莎的脸庞，“就像......她一样。”两人鼻尖相抵，叶莎甚至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气息在交缠，可在最后一刻，叶莎生硬地撇过头，郑瑶的吻轻轻地擦过她的脸颊。

郑瑶的身体僵住了，她缓缓松开手，仍是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我不是她。”叶莎冷静地在郑瑶耳畔边说。

叶莎不知道如果彼此都是在清醒的状态下，自己接受这个吻意味着什么。郑瑶喝醉的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抚着自己的脸庞，吻了下去，那时候叶莎几乎是本能地回应了这个吻，唇齿间苦涩的酒味，唇瓣干燥的纹理因亲吻而浸润，彼此颤抖的身体分不清是冷风还是心跳在作祟。

叶莎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因为彼此都在酒醉时对不清醒的一次纵容罢了。

正如第二天证明的，一切都是酒后断片，都是被抹去记忆的不存在时间。

一阵舒缓的大提琴音乐响起，郑瑶低头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便转身走远了几步接起。不知道为什么，叶莎看着郑瑶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个电话是“她”打来的。

“瑶瑶！不好意思哦，最近学校筹备校庆，太忙了，刚才才看到你发来的消息，照片我看到了哦，上次你生日我送你的那个抱枕就是在那家店买的呢。”

“啊，没关系，消息你可以看到有空再回，你怎么那么突然打电话过来，不忙了吗？”郑瑶握着手机，有些不知所措。

“是想你了呀，看到那个抱枕，突然想起我们上一次见面就是假期你生日的时候，不过期末快到了，新年就可以再见到你了呢。”

“嗯，新年就可以再见到了。”郑瑶听着她说的话，不知不觉眉眼带笑，眼中盛满小心翼翼的温柔。

“欸......部长又让我做事情了，我去忙咯。”

“嗯......”郑瑶突然迟疑了一瞬，“等一下，魏琪，我有话想跟你说。”

“嗯？怎么了？”

“我有一件事情，我忍了五年没告诉你，我刚刚......突然忍不住了，”郑瑶顿了一下，低着头，眼睛一闭，“我......喜欢你，从一开始就喜欢你。你还记不记得我大一跟你说过的，我发现有个人长得好像你，背影像，认真走路时马尾一跳一跳的样子也像。我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一心想和她做朋友，现在我明白了，我只是把她当作你的替代品。就像我见到她，和她说话，可脑子里会莫名想着你。”

“瑶瑶......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最近太焦虑了？你是不是——”郑瑶按掉了电话，抬起头时，眼中盈满泪水，她望着不远处的叶莎，凄然一笑，泪水沿着脸庞滑落时，温暖湿润的触感一路向下，像是被人用指尖抚摸摩挲过脸庞，有些痒。

郑瑶一边擦掉眼泪，一边快走几步，走到叶莎面前。郑瑶忽然觉得眼睛酸涩得像是被烈日刺痛，她蹙着眉头，举起手机晃了晃，勉强笑笑，“我说了，”郑瑶抿着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却仿佛卸下了重担一样，“原来五年的喜欢，说出口也不过是短短几句话。早知道早点说了......”郑瑶自嘲地笑笑。

叶莎怜悯地看着郑瑶，微笑着伸出右手牵起郑瑶的左手，“走吧，反正回学校也没事，再去市里逛逛？”郑瑶乖乖地点点头。

叶莎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差一点溺毙在永不成真梦境里的人醒来后，绝不可能是一身轻松地欢声笑语。就像溺水的人，当纷乱的水流涌灌进鼻腔、喉咙，脑子里清醒地直面着窒息的恐惧与无助的绝望。被救起后，这些感觉也不会那么轻易消失，它们就像是后遗症，午夜梦回，也许还会在身体里起作用，身体还会因为这些涌灌而入的恐惧与绝望而无助地挣扎，奋力地喘息，企图抓住一根悬浮水面的稻草。

就像郑瑶在和自己逛街时，脸上平静甚至带着轻松的神情，看不出她刚刚从陷进去无法自拔的梦境里清醒。直到在寂静的冬夜，在归途的末班车上，当喧嚣热闹都被黑夜，被冷风吞食，周围只剩下安宁温暖席卷而来的倦意，她才开始平静地崩溃，开始找寻借口以证明自己的喜欢是错误的，证明自己不配。

“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为什么，为什么我当时会鬼使神差地用‘折寿三年’这样的条件跟神明换取愿望，现在想想，也许一开始就不该用寿命作为交换，这种交换......”郑瑶虽然平静下来了，但眼眶还是赤红的，她抿着嘴低下头，“太晦暗，而我那时候在心底里也后悔了，倒不是因为舍不得三年的寿命，而是这个愿望有着灰暗的底色，也因为我要的不仅仅是坐她身旁，神明答应了我的愿望，可他没答应我贪得的幻想。”

“我经常看到一些人说，‘等我变成更好的自己，我再去说我喜欢你’，这句话听着很美好吧？为了喜欢的人去改变，去成为更好的自己。”郑瑶突然侧过身抱住了叶莎，浑身被好像冷得打颤，郑瑶在叶莎的耳畔旁继续喃喃自语，“可是变得更好，更好的标准在哪里？要更好到什么程度，才有勇气说出那句话？变得更好是为了告白时能够增加一点成功的机率吧，所以变得更好，也未必能让喜欢的人喜欢你，你所谓的为了喜欢的人而做出的改变，到最后也许只是变成了自我感动......我早该明白，那句话我那时候没说，就永远都不应该再说出口了。”

叶莎垂闭眼帘，更紧地抱住郑瑶，直至感受到她的胸腔中颤抖的呜咽声，她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说：“别再陷进去了，你应该朝前走了。”

“叶莎，对不起。”郑瑶轻轻地在叶莎耳畔旁说。

对不起什么？是一开始做朋友时的居心，还是那晚失神的吻，亦或是看穿我喜欢你？终点站到了，刹车声在宁静的夜里分外刺耳。叶莎率先挣脱开那个拥抱，她凝望着郑瑶的双眸，一瞬失神后她伸出手，轻轻拭去郑瑶脸上的泪水，然后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对郑瑶伸一只手，“走吧。”

末班车的灯照亮了一瞬她们前路的黑暗，自己又很快便也消匿在黑暗。当一切都静下来，叶莎牵着郑瑶的手，漫步在宁静夜色里，被路灯洒照的校道上。

又是一阵熟悉的大提琴曲响起，叶莎侧过脸，看着郑瑶手机屏幕里，明亮刺眼的白光照在她脸上，照出她蹙起的眉头与眼底的犹豫。叶莎停下了脚步，拉了一下还往前走的郑瑶，“接吧，好好说清楚。”说罢，叶莎刚想松开手，走远一点，没想到郑瑶紧紧地握着叶莎的手，她用恳求的眼神望着叶莎，叶莎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郑瑶接起电话，接通的一时间，双方却都以沉默应答。

郑瑶听见她那边呼呼风声，好像也是在外面，郑瑶正想开口，却被她抢先一步，

“郑瑶，我们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