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羸弱的清晨阳光照亮了城市高塔的最顶端，伴随着钟楼最后的报时声，这座海中孤城像是年事已高的老人在漫长岁月的尽头终于熬尽了生命，迎着初升暖阳，被光照亮的一瞬，阳光所及之处，所有的建筑纷纷倒塌，以城市中心的钟楼为源头，向着海岸，楼层断裂的巨响，钢筋混凝土腾起的阵阵浓烟，街道郁郁葱葱的树木纷纷落尽了叶子，树干随着时间推移像汁水一样融化，与地下的泥土融在一处。虚假的表象被撕破，露出内里的真实。海里城的本来面目再一次呈现在时间尽头的孤岛。

两个孤单的影子穿梭在逐渐崩毁的城市街道，向着海岸线奔跑。

“老师……”女孩累的喘不上气，跑到岸边的同时跪坐在沙滩上，她不敢回头去看发生了什么，末世般的绝望情愫隔着空气也能吸进肺腑，于是一遍又一遍的，女孩在心里安慰着自己眼前的景象不过是梦境，“梦的话，发生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覃秋月将手揣在大衣的兜里，一只手伸出来理了理刚才带着女孩一路跑来时被海风吹乱的衣领，她注视着女孩，平静的目光里夹杂了一丝怜惜。相比之下，城市的毁灭在她心中不曾激起一丝波澜，早已习惯了此番光景，倒不如说，已经看腻了。

“还在以为我是你梦里的影子吗，我亲爱的学生？”玩似的刻意循着沙滩上踩过的脚印，覃秋月踩着印子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来，一手将她搂入怀中，一手轻轻拍着背，下巴靠在人肩上，希图以此来缓解她的恐惧与不安。

“你会害怕吗，如果我们死在这里。”

“如……如果是，和老师在一起，我不怕！”尚未从恐惧中缓过神，女孩还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响，比起因拥抱而产生的紧张，此时恐惧更胜一筹，但随着时间流逝，不安与恐惧的灵魂逐渐得到了安定。稍微，转头看了眼身后的光景，城市已沦为一片废墟，仿佛是一副镜头拉了很远的陌生遥远国度的画中世界，而不是自己所生活的故乡，“可我们……之后会怎样。”

“海水会淹没整座城市，之后我们会死。”

“哎？”

“就是这样。”

“我知道了……我肯定是要从梦里醒来了，这个梦大概编不下去了吧，本想再与老师多相处一会，因为有老师在的话，再怎样恐怖的梦境，我都不愿意醒来……但现在，我的梦境已经快要结束了吧……”

“不会，这不是梦。”

“对不起……老师，我最后还是……”

“我都说了，不是梦！”

烦躁，难以言说的烦躁。被言语激怒了心头的某些不知名怒火，覃秋月将女孩从怀里推开，站起身来，轻蔑的眼神审视着地上仍在自言自语的人，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自我中心的人存在，她再也不想忍受女孩的废话。

“很想醒过来是么，不如我帮你一把？”

一把抓过眼前人的手腕，打开的折叠刀，顺势刺进了女孩的手掌，用力禁锢住对方的手腕不给其逃脱的机会，从大拇指上面一点的部位直到掌根，刀尖顺着上述位置，向下深入足足一厘米深之后用力一挥，溅涌出来的血液落在沙滩，洒在海鸟的尸体旁。

痛……深入骨髓之痛，痛到无法思考。她用尽全身力量挣脱了老师的手，拼命想往后退却因过于用力狼狈地摔在沙滩上，心中的恐惧和身体上的痛楚让她想要大喊，嗓子却嘶哑的发不出声音，只能徒劳地按住被划伤的手想要止痛，皮肉却如触电般感受到一股扎进了铁锈似的难以言表的刺痛，反而更加痛苦。

“怎么，还没醒过来？你的梦境这么真实的吗。”刀子被随手扔在一边，覃秋月向前走了一步，半蹲着身子看着眼前人不断颤抖的身躯，与此相似的残酷回忆化为影像侵袭脑海，你我的痛苦究竟何时才能结束呢。

“对不起，老师只能用这种方式让你相信这不是梦。我们，此时此刻并不处于任何人的梦境之中，我有很多重要之事想要告诉你，可一旦被你认为我是你梦里的影子，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当真的吧，这样对我来说，未免有些残酷。”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她望向老师的眼睛，看到的却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人，和昔日在高中任教的脑海中的老师，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她却不能否认，眼前这个人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也无法否认自己手掌被刀割开所感受到的剧烈疼痛这一事实，直到现在手臂还在颤抖，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想要逃避这一切，但疼痛感并不因此而减少，即使蒙上双眼，也无法逃避。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受到了一个温热的触感，自己的手被人捧了起来，手背上落下了浅浅的一吻，掌心的痛楚，与手背传来的温度，让顽固的她终于开始相信，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并不是梦境。虽然身子还在微微颤抖，但她不再害怕，摆脱恐惧的束缚，女孩抬头，望进老师的眼，却只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像是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窥伺着一个很深很深的深渊。

“你愿意相信老师说的话吗。”

“恩，愿意。虽然我和老师没什么交集，虽然我们真正像样的交谈，只有不到一天的时间，但我知道，你不会做出伤害我的事，老师……不是那样的人。”

一抹凄凉的微笑。

“对你来说只有不到一天，是吗，可是对我来说，我们已经共度了不知多久的时光，已经多到我自己都数不清，有快乐的，烦恼的，也有痛苦的，不愿想起的……”

“老师……你在说什么？”

嘘——覃秋月示意女孩不要再打断她，看到对方困惑的表情，虽然自己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但也实在不能怪她。

“好好听我说完吧。我刚才有说过，我们之后会死掉是吧？这也是真的噢，再过一个小时，海水就会完全淹没这座城市。但是你不用紧张，也不需要逃到哪里去，我们逃不掉的，因为——我们已经死了，现在的世界，是死后的世界。”

“什……什么啊，”一时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崩毁，女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老师，她并不明白，什么是死亡，人死之后的世界，意识还会存在？开玩笑的吧，而且……刚受的伤还能感受到那样剧烈的疼痛，“不可能……不可能的，我还能感受到痛，老师……跟我走吧，我们能离开这里的，这座城市……让它见鬼去吧，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说着，女孩便拉起老师的手，想要向海边跑去。

不远的海边一艘船正驶向这边，一只海鸟正从岸边飞向那艘船，如果不是一只鸟的话，倒真像是去为了迎接某位故人的归来似的。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僵住，沉默，女孩的思维，一片空白，“我的名字……我……”

“你想不起来吧？我也是，分明是自己的学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包括生前的回忆也是，除了与你有关的，其他的一切，全都不记得了。有时候我在想，莫非死后的世界也存在某些秩序不成，而我们呢，一定是因为违反了那个秩序，而遭到了惩罚吧。”

覃秋月从女孩手中拿过了被抓的皱巴巴的信封。

“‘致 亲爱的覃秋月老师’。我想，一定是因为这封信，所以我才能记住自己的名字，而这封信里……，”覃秋月打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了一张完整的信，虽然也被捏的皱巴巴的，“写满了你我之间为数不多的仅存的回忆，在死后的世界，这些成了我仅剩的全部的记忆。”

覃秋月将信纸小心地再次折叠好，放进了自己的大衣中，她望着那艘归航的船，但船与岸边的距离始终没变过，既没有更近也没有变得更远。

“没用的吧，”覃秋月关切地看着女孩的背影，从她身后抱住了她，满怀怜惜的，像一不小心就会碰坏了艺术品般，以温柔的力度，抱住了她。覃秋月指着那艘船，“我们，哪也去不了。”

“骗人的……这种鬼话……我不信，”女孩的眼中溢出泪水，“我还有好多事……想和老师一起做，还没有好好跟老师告白，还没有把我的信，好好交给你，我……本打算毕业之后就去找你，分明马上就要见面了，什么死后的世界……都是骗人的，我在等你，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啊！等不到你……我是不会离开的！”说起来——自己的确，一直一直都在这个岸边等待着什么，自从有意识以来，便一直一直，徘徊在这个海岸，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并不明白。

“你的心意，你的所思所想，我全部全部都——明白，”覃秋月轻轻拍着女孩的背，一边将自己手腕上的表，示意给对方，“你看，现在是六点四十五分，等到了七点一刻的时候，这座城市就会被海水淹没，那就是我们死去的时候。”

覃秋月一边拍拍肩安抚着怀中的女孩，一边继续看着海的方向说着，

“你一定想说，若是我们已经死了，又怎么会再经历一次。城市被淹后，我们会再次回到昨晚六点四十五分所处的世界，一切又会倒退回原样，你会继续在岸边等我，而我，也会在车里醒来。”

“……”女孩显然已经放弃了什么，只是徒然地听着老师的话语，这不是梦，她清楚地明白，这不是梦境。

“但我和你有不同的一点是，我会记得每一次遇见你之后，我们所做的事，我全都记得，而你却每次都想不起来了，无论我找到你多少次，你对我的态度永远都像是第一次见到我一样。所以我说，我与你度过了许许多多你不知道的时光，虽然你已经想不起来了，但对于我来说，那些的确都是切切实实的回忆，虽然每一次重新来过，我们只有不到一天的相处时间，但那样的重来的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了，你能想象……那对我来说是多漫长的时光吗。”

“想知道我们死后第一次相遇的经历吗？意识的最初，我迷失了，在这么大一座城市里，除了我之外却一个人也没有，我那时，也以为自己在做梦。只记得我走了很久很久，直到走到海边街道的时候，发现了你。但那时候的你……一个人朝着海里去，怎么叫你都没反应，我看到海水没过你的全身，直到最后再也看不见你，无论我怎么呼喊，你都不曾回头看我一眼，像是完全感知不到我的存在。”

“于是第二次，我恢复意识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你。而这一次……我收到了你的信，以及来自你亲口的告白。”

“那封信……老师你，早就收到了吗。”

“嗯，你的心意我早就收到了，完完整整的。”

“不过，说实话，那时候的我，逃避了。毕竟对方是自己的学生，而且年龄差距那么大，又是同性别，老实说，我被吓到了，我感觉很困扰，并觉得，这样的情感很怪异，让我很不舒服，一度很纳闷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那时候啊，虽然以为自己在梦里，也还是不忘狠狠教育了你一顿。之后我把你接回我家过了一晚。到了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我还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城市发生地震时，根本没来得及带你逃走，不久我的意识便中断了。”

“第三次醒来，我已经放弃这是一个梦的想法，我几乎找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但除了你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出现。很多次我问起你是否记得昨天发生的事，但每次你看到我都像是第一次见到我一样，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

“那之后的记忆，便渐渐因无数次的重复而逐渐变得模糊，每一天每一天总是重复着同样的事，日复一日，记忆也随之混淆。我与你去过很多地方，城市最高的塔，去过海边散步，还去了我们高中的学校，与你做了很多很多事，共度了无数次夜晚，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经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年龄，性格，那些似乎早已随着生前的记忆一起，消失殆尽，我总有一种感觉……似乎在死后的世界所经历的时光，比生前还要多得多。啊，到底已经过去多久了，总感觉，用一生来形容，都不过分。不过，这对我来说，却是比下地狱还痛苦的折磨，你能明白吗，每一次新的一天开始，我们都会死去一次，而我与你共度了那么多的时光，却只有我一个人记得，该说这是你的不幸，还是我的不幸呢。我感觉我们陷入了一个无法逃离的死结，一个永远的诅咒。”

“所以，终于有一天，我受不了了，”讲到这里，覃秋月犹豫了一会，但还是说了出来，“为什么我会受到这样的天罚，我只能想到一个原因，你。因为你对我的执念，因为你那封生前没能送给我的信，让你不肯离开这里，一定是你的执念也把我束缚住了，城市沉没之后，所有人都死去了，最后也都离去了，但唯独你和我，永远留在了这里。意识到这个的我，曾经试图接受你的心意，收下了你的信，也回应了你的告白。不过，这些都没用……所以，被无尽的轮回折磨的失去理智的我，曾在这里，杀死过你……”

“你能原谅这样的我吗？”覃秋月的语气里不带一丝情感，就算得到对方的原谅，她大概也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是我的话，我大概也……会崩溃的吧，所以我，并不怪老师，”女孩似乎想起了类似的梦，原来那么多与老师有关的梦，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吗，但具体的细节，永远消失在记忆的漩涡，并会随着时间推移，逐渐连最深刻的部分也会慢慢被遗忘，“而且……我也想不起来了。”

“谢谢。”

覃秋月松开了怀抱，扶着女孩站了起来，牵着她的手在海边散步。

“但我无法原谅那样的自己。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弥补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每一次见面，我都会收下你的信，都会听你说上好长好长一段话，然后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很多个夜晚我都选择和你一整晚在一起，我们一起读过很多书，吃过对方做的饭菜，聊过很多很多事，你的全部爱好全部习惯我都了如指掌，如果……我们还活着的话，这个世界上便不可能再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了。”

“老师……”女孩哽咽的声音从刚才开始就没停过，眼睛已经哭的红肿，“我不想……再忘记你，那样的老师，实在太孤独了。”

“是啊，我们，太孤独了，”覃秋月停下步子，微微俯身用手替女孩擦了擦泪水，“所以，放过老师，也放过你自己，好吗。昨天答应过我，要陪我一起离开这里的人，是否还记得自己的承诺？”

“恩，可我该怎么做……”

“交给老师吧，经过了那么多的循环往复，我已经找到了，救赎我们的办法。”

“真的吗……”

“当然。”

覃秋月从大衣中拿出那封信，将它平铺在手中，按了按皱巴巴的边角。一个人的灵魂无法得到安息，一定是与某个事物的存在有关，只要在解除此人心结的同时，由当事人来销毁那个事物，灵魂便能得到救赎。这是她无数次失败之后，最终得出的结论。

“我把真实的自我全都告诉了你，现在我对你没有任何隐瞒了，即便如此，你还是爱着这样的我吗，即使我早已不再是你所熟知的那个老师。”

“无论是怎样的老师……我都爱着，就算是现在，无论问我多少次，就算是在我所不记得的每一个过往中，我的回答也一定永远不会变，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再一次忍不住的哭了出来，仿佛得到救赎般大喊着，“我都爱着这样的老师啊！”

啊……得到救赎的人，一定是我吧。覃秋月微笑着想，将女孩用力揽入怀中抱紧，直到过了很久很久，才松开。

距离七点一刻，只剩五分钟。

“来，把这封信，烧掉吧。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好。”

燃起的火光，将信纸烧成灰烬，顺着海风吹去的方向，一同消逝。

七点一刻，海水再度没入了城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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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始

海水没过了她的膝盖，大腿，没过了胸口，脖颈，最后，没过了眼角的泪水。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幻想，终于不再成为幻想。

那封信，果然还是……

“等一下！”

女孩被一股强有力的力量从水中拽了回来，被海水呛到不行的她，趴在沙滩上干咳了很久很久，抬起头来，竟看到了自己最想见也最怕见的人。

“老师？”

“抱歉，等我很久了吧，有些事耽搁了，但现在还好赶上了。听说，你有重要的事要对我说，是什么呢，能告诉老师吗。”

女孩投入了所爱之人的怀抱，将生前未能诉说出来的情感，全部告知了对方。

灵魂得到了救赎。女孩闭上眼的一刻，她便像烟一样永远消散了。

海岸边的沙滩，只剩下老师一人。

“为什么要逃走。”从身边传来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诘问。

“我必须要见一个人，而我刚刚见到她了。”

“你欺骗了死神。”

“只要能让她得到救赎，无论遭受怎样的天罚，我都愿意。”

“那你便成为新的Sisyohus吧。”

唯独你的灵魂永远不会得到超脱，你会在永恒的轮回中永远追寻假想的救赎，你将忘记自己曾经早已将她的灵魂解救，将永远迷失在时间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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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六点四十五分，

她，再一次从车内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