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救了。”冬希轻声说道,她苍白的脸上那抹笑容叫人心碎。
“才不要!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做不到的啦……”她摇了摇头,言语如同她的体温一样,寒彻心扉,一点点地淡去。
她的笑靥,她的味道,也一同消逝。
“做不到的。”
“巫~女大人~”一个欢快得不合时宜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猛地从回忆中惊醒过来,看到隔离病房的玻璃上映出自己的脸。
那张脸上写满痛苦与悔恨,在阴暗灯光的映照下分外阴森——而相较之下,后面笑嘻嘻的某人显得分外扎眼。
“怎么又来了。”我没好气地说着,站起身来。
来人是先前在教室里照过几次面的少女。她披着一头黑色的长发,穿着蓝白色调的夏季水手服,跟班里身着黑色冬服还冷得瑟瑟发抖的大家格格不入。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啊……”我烦躁地低声呢喃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离开了病房,“有什么事出去说。”
“你想干什么?”在走廊上站定,我深吸一口气,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而且说到底,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我是隔壁班的恩田雪呀,因为课间来找你的话你都趴在桌子上睡觉。周围的同学又不愿意帮我传话。”少女摆着一脸无辜的笑容,手指摆弄着自己的长发,“之前也来找过巫女大人了,我有事相求——”
“不要叫我巫女大人!!”我厉声喝道。
还没说两句话,自己名为礼貌的假面已经分崩离析。
听着自己的声音在医院静寂的走廊里回荡,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用手把嘴捂住。
“嗯嗯,那就小光,我有件事想拜托你。”恩田同学认同地点了点头,干脆地改变了称谓,“我想让你帮忙把我的病治好……我的失忆症。”
我没有答话,空荡荡的走廊显得更加安静了。
“好不好嘛?作为报答,我什么都愿意做。”她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这家伙真讨厌。
无论是她自来熟的态度,不合时宜的笑容还是身上浓烈的气味,都让人都无法忍受。
“开什么玩笑……能治病的话她还会躺在这里面吗。”
“嗯?”恩田雪歪了歪脑袋,似乎没有听清我刚才的低语。
“你找错人了吧。”我清了清嗓子,脑中开始编织能够说服她的答复,“像你这样的问题,应该去找心智与记忆领域的能力者才是。”
“不~要~啦,我就是要找小光。我有种预感,小光的话一定能够满足我的愿望!”
“你想说因为我是无所不能的巫女,所以区区治病不在话下吗?”我这么说着,又一次推开了冬希病房的门,“喏,接受巫女治疗的下场就在这里。”
昏暗的灯光下我只能看到她的侧影,心率仪单调的滴滴声刺痛着我的神经。
不要再救了——冬希最后的话语在我的耳畔回响。
是啊,要不是我多管闲事的话,她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吧。
“巫女……是什么都做不到的分类。”我眨了眨眼,压住胸中泛起的泪意,口齿不清地说道。
“小光……?”大概是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压抑,原本兴高采烈的恩田同学语气中有了迟疑。
我没有回答,只是最后看了一眼玻璃另一边静卧的少女,轻轻地关上了门。
然后拖着脚步,自顾自地离开了医院。
“欢迎回来。”刚进家门,厨房那头就传来了外婆的声音。
虽然自己一声不吭,可外婆还是察觉到了我的动静,跟我打了招呼。
“我回来了。”我干巴巴地应了一句。
“晚饭马上就好了,洗手等着吧。”
“好~”我拉着长音应道,回到自己房间放下书包,然后走向厨房。
“呜啊。”看到饭桌旁坐着意料之外的角色,我不由得一声怪叫。
“好久不见,小光。”母亲瞟了我一眼,目光马上又回到了手里的平板电脑上。
“母亲……老妈。”我冲着她点了点头,然后静静地拉开椅子坐下。
她完全没有回话的打算,双眼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屏幕的光亮映在她的无框眼镜上,文字化作黑块无声地闪过。
身处和室却身着衬衫,拿着平板电脑的母亲仿佛是个格格不入的默剧演员,无言演着她的独角戏,厨房里外婆忙碌的声音则是单调的背景音。
“外、外婆,我来帮你忙。”我被这股沉默压得动弹不得,突兀地说出这么一句话,然后起身准备往厨房走去。
“话说小光,之前学校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而母亲突然的提问则把我钉在原地。
不,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要求解释的命令。
“什么事情?”我僵立在原地,艰难地挤出一张笑脸。
我正想着赶紧到厨房里去避难,却看到外婆端着菜出来了。
“小光,你站着干啥呢。”她看到我古怪的模样,出声问道。
“什么事情啊……像是弄坏灯管,震碎玻璃,把同学按到墙上动弹不得之类的事情。”而饭桌另一边,母亲则用事不关己的语气甩出这么一番话。
她难得地放下了平板,把身子就到电饭煲旁给自己装饭,仍旧没有看我一眼。
我心中五味杂陈,身体微微颤抖着。
“你要知道,这可不该是神社现任巫女该做的事情……影响不好。”
“是她们先惹我的!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地叫我巫女大人,绝对是故意的!!”
“那就别跟她们一般见识。”母亲的语气中多了一丝不耐烦,“你要知道你是借读生,捅出篓子只会让我难办。”
这句话戳中了我的软肋。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唇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光她也不想的啊,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外婆息事宁人地说道。
“那样的事情根本就不该发生!”母亲说着,突然把饭碗砸到了桌面上,让桌上的饭菜都跳了起来,“再怎么样……再怎么不如你的姐姐,你起码也能靠你作为巫女的灵力在能力考试拿下高分,混个中央的学校读读……而不是在这种乡下的破学校里烂掉!”
“又拿我死掉的姐姐说事。”我低声喃喃道。
可想而知,这句话是火上浇油。
母亲兀地站起身来,横跨半张饭桌,冲着我叫道:“要不是你把你宝贵的灵力浪费在你同学身上,也不会——”
“我拿我的灵力干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也不甘示弱地站起身来,冲着母亲的脸吼道。
短暂的沉默。
“……也不会害得她卧床不起,昏迷不醒了。”母亲话锋一转,冷冷地说。
“咕。”听到这里,我身子一软,无力地跌回座椅上。
不要再救了。
冬希最后的话语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
“我吃饱了。”我丢下这么一句话,逃也似地离开了饭桌。
赌气不吃饭加上辗转反侧的夜晚,第二天的我又累又饿。可是即便如此,放学后的我仍旧来到了她的病房。
“冬希,你当时那句话……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站在隔离窗前轻声说道,指尖感受着玻璃的冰冷。“如果我没有提出要帮忙的话,你也不会落得现在这个样子了……吧?”
手无法触及,只有双眼能看到她在玻璃另一侧的微弱灯光下的侧影。
我垂下手去,不甘心地拿出手机,看着我和冬希的合照。
可是她的脸却那么陌生。无论再怎么看,那都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的脸。
“我好想你啊冬希……我好想你……”我整个人贴到幕墙上,妄图靠着缩短距离来感知她身上的灵力。
可是什么都没有。
无论我靠得有多近,都什么都感觉不到。
就在自己要放弃的时候,感知突然有了反应。
久违了的味道渐渐浮现,沁人心脾,让我整个人都陶醉了起来。
然而浓度增长的趋势却丝毫没有停歇,愈发浓烈的灵力变成一股异味,熏得我心生厌恶。
就像是偷抹母亲香水的小女孩一样,丝毫不懂得把握分寸。
“找到了。”就像揭示谜底一般,一个兴高采烈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小光你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吗?”恩田同学走了过来,大大咧咧地问道。
“没有。”我冷冰冰地答道,从隔离窗边退开,坐了下来。
“是吗,那我也在这里呆着好了。”而恩田同学丝毫不理会我语气中的抵触,自说自话地拉过一把椅子,在我身边坐下。
我把自己的位置往另一边挪了挪,然后两人陷入了沉默。
“我说恩田同学,”令我惊讶的是,最终先开口的人竟然是自己,“你有朋友吗?”
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很失礼的问题。
正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的时候,恩田雪摇了摇头。
“不知道啊……我不就是得了失忆症才来拜托巫女大人的吗?”她歪头看着我,理所当然地答道。
毫无预兆地,我们两人的视线相接了。
“是……是吗。”我慌忙别过脸去,可她瞳孔中的纯净却渗进了我的心里。
也许是那一瞥卸下了我的心防,也许是跟母亲的冲突让我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我只知道,自己打开了话匣子。
“初中的时候,我没什么朋友。一方面是因为我是神社的巫女大人,另一方面是我有面孔失认症……也就是说,我记不住别人的脸,无法通过对方的脸来辨別身份。”
“听起来很辛苦呢。”
“有一定程度的能力者我能感知他们的能力做出判断,就像是指纹一类的东西……可是其他人就只能靠服装发型和声音。你也知道,这小镇里并没有多少能力者,有也一早拿着奖学金到中央的学校去了。学校里的同学大多穿着校服,在我看来全都是一个样……认错人几次之后,我就基本放弃了跟人搭话。
“可是有一天,冬希她到班里来了。我之前只知道这位同学时常因病缺席,可是没想到,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嗯嗯?”
“她穿着冬季校服。”
“嗯……?所以呢?”
“那时候可是五六月份啊,大家都只穿着短袖嘛。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就算只是在复述自己的回忆,回想起那一幕的时候我还是不由得胸中一热。
“盯着她看了一早上,然后午休见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就找她一起吃饭。”
“就是说,不搭理人的巫女大人和没人搭理的病弱妹子就这样理所当然地牵上手了。”恩田同学不住地点头,两眼放出兴奋的光芒。
“牵,牵手什么的……”我不自在地挠了挠鼻子,别过脸去,不想被无关人士看到自己面红耳赤的模样。
不过确实,我和冬希就这样开始了。
原本以为她只是偶尔到学校来的,结果从那天起她一天都没有缺席。我自然是喜出望外,抓住每个能和她在一起的机会,午休时一起吃便当,放学后一起回家。
就连暑假,我们两个人也一直黏在一起。我到她家作过客,她也有到神社来玩……现在想想,冬希她没有碰上母亲真是太好了,不然光是那张板着的脸都能把人吓跑。
“小光,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被人陪伴的那个是我才对啊。我巴不得牢牢地抓住你的手,一辈子都不放开。
我这么想着,可是没有说出来。
只在心里暗暗祈求,希望我们能一直在一起。
然而事与愿违。
新学期开学那几天正好遇上冷空气来袭,大家纷纷穿上了冬季校服。
回到学校,一片黑色的海洋突然淹没了我的路标——原本在人群中分外显眼的黑衣少女,突然间找不到了。
即便共处同一间教室,我也无法安心。
坐在冬希的座位上的少女是她吗?那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少女是她吗?那个用羞涩而细小的声音回答问题的少女是她吗?
暑假一起出去玩的时候,冬希也没穿校服,可是我们碰头的时候她会挥手跟我打招呼。而回家以后我总会回家温习两人合照,对她的便服早已了如指掌。
可是今天的冬希,给我的只有一道无法区分的背影。
老师讲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所有可能或不可能的展开在脑中掠过,不知不觉间手心里已经满是汗珠。
好不容易到了课间,我急不可耐地冲到了她面前。
“冬希……?”自己的声音颤抖不已。
“小光?你怎么了?”
我看着她眉宇间的困惑,还有嘴角浅浅的笑意,确信了眼前人就是冬希。
她还在。
心中巨石落地,我喜不自禁地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
“等——”
全班的目光都落到了我们身上,然后像开了锅一样议论起来。
“小光……你这是怎么了?”怀里的冬希细声问道。
她似乎吓了一跳,但并没有抗拒我的拥抱。
“抱歉。”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了她,“那个……午休时间有空吗?我想跟你聊聊。”
“什么嘛,我们俩午休时间不是从来都在一起的吗?”
“那个……”虽然借着后几节课的机会苦思冥想了一番,最后得出的方案却叫人难以启齿。
“小光你这是怎么了,今天样子很奇怪啊。”冬希看着我,满是担心地问道,“来张嘴。”
“啊~好吃。不愧是伯母的玉子烧。”嘴上这么说着,我还是作状地咀嚼了很久,才不情不愿地把玉子烧吞下肚。
然后吞了吞口水,清了清嗓子。
“那个……我想把我的灵力注入到冬希的体内……你愿意吗?”我红透了脸,吞吞吐吐地问道。
冬希一怔,然后尴尬地抿了抿嘴:“注入……?”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表达可能会让人产生奇怪的误会,顿时自己的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冲到了脸上。
“我是说,灵力!不是在说那种事情啦!我跟你一样”
冬希半是担心半是害怕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叹了口气,只好把自己面孔失认症的事情和盘托出。
“所以如果我能在你身上用灵力做一个标记的话,就能方便地认出你了……就是这样。”
我一股脑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冬希的反应。
“是……这样吗。”冬希的双眉蹙成一团,似乎还在苦苦理解我混乱的说明。
然后她摇了摇头,:“总之把灵力注入进来就可以了对吧?那……具体是要怎么做?”
“小时候我被家里养的猫咬过一口……然后那毛球就被标记了的样子。我想充当媒介的是血吧。”
“猫会咬人吗?而且冬希你过后有去打狂犬疫苗吗?”
“总之。”我没有理会她不着边的疑问,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早准备好的美工刀,“我把手指割开,然后你舔一舔……应该就可以了吧?”
冬希恍惚地点了点头:“原来巫女是这样……”
“不是。”我暗暗怀疑自己在冬希心目中的形象是不是已经轰然倒塌了。
我把刀锋抵到指腹上,轻轻地切了下去。
“痛。好了……来舔吧。”这么说着,我把手伸了出去。
冬希凑了过来,张口含住我的指尖。
好近。她的鼻息打在我的手上,睫毛下的瞳孔映着我的脸,舌尖舔舐着我指腹上的伤口。
“唔嗯?”她含糊不清地说了什么,大概是看到了我脸上失礼的表情。
“差、差不多就可以啦。”
口腔中冰冷的触感和粘稠的唾液让我不自在起来。
“唔……?”
等等,这冷冰冰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发觉事情不对,我连忙把手指抽了出来,却不觉用力过猛,整个人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突然间干什么啊。”恩田同学呆坐在座椅上,一脸好奇地看着我。
“这是我该问的问题吧?你突然间吸我的指头干什么啊!”
“什么嘛,明明是小光你说要我舔你的指头。”
“啊……?”
“小光真是的~刚才靠在我肩上睡着了,然后突然伸出手来,嘴里叨叨着来舔啊来舔啊什么的。”
我的脸涨得通红,感觉浑身发烫。
“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别往下说了。”自己和冬希两人之间的秘密竟然这样被无关紧要家伙窥探,我气得跳了起来,“你……你待在我身边到底想干什么啊?”
“我想跟小光更加亲近。我想陪在你身边,一直和你在一起。”恩田同学动情地说着,也站起身来,一步步向我走近。
听到这番意外的发言,自己的头脑更加混乱了。
“不对吧……你来找我是为了恢复记忆不是吗?”我不住地摇头,一边房门口退去,“我才不想和你这种人在一起。”
恩田同学的脸上掠过一丝落寞——那是从未在她的脸上出现过的表情。
压抑得粘稠的寂静空气中,心率仪的滴滴声分外刺耳。
“除了小光,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她低声呢喃着,继续向我逼近,伸手就要摸我的脸。
“别过来……别在冬希面前摆出一副跟我很亲近的样子!”我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冬希所在的玻璃房,歇斯底里地尖叫道,“别拿你那冷得恶心的手碰我!!”
话音刚落,恩田同学已经整个人弹飞了出去,狠狠地撞在了隔离玻璃上。
我看到她倒在地上,蜷成一团,接着房间里突然变得漆黑一片。
——电力被截断了。
突然无法视物的我只能听见玻璃碎片哗啦哗啦地落下,然后化作粉身碎骨的脆响,或是刺入肉体的钝响。
直到刺耳的声音穿透耳膜,自己才突然如梦初醒,反应过来自己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等等等等,不对,不是这样的……”我双手抱头,仿佛这样就能挡住痛苦回忆的侵袭。
一切都跟之前教室的情形一模一样——电力被截断,人被击飞,唯一不同的是上次并没有人倒地不起,还被玻璃碎片洞穿。
我笨拙地掏出手机,用屏幕的微光照亮了眼前。
“恩田同学……”看到她身上插着的几块斗大的玻璃,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咕……小光……”
病房里死一般地寂静,就连让人神经紧张的心率仪也没了声响,耳边能听到的只有恩田同学的呻吟。
等等。
意识到这片寂静背后的含义,我的大脑嗡地一响。
停电了的话,支持着冬希的生命维持装置也……!
“冬希!冬希!”我把光源照向她那里,看到的却只有她一动不动的轮廓。
没有回应。
“我……我马上找人来救你!”这么说着,我冲出了病房,沿着走廊一路狂奔。
看到路过的护士,我连忙拉住了她:“冬希出事了!她的生命维持装置……而且恩田同学也受伤了……”
话一说完,我就向着病房奔去。护士小姐虽然一脸困惑,仍旧跟在我身后,一边掏出电话联系了什么人。
回到房间的时候,电力供应已经恢复。
“医生呢,医生来了吗?冬希她怎样了?!”
“医生马上就……啊,雾崎医生。”
“麻烦联系一下病人家属。对了,还有瑛主任。”叫雾崎的医生看了我一眼,径直开门走进了隔离区。
然后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房门。
“请姬守小姐到房间外面等候。”护士心领神会,如此说道。
“好。”我迟钝地点了点头。
“至于这位小姐,您情况还好吗?”
恩田同学靠坐在墙壁边上,镇定自若地向护士点了点头:“玻璃正好没扎到我身上,劳您费心了。”然后又转向我,“看来小光你……真是很重视冬希啊。”
我一时语塞——刚才自己心里只有冬希的安危,根本就把眼前的恩田同学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抱歉……真的没事吧?”我伸手把她拉了起来。
她潇洒地点了点头。
地上也没有血迹,确实是没有受伤的样子。
我们两个离开了病房,在外面等候。
“真的很抱歉……刚才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一次道歉,可是话说到嘴边总像是借口,“不知怎么的刚才浑身发热,脑子里一片混乱……”
“知道啦。而且我也没事,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嗯……啊。”话说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紧紧抓着恩田同学的手,于是连忙松开——从把她拉起来之后一直抓到现在,大概是自己想藉此消解心中的不安吧。
恩田同学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我的手,最后视线回到了我的身上,仿佛如梦初醒。
“怎么了?你的手很冷啊,没问题吗?”
想到刚刚她突然的告白,我脸一红,连忙把话题拉到了另一个方向。
“没事。我先回去了。”恩田同学突兀地说道,转身就走。
“诶、等等……!”
“嗯?”她止住脚步,可是并没有回头的打算。
“那个,可以再陪我一下吗?”我看着她的背脊,底气不足地问道。
想到接着就要被人兴师问罪了,我自然希望身边能有人壮壮胆。
“抱歉,我要走了。再见。”然而恩田同学只是丢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喜怒无常的样子,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一样……果然是生气了吗?
“姬守光。”就在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的时候,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身子一颤,发觉母亲已经走到自己跟前了。
跟上次在家不同,此时的她穿戴整齐,胸前挂着写有姬守瑛的名牌,双手插在过膝白大褂的口袋里,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魄。
“老妈。”我压住回敬一句姬守瑛的冲动,低头打了个招呼。
“跟我过来。”
“咦?可是冬希她还没……”
母亲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拿出电话按了几个键。
“雾崎医生,病人那边安顿下来了吗?嗯,那我把我女儿领走了。后续的跟进就麻烦你了,那孩子她妈又过来了吧?特别烦人。”说完她利落地按下手机,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她没事?”
“这次没事。”
母亲似乎没有继续话题的打算,只是加快了步速。我只得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最后她在一个会议室一样的房间前停了下来,开门走了进去。
“坐。”她让我进来之后,关上了房门。
我乖乖地坐下了。
“让你别在学校给我添乱,结果你到医院给我添乱来了?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是不是要我把你锁在家里才行啊?”
“抱歉,出了点事……”
“那可是隔离病房啊!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医院可是要唯我是问,你就不能考虑下我的立场吗?要不是我给你的门禁卡,你这样的无关人员怎么可能把这里当后院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垂下双肩,决定闭上嘴巴听她说教。
母亲放我走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明明自己已经困乏不堪,我却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冬希家的附近。
揉了揉太阳穴,我四处环顾着周遭的风景。
“还是一点没变啊。”
就算以小镇的标准看,这一带还是只能用荒凉二字形容。冬希家里因为经济困难,住的还是两层的旧式公寓。
我望向她家的那一户,没有亮灯。
“伯母是还在医院吗……希望冬希真的没事。”
我口中碎碎念着,转身就要离去,却被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
“小光?是姬守光吗?”
“你好……你是?”我看着眼前的中年女人,脸上摆出礼貌的笑容。
“我是冬希的妈妈。”
“啊啊伯母您好。”我微鞠一躬,心中暗骂着自己的面孔失认症,“最近过得还好吗?”
“嗯……多亏补偿金,现在总算能揭得开锅了。不过专职主妇什么的还是不习惯啊,还是会出去打工。这才刚下班。”
补偿金?我心里嘀咕着。
“倒是你,那件事之后还好吗?不要太过责怪自己了,我们都知道你是想帮忙才……”
“我没事啦。不过伯母您刚下班,那就是说刚才是伯父过去的?”
“刚才?”
“就是……刚才冬希在医院那边出了点情况,应该联络了家属的。”
身为肇事者的我实在是难以开口。
“冬希在医院……?”伯母一脸疑惑,“可是她不是已经不在了吗?”
“不在?”我也疑惑地重复道。
听到我的询问,伯母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悲伤。
“冬希……我们的女儿,已经过世了。”
“咦?”
过世?
我脑中嗡地一响,仿佛是要拒绝理解这两个字。
“小光?”
我抬脚往前走去,完全无视伯母担心的模样。
走,走,走,总之先离开这里。
手心全是汗,快步前行很快变成了没有目的地的狂奔。
我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听见。
不知跑了多久,精疲力竭的我才终于停了下来。
冰冷的空气刺痛着鼻腔,狂奔带来的汗水浸透了衣衫,贴在背上透着寒气。
与身体疲累无关的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好想倒在地上,缩在墙角里哭个痛快。
我无法抗拒这个想法,于是自己手扶着墙,身子慢慢地沉了下去,跪倒在地。
“冬希……冬希……”我不断重复着她的名字,“骗人……”
眼看盈满泪眶的泪水就要滴落,我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喂。”
“啊。”我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拭去眼角的泪,然后收拾心情,摆出一副无愧姬守神社现任巫女之名的端庄表情,拉着对方伸出的手站起身来。
“晚上——”
“晚上好啊,小光。”
“怎么是你。”看到恩田同学,我刚才端着的模样顿时松懈下来。
我盘算着要怎么把自己刚才的怪异行为糊弄过去,她却少有地一言不发,什么都没有问。
于是我任由她跟在我的身后,两人在沉默中前行。
“等等,我们这是在往哪走啊?”恩田同学迟疑地问道。
“无所谓吧。”
“小光你这状态还在外面晃悠不行啊。要不是我捡到你,说不定就曝尸荒野了。”
“你才曝尸荒——”
我扭过头来正要反驳,眼前的景象却让我忘记了已到嘴边的咒骂和心中的不安。
下雪了。
雪花沾在恩田同学的黑发上,她水手服苍蓝的肩上。
睫毛上的雪粒衬着她略带担心的双眼,竟美得让人沉醉。
“雪……”
“嗯?怎么突然不叫我恩田同学了?”她轻声应道,脸上掠过一丝喜色,“不过说真的,你的脸色不太对劲,是着凉了吧?”
她伸手触到了我的脸颊,而我却没有像先前那样粗暴地回绝。
因为我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用自己的双眼贪婪地品尝着恩田雪深灰色的瞳孔,苍白的脸庞,缺乏血色的嘴唇——因为只要一眨眼,我就会把这张脸忘得一干二净,所以——
“阿嚏!”
一个喷嚏,眼皮一合,刚才铭刻于心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再把你的冻猪手贴在我的脸上我就真着凉了。”我如梦初醒,慌乱地把她的手拨开,退开两步。
她手掌冰凉的触感更是衬得我的脸上的炽热,然而瞬间的热情过后,冬希的死讯又一次占据了我的脑海,让我跌回冰窖之中。
我裹紧身子,一边四处寻觅着,最后在不远处公交站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恩田同学也跟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我刚刚才知道……我最好的朋友,已经不在了。”我把头靠到她的肩上,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
“是吗。”
“……你不安慰我一下吗?”
“为什么要那么在意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恩田同学的目光清冷,仿佛深冬的雪地。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伸手揪住了她的领口。
“我是认真的!”我尖声叫道。
“我也是。”而恩田同学的声音却仍旧那么平静。
半晌的沉默。
“你问为什么……因为她是我害死的。她是我害死的啊!!”我哭叫着松开了手,一头倒进了她的怀里,痛哭流涕。
“是吗。”恩田同学轻声答道,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梳理着我的发丝。
从声嘶力竭的号哭到断断续续的抽噎,中间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
“差不多了吧?”也许是担心,也许单纯是耗尽了耐心,恩田同学开口说话了。
“什么啊。”我用嘶哑的声音反问道。
“该回家了。”她扶着我坐直身子,自己站了起来,“天已经黑透了啊。我陪你回神社去。”
“回家……”我下意识地重复道。
一脸冷漠的母亲突然浮现在我的眼前,轻蔑地说道:“你害死了你的同班同学,还要我收拾烂摊子。”
自己的嘴无声地蠕动着,问出了自己最害怕听到答案的问题。
“是啊,她当然已经死了。只是我们控制了消息,没让家属以外的人知道而已。”
“呜……”明明只是脑中的想象,我却害怕得动弹不得。
我不想确认她的死讯。
我不敢确认她的死讯。
“我不回家,我不回家……”
“这大冬天的还下雪,就算是巫女大人也会冻感冒的啊。”恩田同学打趣道,“而且我这身体也冷冰冰的,就算想抱在一起取暖也——”
“阿嚏!”
“快回家吧。”她收起了笑容,认真说道。
“恩田同学刚才不是说可以抱在一起取暖吗?来啊。”我说着站起身来,朝着她张开双臂。
而她欲言又止,只是摇了摇头。
我不理会她的反应,上前一步,把她揽入怀中。
“所谓巫女,就是什么都能做到的那个分类。”
胸中的执念化作一股热力,扬起的暖风四散开去,在一瞬间蒸发了周遭纷纷扬扬下落的雪花。
“看吧阿雪,这就不冷了。”我感受着阿雪骤然升高的体温,满足地抱紧了她。
“可是,你的身体……”
“我一点事都没有。”
嗯,一点事都没有。
沉浸在这温暖得让人融化的安心感中,我渐渐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