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我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似曾相识的天花板。
坐起身来,看到周遭的布局,发现这是冬希的房间。
……看起来像是冬希的房间,可是更加宽敞。
回想起以前两人靠在房间一角聊天的样子,我不禁笑了起来。
“真怀念啊。”我自言自语着,爬了起来。
离开房间之后走下楼梯,我来到了一扇敞开的门边。
饭桌上放着冬希用过的便当盒,底下压着一张纸。
我迟疑着走上前去,拉开椅子坐下,悠悠地把信打开读了起来。
小光
饭盒里我简单做了点东西,你可以热了吃。
这里似乎是冬希父母的新家。我迟钝的脑袋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一边指挥身体机械地找到了微波炉,把便当放了进去。
听着着机器的嗡嗡声,我继续读信。
我和冬希她爸都要上班去了,不知道你会睡到什么时候,就留个字条吧。
昨晚我们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竟然看到是你躺在地上,于是赶紧把你拉了进来……请附近诊所的医生来看过了,说是没什么大碍,只是劳累过度,好好休息就可以了。
我也跟你母亲联系过了,不必担心。她跟我说她之前没有跟你讲过冬希过世的消息……怪我多嘴,把事情撞破了。可是你不该为此自责呀,冬希的状况我们都清楚,她的病医生也已经说了没办法了。能在那样的时候交上你这个朋友,我们都为她感到高兴……如果小光没有遇到你的话,她大概只会躺在病床上静静等待死神的光临吧。看到她那天放学回来那时的样子我们都吓了一跳,那是一张她从得病开始就从未有过的笑脸。她跟我们说交到了朋友,还说明天也要接着去学校
接下来的字被漫开的水渍浸透,一片模糊。
“咦……?”
啪嗒、啪嗒。
感觉到脸上温热的细流,我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
我赶紧把信拿到一边,摇了摇头,起身去取早已热好的便当。
“好~香~”我用上扬的声调做作地说道,仿佛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不客气了~”
饭盒右上角烧得焦黄的玉子烧分外显眼。
那孩子还突然说要我教她做玉子烧呢,说小光一直夸伯母做的玉子烧,自己也想
眼前浮现起冬希赌气的样子,说着自己总有一天也能做出跟妈妈一样美味的料理然后要我到时好好夸奖她。
可是现在,这一天不会到来了。
“抱歉冬希,抱歉……要不是我自作主张……要不是……”我低语着,哽咽着,发觉自己再也无法控制胸中倒海翻波的悲痛。
“不能哭……不能哭,我是姬守神社现任巫女……”
我仿佛念咒一般重复着这番话,一头冲进浴室,摸到水闸,不假思索地拉到最大的热水档。
花洒中滚烫的热水喷薄而出,浸透睡袍,打在冰冷麻木的皮肤上,刺激着血管舒张,带来一阵阵刺痛。
我的身躯被氤氲的蒸汽包裹着,我的听觉被灼热的水流沉浸着。
此时此刻,就算发出什么声音都不会有人听见,就算做出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人看见,褪下睡袍,赤身裸体的自己不再需要信守巫女的礼仪。
所以冬希,我终于可以为你流泪了。
心中这么默念着,眼眶中早已盈满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洗完澡以后,我换上自己的衣服,回到餐桌前把伯母做的便当吃完了。
“多谢款待。”我双手合十,诚恳地对着空空如也的便当盒说道,“伯母的手艺还是这么棒。”
我信塞进口袋里,顺手掏出手机,出神地看着自己和冬希的合照。
照片无法保留灵力,所以无论再怎么看,冬希的脸庞都是那么陌生,只要一眨眼就会形同陌路。
看着那张仿佛空白的脸,我感觉自己的心也被掏空了。
挚友已经不在人世,我还剩什么呢。
之后那几天我都没去上学,每天只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伯母的信,看和冬希的合照,还从写着“宝箱”的老旧铁盒里翻出和她一起拍的大头贴,和她一起看的电影票,然后回忆当时两人一起的时光。
外婆说我不动,而母亲大概是自认理亏,少有地没来找我谈话。
落得自在的我更加肆无忌惮。
学校不需要三天两头就破坏公物的学生,神社也不需要无法控制灵力的巫女,医院里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女更加不需要陌生人的探望。
一切都无所谓了。
直到有一天,外婆敲响了我的房门。
“小光,你之前洗掉的水手服里翻出来一张烂掉的纸片,还要不要?”
听到这句话,我嗖地从被窝里跳了出来,拉开拉门。
“在哪里?!”
外婆推了推眼镜,把软趴趴的纸片递了过来。
“咦……?”看到上面陌生的字迹,我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伯母那封信——也是,那封信明明已经好好地收在了宝箱里,和关于冬希的其他回忆一起珍藏着了,事到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衣服口袋里呢。
可这么一来,这张纸是什么?
“什么什么……暂目……”我把纸片拿到眼前,费力地解读起来。
字迹扭曲得仿佛是小学生的手笔,加上因水化开的墨迹,几乎无从读起。
暂且把你送到了之前看到你出来的那间房子,是熟人的话应该会照顾你吧。
这种天气露宿街头的话,就算是巫女大人也会感冒哦。
还有再说一次,不要在意已经死去了的人啦。
没有落款,可是写信人再明显不过了。
“关你什么事。”我咬牙切齿地嘀咕着,狠狠地把纸揉成一团。
接着却又一阵踌躇,小心翼翼地把它展开,叠好放进了口袋里。
“我……明天去上学好了。”我轻描淡写地说着,压抑着胸中洋溢的喜悦。
我不敢承认自己的心情有了变化,仿佛那是对冬希的亵渎。
“要跟一个朋友说两句话。”
没错,只是见她一面,然后跟她道谢而已。
“阿~雪~!”午休时间,我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冲着下面大声喊道,“恩~田~雪!”
不巧的是,阿雪接连几天都没有来找我。
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自己对她几乎一无所知。隔壁班到底是哪个班啊?
唯一的线索就只有这个名字,可是我已经到办公室找老师问过了——
“我们学校根本没有这个人啊。”班主任推了推眼镜,有点怀疑地看着我,“姬守同学,拿老师开心可不好哦。”
“抱歉……可能是我搞错了。”我微鞠一躬离开了办公室,心中掠过一丝不可名状的恐惧。
“阿雪真是的,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最后,别无他法的我鼓起勇气,跟班上的同学搭话:“那个……最近几天一直跟我一起的那个女孩子,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仿佛无面鬼一般的几个同学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姬守同学,你明明一直都是一个人啊。”
“哈哈哈哈。”
我的神经绷紧了。是她们在嘲笑我,捉弄我,抑或名为恩田雪的少女真的从未存在过?
我压住心底的愤怒和不安,转身离去。
那天放学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小镇各处闲逛。
原本每天去医院探望冬希的课后活动变成了寻找阿雪。我靠着自己对灵力的感觉,到处搜索着她的身影——而她灵力的踪迹,最终把我带到了冬希家附近的那个公交站。
她坐在长椅上,靠着围栏的边一动不动,仿佛是睡着了一样。
“大冬天的别在这种地方睡觉啊,还有资格说我。”我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喂!”
“嗯……?”
“啊什么啊!几天都不出现,担心死我了!”
“什么,巫女大人竟然会担心我啊。”阿雪喜笑颜开。
“我……”
“我只是感觉有点不舒服,在这里休息罢了。”
“不舒服的话应该在家里休息吧?”
“家……那种地方,我没有啦。”
“什么叫没有。”我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不禁想起那天晚上自己闹别扭的样子。
几天不见,这家伙怎么又变回这种开口就打哈哈的讨厌性格了。
不过仔细一想,阿雪她一直都穿着同一件水手服没有换过,身子也一直冷冰冰的……而且那天晚上,把我带回自己家里才是最符合逻辑的解决方案不是吗?
该不会,她真的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该不会下雪那几天,你也没有回家吧?”脑中推出结论的时候,嘴上担心的话语已经说了出口。
冬希别过脸去,静静地站起身来。
我赶在她有所动作之前抓住她的手腕:“到我家来吧。我什么都不会问的,虽然你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
至少让我报答你那一晚的恩情吧。
阿雪的脸上仿佛掠过一丝惊恐,然后沉住脚步站在原地,笑嘻嘻地说道:“真是的小光,才认识几天就要带别人回家,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啦。”
“别贫嘴了,快跟我走。”我失去了耐性,拉着她的手就要往神社的方向去。
“不用啦。”她生硬地答道,甩开了我的手。
两人的目光相交,她的眼中映出的惊恐变得更加明显了。
“阿雪你怎么了?你在害怕什么?”
听到害怕两个字,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然而她丝毫没有答复我的打算,转身离开了。
“别走啊!既然你大言不惭地叫我忘记冬希,忘记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那你就给我负起责任,好好陪在我身边啊!”
阿雪止住了脚步。
“来……到我家来吧。”我放轻语气,几乎是在央求她了,“好不容易才交到了新的朋友,我不想再没了你。”
也许感到害怕的人并不止阿雪一人。
为什么一个女孩子露宿街头会没有人管?她的身体简直比深冬的寒冰还要冷,光是触到都让我心痛。
“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抱歉。”
阿雪的周遭仿佛生出了名为拒绝的障壁,无数的“别管我”在空中纠结成团,挡在了我和她之间。
不要再救了。
突然间,这句给我最痛苦的回忆的话语在我的脑中响起。
冬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
那是仿佛被世界所遗弃的绝望。
“爸妈为了我的病,心都操碎了。”冬希看着远处的天际线,自言自语道。
那时候还是秋天,我和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冬希两人并肩坐在神社后庭的缘侧上,一边吃着刚烤好的红薯,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医生明明都已经说了这不是现代科学能够治好的病,为什么还不愿放弃呢。”
短暂的沉寂。
“因为,放弃了的话就会失去重要的人。如果冬希放弃的话,就会违背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的诺言了。”
明明是自己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答案,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却只换来了冬希咯咯的笑声。
“什、什么嘛,我说的是事实啊。”我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我也想和小光一直在一起。”她握紧了我的手,身子偎了过来,晶亮的双瞳出神地看着我,“可惜做不到了。”
“突然间说什么不吉利的话,我要生气了哦。”
“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
空气仿佛冻结了一般,耳边只剩下骤然变得肃杀的风声。
冬希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渐渐脱落,最后只剩下狰狞的绝望。
一阵寒风吹过,我一个哆嗦从回忆中苏醒过来。
阿雪已经走出好远。
“阿雪!”我一个箭步奔上前去,拦在了她的面前,“你……病了吗?”
“差不多吧……”她呼了口气,视线移到一旁,若无其事地答道,“我啊,已经时日无多了。”
“那样的话……那样的话,我来救你吧!”
“哈哈,心领了。”
没想到自己的决心换来的竟是如此轻巧的拒绝。
“为什么?”
“因为上次这么做的时候,小光几乎费尽了自己的全部力量吧?要是再来一次的话,都不知道最后死的会是谁了。”
“这次……我一定不会搞砸的!”我双手按在她肩上,把心中的想法一股脑说了出来,“现在的阿雪在我眼里就跟当时的冬希一样,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而我这一次,不想再失去重要的人了!”
我大声喊叫着,仿佛这番话不是说给阿雪听,而是说给软弱的自己听一样。
而当我抬起头来时,眼前的阿雪已经泪眼婆娑。
“干什么啊这是。”
“高兴啊。”她嘴上带着笑,拭去了眼角的泪珠,“我还想自己藏到某个角落里静静地逝去,没想到竟然能被巫女大人出手拯救。那我们就出发吧……到姬守神社去。”
她牵起我的手,迈着大步子向前走去。
是我的错觉吗,阿雪的脸上仿佛带着一股壮士赴死般的决绝。
回到神社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比预计花多了不少时间——因为阿雪说她畏高,所以往神社走的漫长阶梯上她一直挽着我的手,几乎把自身的重量全压到了我的身上。
虽然她的脸上带着看不透的笑容,可我知道这并不是玩笑。
她颤颤巍巍的脚步让我觉得,这双腿不属于年轻少女而是已到迟暮之年的老人。
“阿雪……”
眼前的少女真的是气数将尽了——我的心中无声地作出判断。
安顿她在正殿一侧坐下之后,我连忙换上巫女服,开始准备仪式——我唯一知道的一种仪式,就是唤起奇迹的秘术。
“奇迹和魔法都是存在的哟。”
我低声念叨着,用符纸在正厅中央圈出一个圆形,确定受术的范围。
准备完成了。
“来阿雪,过来这里面坐下。”我拉着她到圆圈中间坐下。
她直勾勾地看着我,评论道:“穿着巫女服的阿雪感觉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扬起御币。
“以人的心中所想改写现实,是以谓之曰奇迹。”用沉稳而庄重的语气念出这番话之后,我把自己的灵力聚集到御币上,把它高高扬起,随意地在空中挥舞起来。
要是被外婆见到,肯定又要被教训这是歪门邪道了。幸好我已经把拉门关上了。
可是巫女舞跳了好一阵子,灵力仍然没有流到御币上去——与其说没有,不如说灵力的量少得可怜,可以忽略不计。
坐在自己身前的阿雪就像是观赏滑稽剧的观众,看着我咯咯发笑。
“巫女大人,不如你尝试下直接一点的方法吧?”她说着,有意无意地把指尖按到了自己的唇上。
我顿时红透了脸,狠狠地摇了摇头:“不要。”
嘴上这么说着,我的脑海中却不由得想起了和冬希的那一次接吻。
那时候的她明明已经失去了意识,却仍旧回应着我,彼此唇舌的交接却无比热烈,充满激情。
可是眼前这个咧着嘴两眼放光的家伙,感觉像是等着看我出洋相一样。
我垂下御币,不知如何是好。
阿雪站了起来,伸手把我拉进了圈里。
“你刚才不是说了,我是你最重要的人吗?”她抬起手来,指尖在我的脸颊上摩挲,冷得生痛。
我看着她苍白的嘴唇,低下头去。
“还是别了,这种事情……我有不好的回忆——”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贴了上来。
我半是惊恐半是愧赧地闭上双眼,只剩下触觉感知着她冰冷的唇,冰冷的舌尖。
事已至此,我只好接受。我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灵力聚集到自己的舌尖上,却仍旧有心无力,势单力薄的灵气被彼端的寒意压得喘不过气来。
然后,滚烫的气息突然灌入我的口中。
“呜咕!”我挣脱开来,退开两步,脸上烧得滚烫。
而阿雪也失去了刚才如狼似虎的狂态,呆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阿雪?”虽然怕得不行,结果我还是开口叫她的名字。
“是吗,原来是这样。”而阿雪只是恍惚地呢喃着。她的声音空洞而遥远,冷若冰霜。
“阿雪,你……没事吧?”我试探着问道,一边低下身子去捡落在一旁的御币。
“原来所谓的奇迹,是这么一回事啊。”然后阿雪仿佛突然领悟了什么,笑了起来,“真蠢啊。”
她高高扬起的嘴角把她毫无表情的脸扭成诡异的模样。
“那样的话,还给你不就好了。”
“阿雪,你——”
虽然已经感觉到情况不妙,可我还没来得及扬起御币,她已经飞身上前,把我扑倒在地。
两人粗重的呼吸应和着,四目对视。
阿雪两眼通红,死死地盯着我,两手的力气也大得反常,把我牢牢地按在身下。
“你要……干什么……”我徒劳地想要挣脱,却感觉到自己的语气中恐惧正在一点点蔓延。
“把我的一切都给你。”她说着理了理自己凌乱的长发,把它撩到脑后,如饥似渴地看着我,“都给小光你。”
这一番话之后,她的身子沉了下来,嘴唇毫不客气地压到我的唇上。
“唔——”
身体作状地挣扎着,仿佛早已放弃。
热。
她的舌尖烧得火红,在入侵的那一瞬,我仿佛感觉自己的嘴巴吞下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
好热。
而这股热气没有丝毫停留,当即渗进喉咙,撞入肺部,伴着自己急促的呼吸传遍全身。
好热,好热,整副身躯都要融化了,颅中脑浆都要沸腾了。
最后的最后,就连不断发出警告,在我耳边惊呼着热的大脑都被烧毁了。
热。
心神被熔断的我,失去了意识。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看到的是自家神社的房梁。
“唔……”全身上下都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
感觉到一旁有人的气息,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勉强地侧起身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头短发的少女。她在榻榻米上蜷成一团,沉沉睡着。
“冬希。”我看着她红扑扑的脸,感受着她身上的灵力,安下心来。
自己的唇上还留着她的余韵,我爱怜地唤着她的名字,伸手去摸她的脸。
“好烫!”
自己的手触到她脸颊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
事到如今,我才发觉情况不对。
“冬希……?没事吧?”我叫着她的名字,她却没有丝毫反应。
她全身滚烫,即便我把她扶了起来前后摇晃,她只是软绵绵地倒进我的怀里。
“冬希……冬希你跟我说话啊!”我发觉情况不对,冲着她耳边尖叫着。
没有反应。
自己额前沁出了点点汗珠,我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怀里抱着个小号的太阳,还是因为自己终于意识到刚才的仪式出错了。
我还想用自己的实践狠狠地反驳冬希那句“做不到”,让她乖乖认错的。
我……没做到?
以灵力为媒介触发奇迹……应该行得通的,我搞砸了吗?
心中的恐惧化作寒霜一点点爬上背脊,而我为了驱逐这份冰冷,更加抱紧了冬希炽热如火的身体。
“小光,这是怎么回事?”大概是听到了我刚才的叫声,外婆拉开纸门奔了过来。
“我……我不知道……”我不住地摇头。
“小光——”
“我不知道!!”我撕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叫道。
外婆看了冬希一眼,然后快步离开了。
看到她远去的身影,我才放松了一点,没再把她抱得那么紧了。
不能放手——自己心底某处有着不详的预感,一旦松手,我就会永远失去她。
“冬希……冬希……”我低声呢喃着,不断重复着她的名字。
许久之后,山下传来了救护车的声音。
然后再一会儿,几名身穿白衣的男人抬着担架跑了进来,外婆跟在后面。
“小姑娘,请你……”
我我一言不发,只是抱紧了冬希。
男人们面面相觑,望向外婆,然后又望向门外。
而应着他们的期待,门外姗姗来迟的人物进入了我的视线中。
母亲似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上神社前那漫长的阶梯的。她双脚赤裸,脸颊通红,气喘吁吁,可是这一切都无法改变她不怒自威的气魄。
男人们退到了一旁,让母亲走到了我面前。
“你在干什么。”
我一言不发。
“把你朋友放开,再拖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我不放。”尽管声音颤抖着,我还是恶狠狠地回应道。
我已经失去判断力,明知自己这样拖延冬希的抢救时间只会让她生存的几率更加渺茫,自己紧紧抱着她的双手却纹丝不动。
“不好意思,麻烦各位把脸转到一边。”母亲冲白衣们挥了挥手,然后拾起了我落在地上的御币。
“可是瑛主任——”
抗议的声音才刚到一半,御币已经重重地抽到了我背上。
“呜。”这一击之下,原本已经精疲力竭的身躯终于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了。
就在我勉强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的时候,母亲已经把冬希从我怀里拉了出来,交给了白衣们。
“冬希……别把我的冬希抢走啊……”我瘫坐在地,双脚使不上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冬希被绑上担架。
“老妈,这笨蛋就交给你了。”老妈冲外婆这么说了句,跟着他们离开了正殿。
等我缓过气来,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外的时候,他们早已不见踪影。
在参道尽头向山下望去,我正好看到救护车呜呜地开走。母亲正略显笨拙地穿起自己的高跟鞋之后,然后也坐进驾驶席,绝尘而去。
“小光,小光你醒醒。”
“冬希……走了。”我对自己说道,言语中满是无力与绝望。
“小光!”
“唔……?”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看到的是自家神社的房梁。
“抱歉,因为时间已经不多,只好把你叫醒了。”冬希看着我,轻柔地说道,“怎么,做噩梦了吗?”
“嗯……”我不置可否,因为无法断定梦到见到自己的挚爱最后一面算是美梦还是噩梦。
可是现在能把头枕在冬希的膝上,这无疑是个美梦。
等等。
“冬希……?”我看着眼前少女的面庞,难以置信地叫出她的名字。
“好久不见,小光。”她舒了口气,安然答道。
突如其来的喜悦仿佛让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勉强支撑起仍然烧得疲软的身躯,一把把她拥进怀里。
不会错的,这股灵力就是我当时注入她体内的灵力。
从我的指尖的创口,伴着我的鲜血流进冬希身体的那股灵力。
“冬希……我好想你啊!”
意外地,她没有应和。
我狂跳不止的心脏,滚烫的躯体,拥抱着的却是一具冰冷而没有感情的空壳。
这股寒意渐渐盖过了我心中狂喜的烈火,让我不由得放开了她,退了开去。
“你这是怎么了,明明好久不见了,是见到我不高兴吗?”我把踌躇和不安压在心底,强颜欢笑地问道。
“因为,我一直都在看着你啊。”冬希的笑脸带着苦涩,“我从逃出医院的那天起,就已经来到了你身边,一直看着你。”
说到这里,她的视线落到了我的身上,直勾勾地盯着我。
“因为,巫女大人就是我的一切啊。”
听到这里,我终于意识到了这股寒意的源头——此刻坐在我面前的少女虽然散发着冬希的灵力,身躯却属于恩田雪。
明明看着她的黑色长发,明明感受着她冰冷的怀抱,我竟然到此时才发觉。
“阿雪……恩田雪?你到底是谁?”
“高原冬希死掉了以后就成了恩田雪。”
“啊?”
“小光刚才抱我的时候没有发觉吗?”少女哀怨地说着,凑了上来,“那就再来一次。”
她不由分说地抓起我的手掌,把它按到了她的胸口上。
我心中一阵悸动,然后满不在乎地说:“除了冷以外,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啊。”
“是啊……这就是高原冬希现在的样子。没有体温,没有心跳,只是一具尸体而已。”她自嘲地笑着,放开了我的手。
尸体。这两个字在我的耳边回荡,直到化作阵阵蜂鸣。
半晌过后,我才终于理解了这番话的含义。
“阿雪就是……死去了的冬希?”听到自己口中得出的结论,我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扭曲到了一起。
“明明变成了尸体却还活着,是因为小光唤起了奇迹,把我绑在了这个世界上,让我永远跟你在一起啊。”
听到这里,自己的双手了无生气地垂了下来。
“是我的错……?”
冬希的口中没有丝毫责怪的意味,可是这番话语却仿佛化作了一道锁链,死死地缠住我的脖颈,让我几乎窒息。
“我……我会想办法的……我去请教外婆,也会跟母亲大人打听,总会有办法的!请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的冬希——”
而冬希给出,还是那个回答。
“不要再救了。”
她苍白的脸上笑容依旧,但却令人心伤,言语之间写满了拒绝。
就跟那天一样。
“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啊!”
“我也是啊?在医院里作为尸体被处置之后,我趁机逃了出来——那时候的自己失去了记忆,只知道追着灵力的味道找那个人,坚信着她会有我要的答案。”
“就是在医院里那次……”
冬希闭起双眼回忆着:“嗯,我找到了跟我拥有一样灵力的巫女大人,然后一直缠着你,直到那天在医院,我恢复了记忆。”
然后她蓦地睁开了眼睛,无比决绝地说道:“然后,我第一时间就离开了你。”
“可是你那天夜晚就回来了。”
“是为了救你。我不搭把手的话,巫女大人可是会横死街头的啊。”
说到这里,冬希突然打住了话头,低下头去。
半晌,她才抬起头来,仿佛用尽自己所有的勇气开口说道:“我想……我可能爱上小光了。”
“噗。”原先也是一脸认真的我,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出来,“什么嘛,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我也爱你啊冬希。”
可是冬希没有笑。
“我知道自己应该和你保持距离,能带着吮吸小光指头的记忆在角落里静静地逝去我应该知足了。现在的我只是个滞留现世的冤魂,无论是神社还是巫女,对我来说都是毒药……而干扰小光的生活,也只会让你徒增烦恼。这一切我都清楚,可是……就是做不到啊。
“听到了你的声音,就想和你说话。跟你说话之后,就想坐到你身边,牵着你的手,两人依偎在一起。我想和你做以前做过或是没做过的事情——”
“简直就像扑火的飞蛾。”
听着她这番如痴如醉的幻想,我尝到的却是深入骨髓的悲伤。无从想象,在常人看来如此平常的亲昵举动,竟要以生命为代价。
冬希莞尔一笑:“抱歉呢小光……你给我的第二次生命,我都浪费在跟你在一起上了。因为我爱你,爱得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冬希,我也爱你。”我看着她的笑脸,只好跟着笑了起来,“那么,接着想做什么?”
“嗯……”她思考了一阵,最后得出了答案,“那就再吻一次。”
她靠了过来,两人拥抱,然后唇舌相接。
跟刚才不一样,这是次的吻轻柔温婉,可以细细品味。她的口恢复了先前那种冰冷的触感,而我却没有丝毫抗拒。
冷得带着丝丝刺痛,仿佛自己正饮下深冬的雪水。
两人交缠好一阵子,直到我隐约感觉到冬希体力不支才分了开来。
“好像有点得意忘形了。”我讪笑着,双手扶着晃晃悠悠的冬希,“冬……希……?”
自己的言语迟疑着,因为我突然无法辨认眼前的少女了。
失去了我双臂的支持,眼前的少女晃晃悠悠地倒在了地上。
“冬希?”我看着她的脸,却无论如何都辨别不了她是不是自己魂牵梦绕的爱人,“怎么回事,你该不会……把我最开始给你的那份灵力也……”
“我说到做到了哦,把我的一切都给你。”无颜的少女挤出一个无力的笑容,轻描淡写地说道,“因为雪花注定活不过冬季啊。既然如此,不如让它融在我爱人的心里。”
“好黑……连小光的脸都看不到了。”她勉强爬起身来,伸出一只颤抖不止的手,摸索着触到了我脸。
“我在这里啊冬希,我就在这里……”我浑身颤抖着,无法接受她的死期来得如此突然,又是如此意外,“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要有那一点灵力支撑的话,起码还能撑——”
“因为这样一来,我就能遵守和小光永远在一起的诺言。”她的手从我的脸颊上滑落下来,放到了我的胸口上,“高原冬希,抑或是恩田雪……以后就住在这里了。”
她的指尖冷冰冰的,仿佛融进了我的胸口,触到了里面的什么东西。
一颗小小的雪粒伴着我的心跳,鲜活地颤动着。
“这样一来,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她的言语带着悲伤,整个人如雪一般在我眼前融化。
那之后冬去春来,我没有再听到高原冬希或者恩田雪的消息。
大概母亲又动用了她的关系,不让尸体乱跑的丑闻传播开来。
“那种事情无所谓了。”我自言自语地说着,挠了挠胸口的那一点凉意,“反正阿雪已经住进我心里了。”
它微微颤动着,仿佛在应和着我的话语。
“嗯,一直一直在一起。”我轻声念叨着,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