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两生花
“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这一句普普通通的话,竟然让面对犯罪和尸体都从容不迫的藤乃医生眼睛陡然一亮,立刻就想说些什么。可骨子里惯于控制自己的她还是踌躇了一会儿,摆出她习惯性的笑容:“是么?真的很抱歉,我无意去听到你的家事。”
“没关系。我的家事是众所周知的秘密。”静留眼前的这个女人,似乎任何事都无法掀起她情绪上的波澜,“而且你昨天也调查过了,对你来说,根本不是秘密。”
“你……”这回静留可再也掩饰不住她的激动,“你真的能听见?”
对方似乎永远是那么平静:“你也一样,藤乃医生。”
江利子平淡疏离的态度,却并没有让静留觉得冷漠失望。因为眼前这个人的存在,对她来说就是一种巨大的狂喜。而且对方毫不掩饰地承认,就是在告诉她——藤乃静留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异类,在这亿万的芸芸众生之中,她终于找到了她的同类,一个愿意接纳她的同类!
静留看着近在咫尺的鸟居江利子,尽管这个女人神情淡漠,憔悴支离,而且对她来说几乎是个陌生人。可是她的心跳得那样厉害,眼眶里满是泪水。因为第一次,她感到自己不是一个人,不需要戴上假面、装备上甲胄,那种人群中的孤独无助终于第一次有了消释的可能。她甚至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这个女人,就像是失散已久终于重逢的亲人。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明明如果家长里短、东扯西拉可以说一个下午毫无内容的话,可是当你打定主意想要倾诉,想要向某个人敞开心扉,可是相对好久,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还是江利子打破了沉默,笑笑道:“我希望你别怪罪圣,她虽然骂你骂得凶,但其实她很爱你,直到现在,还是很爱。”
静留眼睛一亮:“这是你读心读出来的么?”
“不,我不会轻易地去读别人的心。”江利子摇摇头,“我只是听她在说。刚才你也听到她的话,难道不是么?而且她临走的时候,还告诉我:对她来说,静留就像是水里的火焰。”
“水底的火焰……”
静留心头一颤,往日的情愫在心头荡漾,就像是诗句在耳边悠扬:
“我的爱人是深深藏在
水底的火焰。
我的爱人是欢乐的
亲切的
我的爱人像水底的火焰
难寻踪影。
风的手指
给她带去
脆弱的
快速的问候。
我的爱人是欢乐的
亲切的
难于
相逢
像水底的火焰
难于相逢。”
没有比这个更适合静留的了,那样的理想浪漫、完美无缺、不可捉摸、求而不得,还有那句深深的“我的爱人”……
可是这样深藏于心的动情述说,也只能让静留低下了头,哀悼那逝去的美好恋情:“都过去了,是我对不起圣。我无法维系这段感情。”
“为什么?”
“因为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是么?没什么比去听恋人的心声更灾难性的事情了。”江利子的语气好像是在告诉静留,对于这些她都是过来人,“你不应该这么做的。”
“我控制不了我的能力!” 说话时的静留,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这般的坦诚和无助,当然,还有自忖技不如人的羞涩,“我能听得见人心里的声音,可是必须是和人很靠近的时候,或者是人们很强烈的心声。还有,我的能力时灵时不灵,不想听的会钻进我耳朵里,可是有时候想听却不一定能够听得到。”
江利子没有评价什么。少女时代的她曾经是个好为人师,没有耐心的人,可是岁月和苦难让她知道,大多数人说话并不是想得到意见,而只是需要说话。所以她只是注视着静留的眼睛,点头、倾听。
藤乃静留是在五岁那年显露出她的特异之能的。那是一位远方亲戚的葬礼,乖巧漂亮的静留也穿上了黑色的小裙子,跪坐在妈妈的旁边,用明亮的赤瞳打量着平常不太来往的亲戚。就在棺材合上之前,大家轮番给死者献花时,静留跟随着将手中的白百合放进棺材,抬眼看向母亲:“终于要结束了,是吧?”
“静留,你这样太失礼了。”母亲带着尴尬的表情,向周围的亲戚解释,“她只是个孩子,不懂事才会这么说。”
“可是大家都这么说啊。”静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美保阿姨要赶着去夏威夷玩,光司叔叔想打一夜的麻将,阿仁哥哥要去打电动,还有敦子婶婶,她不是说杏子婆婆早该死了么……”
“住嘴!”伴着母亲大喝一声,反手一记耳光打在她娇嫩的右脸上。
静留被吓呆了,只觉得耳朵嗡嗡地响,脸开始火辣辣地疼。她好像明白了什么,震悚了一下,却发现平时优雅洒脱的母亲脸色惨白,嘴唇微微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而周围那些总是和蔼可亲的亲戚们,满脸的惊恐嫌恶,像是看到了一个魔鬼。
一个能读心的魔鬼。
“可是……可是……”被赶来的父亲急匆匆抱走的静留,在父亲怀里发抖,可还是倔强地含着眼泪说,“我听见了,我没有说谎,这都是我听见的!”
“不可能,他们没有说,我们都没有听见。”在一个僻静无人的房间,父母难以置信地交换了无数个眼神,终于由父亲沉声说。
“可是我听得见。我还能听见念经的和尚今晚要去相亲……管家的佐助爷爷很喜欢杏子婆婆,他很伤心……爸爸讨厌这些亲戚,说他们很虚伪……爸爸,什么叫虚伪?”
藤乃广志和美智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女儿说出的这些话,有的是他们知道的,有的他们也不清楚。可是所有的一切他们可以肯定,没有一个人会说出来——这些都是心里的声音。
静留听得见心里的声音!
“静留,你知道……”过了很久,美智子颤抖着声音问道,“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么?”
静留含着眼泪看着母亲,一双大眼睛里的泪水越蓄越多,终于落下:“你在想……为什么你会有一个怪物女儿!”
那天他们还说了什么,静留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母亲的怀抱,那带着恐惧,却依然紧紧拥抱女儿的潮热的怀抱。
后面发生的事很多,父母亲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女儿和别人不一样,又很想解决这个令人困扰的问题,在最后他们拜访了著名的玖我纱江子博士,也没有任何结果之后,终于有一天,父母郑重地对女儿说:“静留,你记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有这样的能力,不能告诉任何人!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
“所以,你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今天?”江利子问道。
“是的。”
江利子注视着美丽迷人的首席法医,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能够真正理解,这个看似完美无缺的女人,内心有多么巨大的孤独和哀伤。
洞察人心的超能力,会给人带来超越常人的骄傲感,却又伴随着看透世情人性的悲伤与不安,以及对于周围人无法信任与交流的孤独。而优越感只是暂时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对人情人性的通透,那种孤独和苦闷会愈演愈烈,愈酿愈浓……
所以静留本能地害怕人群,害怕与人相处。因为她害怕在那些看似美好的人背后,会听到什么样的黑暗可怕虚伪的声音;她害怕听到弱者绝望的求助,想要帮助他们却无能为力。这个看似真善美的世界,是需要谎言维系的,而大多时候,谎言在她的耳朵面前无法遁形。
所以她只能选择与尸体相伴,尸体不会说谎,尸体不会表里不一,尸体从不抱怨、不会再疼。
多么痛苦啊!
“我很可笑吧。”静留含泪的笑容如雨后的蔷薇那般令人爱怜,“像我这样必须习惯孤独的人,却又那么渴望爱情。可是每当沉醉于一段爱情的时候,却总是会让我听见一些声音……我不愿意听见的声音。我无法忍受,无法信任,只能逃亡……对,我是爱情的逃亡者,可耻的逃亡者!”
“不,不要这样说自己。渴望爱情不是错,从爱情中逃亡也不是你的责任。”江利子直面静留的眼睛,眼神里有着沧桑过后的通透,“你逃亡了,是因为你无法忍受虚伪,无法接受爱情中会混有不纯洁的私心杂念,你也不愿意去伤害别人,所以你就伤害自己,你一个人背负了一切。”
听到江利子的话,静留只觉得眼眶和心头都在发热:“你知道?你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在一瞬间,她眼前掠过了水野蓉子端庄的影子。
江利子慢慢低垂下了眼睛:“有过,我听过恋人的声音,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静留看着她憔悴的侧脸,没有问下去。她知道那背后藏着一个心碎的故事。
过了很久,江利子缓缓道:“静留,不要难过,更不要责怪自己。别人不知道,可是我能理解。所有人都说你放纵不羁、浪荡无行,可是我知道你是我见过的人中最隐忍、最温柔、最纯净、最宽容、最善良的女人。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忍住那么多误会,可还是这样善意对待身边每一个人。你是那么好,你也配得上世界上最好的人来爱你。相信我,会有一个人,理解你,呵护你,全心全意、真挚无私地爱你。也许会等很久,也许她就在你身边!”
静留看着这个女人,风将她柔软的褐发吹散在脸色,更增添了几分孱弱无助。可就是这个看上去最苍白无力的女人,在她将以为会一辈子套上伪装时伸手摘下了她的面具,在她被无声的黑暗环绕时听见了她的声音。静留看着她,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感谢、感激和感动,自从被父母告诫一定要严守住她的秘密的那一天,她就再也没有为此哭泣过,可是此时她的眼泪潸潸而下,像是堰塞的湖水,终于找到决堤的出口。
终于,她就这样掩住自己的脸,在四月的风中,放声大哭!
旁边的女人没有安慰她,甚至没有拍她的肩,握她的手。
她只需要存在即可。
同样,静留哭过之后,也没有多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整理妆容。她是个骄傲的女人,即使有一个人能够读出她的心声,她也要展现出最好的一面——冷静自持,优雅翩翩。
静留突然问:“你说过,你不会轻易去听别人的心声。可是为什么你见到我的那一刻,你听了我?而且还用那样隐晦的方式告诉我?”
江利子没有立刻回答她,她的眼睛投向远处的碧空,在回忆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我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曾和同学们一起去意大利旅行。在佛罗伦萨的圣母百花大教堂门口,我看到了一个人,她也看到了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们就这样站定了,注视着彼此,都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因为我们是人群中异类,就像迷失在丛林荒漠中的两只野兽,嗅得出彼此的味道。可是当时的我什么也没做,就在下一拨游客涌过来之时,我再也没看见她,我们在人群中失散了,为此我遗憾了十二年。我在想,为什么我们都没有上前和彼此说话。可能是因为孤独,孤独让我们渴望接近同类,可是长久的孤独又让我们习惯了孤独,无法去信任对方。所以当我看到你,我就决定,一定要告诉你,我是你的同类。我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不对,可是人生苦短,如果不是你救我,我可能无声无息地就死了。我再也不想后悔,更不想带着无人知晓的秘密孤独地死去了。”
静留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我不知道我们以后会不会后悔,可是我可以保证,我们不会孤独!”
她们不是亲人,不是恋人,也还算不上是朋友。可是对于彼此,是一种奇妙的存在,这种存在就是昭示着,她们相伴相生,她们不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