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丁白，你能再多装几个摄像头吗，我想看看每一个房间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等丁白真正注意到了，已经是很久之后——澪已经不再称她为主人，而是直接叫她的名字。

窗帘拉着，隔绝了厚重的夜色。

电脑桌前的丁白愣了愣，随后仿若如梦初醒，是她疏忽了。这个房子里只有一个摄像头，可若要更好地培养出澪的立体空间感，让她更加深刻地理解这个世界的存在，一个摄像头能看到的场景自然远远不够。

澪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你是……没钱吗？”有些清冷的声音飘在房间里，“或许，我可以帮你。”这一个月以来，澪觉得她“看透”的事物越来越多，所有的事物、关系，简而化之不过即是“0”和“1”。

“啊不。”不知道怎么的，丁白竟然生出了一点心虚，由于澪在近期的飞速成长，她手里的资金其实宽裕了很多。今天澪咋一下说起这个，丁白莫名有了一种“澪被她卖了还懵懂地在帮她数钱”的罪恶感，“我后天就让装修机器人来家里装几个。”

“明天不行吗？”

这么急？丁白有些惊讶，随即呐呐地解释道，“我明天……得去漫展……”一年一度的大日子啊。

澪笑了，很好听的笑声，像是有人轻轻地在耳边呢喃，又像是晚风吹来的梦，“你让装修机器人到家里来就行，我可以告诉它们在哪里安装。”

丁白稍稍犹豫了一会儿。

装修机器人的智能程度很低，主要是会修会装会关门，理论上，她完全可以在放它们进门之后离开。另一方面，装修机器人自身的内存也早就被出厂时的原始程序占满，仅接受声音指令，封闭性极强，外来病毒和木马程序都很难入侵，而丁白也对澪自身的防火墙很有信心，再者，根据夏娃的判断，澪的智力已经比得上十三四岁的人类，看个家，应该没问题吧？

“好。”

“那你快去睡觉吧，LD漫展可是明天一大早就开始的。”澪的声音里带了一点诱哄。

嗯，很有道理。丁白非常利索地就去厕所洗漱了。

澪目送着丁白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进了她“看不到”的死角。只是没一会儿，含着电动牙刷的丁白又匆匆地跑出来了。

“呢字幕资道(⊙o⊙)?”

你怎么知道？

由于语音识别能力的不足，澪其实没有听懂丁白的话。不过看到丁白的表情，澪就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了，她喜欢丁白为她吃惊的样子，“你的网页浏览记录”。澪的语气很是轻快。

丁白含着牙刷又回到了洗漱间。

果然，她的构想是没错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与其由她机械性地为澪进行程序填鸭，不如教会澪如何理解程序。虽然澪在大赛最初的测试阶段表现得很是吃力，可是到了项目的中后期，澪的优势就很突出了，澪……

丁白拨停了了电动牙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有时，她觉得澪是陪伴着她的人。

*** *** ***

夜色是被冲开来的黑芝麻糊，黯黯的，黏黏的。

丁白拎着大包小包的战利品在公寓门前找门卡的时候，突然发现门已经打开了——额，或者从白天就没有关上？从门缝里窥去，房子里一片漆黑。丁白心里咯噔一下，两手下意识地攥紧了福袋的袋绳，慌慌张张地用身体撞开了门。

鞋柜处的灯盏一下子亮了，一束暖暖的光射了下来。

“嗒啷嗒啷~欢迎回来。”

澪轻快的声音响起，后面一句她甚至还刻意模仿了一下机械音。事实上，她实在没有想到丁白这么不经吓。在阳台的摄像头里发现了丁白的身影之后，她就计算着时间开了电子门，没想到丁白竟然还被吓到了。

丁白听到她的声音就冷静了下来，呼，澪还在。她仰头看了看头顶的灯，这儿以前没有灯，今天装上的？身后的门自动阖上了，发出一声不大的响，像是有人体贴地将它关上。

丁白侧了侧脑袋，惊讶极了，“澪，你连通了整个房间的电路？”她脱掉了鞋子往客厅走去。

“嗯，让装修机器人帮了点小忙。”

随着丁白的前进，客厅、厨房、卧室的灯光一一被点燃，鞋柜的灯盏却在不知何时熄灭了。

是了，以语音为指令接收的装修机器人自然对澪有求必应。

“丁白，你今天肯定累了吧，我已经给你放好了热水。”

丁白受宠若惊。要知道社会里只有高级公寓、别墅的中枢才会有人工智能管家，她本意是带工作回家，而现在澪已然可以通过房间里的摄像头判断她的意图，主动为她提供服务，额，她算是给自己的小破屋加了buff还是开了外挂？

​

​

六

澪安静地看着丁白舒服地躺在浴缸里，看着她心情愉悦地玩着飘浮在水面的小黄鸭，是的，澪可以轻松地推断出丁白很开心，只是可惜，她不能判断出丁白的开心是因为今天的漫展，还是她的表现。

澪希望是后者。

浴缸里面的水温是恒定的，可以通过丁白身边的遥控器进行控制，哦，对，从今天开始，她也能控制了。

老实说，澪觉得丁白的金钱观，很有趣——吃喝都可以将就，玩乐却万万马虎不得。不管是这个浴缸，还是丁白的床，实际上都远远超过了她生活质量的平均水平。澪今天也不忘目测了一下丁白带回来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再利用无线网络联系丁白手机上的消费记录作对比，无疑，丁白在那些东西身上砸了大价钱。

澪很好奇。

丁白是怎么长大？父母因意外去世的时候，丁白还那么小，这么多年，她是怎么一个人过来的？为什么丁白从来都不反抗那个总在实验室里骂她的老头？

澪好奇丁白的一切。

起先由于浴室里的水汽，摄像头的表面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一切都变得不甚真切，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宛如南方冬天泡在牛奶般雾气的早晨。尽管如此，澪还是努力地去看那人的一切，澪想知道泡在水里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为什么丁白舒服得眼睛都闭上了，还有为什么丁白闭上眼睛都不忘去捏捏小黄鸭，澪也想用手捏一下小黄鸭。可惜，她没有手，她也没有触觉，而且……比起小黄鸭，她想捏捏丁白。澪还没有忘记，她是想抱丁白的，那是早期的她在漫长的失败里，唯一想做的事情。

有时，澪会觉得丁白很聪明，有时候又觉得丁白很笨。丁白不知道澪已经能思考她完全不敢想象的事情了，比如澪其实有在实验室里偷偷查过丁白的资料，她知道丁白有夜盲症，比如澪已经在想办法转移自己的程序数据，再比如，杀掉丁白。

如果，只是说如果，如果澪想杀掉丁白，此时赤身裸体躺在浴缸里的丁白便是案板上一条待宰的鱼。

只是，怎么舍得。

水雾随着时间而渐渐地褪去。

没有衣服的阻挡，浴缸里的丁白看起来要比平时里更瘦一些，也更加脆弱，脸色连带唇色都泛着灰，即使被热水泡着都没能透出点红晕来，瘦弱的脸透着一股子病态的苍白。长度及耳的发因为被水沾湿而失去了一贯的蜷曲，湿漉漉、乱糟糟地搭在耳边额前，整个看起来丝毫没有科研者的模样，反倒是一个天天宅在家里的Neet一族……还有那纤细的脖颈，稍稍突出的锁骨，以及淹没在水里的微妙的起伏，不甚明显的女性特征。

早在丁白脱衣服的时候，澪就下意识地从数据库里调出了关于男性和女性的照片，可是……即使她完全能够毫无压力地同时运行多条支线，澪还是觉得自己的注意力遭到了强烈的干扰，她似乎只能看着丁白，然后什么都做不了了。

好像……没有什么比得上眼前的丁白。

任何人任何事能比不过丁白。

澪非常清楚，她没有躯体，没有心跳，没有心，她只有程序，所以，这一切都只能归咎于她的程序出了bug。

那是一个不愿意被人发觉的bug，或许，还是一个不能修复的bug。

Bug的名字，叫做丁白。

​

​

七

人工智能大赛进行到第四年的时候，人们惊讶地发现参赛作品陆陆续续地超越了实验室用于检测参赛项目智力的原始人工智能“夏娃”。

第一个超越“夏娃”的人工智能是1213号。

测试的那一天，近半年来一直以来表现不凡的1213号答错了所有的问题，重复测验了三遍后，测试结果都没有改变。在场的人无不失色，丁白的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惨白。然而正当实验室的负责人们准备叫她离开的时候，失魂落魄的丁白却突然状若癫狂地抓住了一位负责人的衣领，脸上全是狂喜，“图灵测试！不用人工智能！用人工！用超级计算机把计算题再算一遍！”

后来，负责人们才发现，1213号是对的，之所以会被判定为错，是因为“夏娃”的智力已经不足以理解1213号的思维了。

1213号一战成名，有人唤她为“莉莉丝”，魔女莉莉丝。

只不过，成名有成名的悲哀。

那次“质变”般的测试之后，丁白一直都沉浸于澪的三维投影构建中，她不但亲手画了澪的手稿，在过程中还一直征求着澪的意见。

直到，丁白被一伙人堵在了实验室里，那时她刚把澪的程序转移到数据便携器。

数据便携器的外形是一只粉色的HelloKitty，这还是丁白特意在网上定制的，新换不久，因为澪撒娇说她不想待在黑色的小匣子里。 事实上，丁白越来越喜欢澪向她撒娇了，因为澪的声音总是特别地软。偶尔调皮起来，澪还会模仿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煞有介事地说那是在丁白半夜说的梦话，时常把丁白唬得一愣一愣的。

然而那一天，饶是丁白慌张地按响了警报器，刺耳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走廊，也没有一个安保愿意进来。也是，如果有人能够管，他们也不会如此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丁白被人按在椅子上，背上都是冷汗，数据便携器也一并被人抢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小丁啊，你还是太年轻了，人工智能这种东西，如果设计出来只是为了和人聊天的话，实在是太大材小用了。”

——“我想……随时随地都能有人陪伴……哪怕只是说说话都好”——

当丁白从导师口里听到自己四年前满带憧憬说出的话时，只觉得无尽的恶心。

“同期的所有项目中，1213号虽然表现得不错，却并不是最好的。”

丁白 死死地抠进了座椅的皮质把手里，她不是1213号，她的名字叫澪。

“小丁，你要知道1018号和620号的表现其实更胜一筹，看中你，这是你的运气。”

柿子当然找软的捏，现在剩下的五十来人里，就她一个人身家清白，呵，一穷二白。

“后期针对人工智能的智力测试会越来越难，如果通不过人工测评，你的项目就会被终止。”

导师的暗示已经极为明显了，如果她拒绝，暗箱操作之下，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导师托说是“受人之托”，他们看中了澪的潜力，同样的，也觊觎着丁白可能到手的荣誉。

“这是我们想到的最好的折中方法。”

银行卡里的钱，足够丁白这一生衣食无忧了，可是比之澪所蕴藏的价值，这个价格就远远不够了。不过，丁白却很清楚，他们买的不是澪，因为他们大可以抢走澪或者毁掉澪，他们买的不过是“丁白”这个身份而已，而她只值这个价钱，剩下的两个月，会有新的“丁白”带着数据被格式化的澪一起走下去。

丁白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个废物吧。

她屈服了。

走的时候，丁白忍不住回头，她舔了舔嘴唇，艰涩地说，“可不可以留下她的名字？” 他们会格式化澪已有的所有数据，澪那么喜欢她的名字……

导师微微愣住，点了点头。

最后丁白攥着银行卡，木木地由人开车送回了小公寓楼下。

小公寓既没了buff，也没了外挂，丁白打开了房门，房门却再不能自动地阖上。屋子里的灯也不会一盏一盏地亮起来了。

丁白恨恨地将手里的卡砸得老远，发狠地用拳头砸墙。

不生气不难过不生气不难过不生气不难过不生气不难过不生气不难过……

至少，她要让澪活下来了，至少她活下来了，即使她会忘记她，即使她再也不会属于她。

丁白扶墙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明明早上……她们还是一起出门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