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情愫暗生
“借我点钱好么？”
静留没想到当她和江利子那开启心扉的谈话，会转到这样一个话题。
看到静留诧异的目光，江利子低下头，天台的风吹起她柔软的头发，显露出苍白脸颊上羞赧的红晕。即使已经潦倒了九年，这位昔日的豪门千金对于借钱这样的话题仍然不能适应。
江利子撩了撩头发，轻咳一声说：“医生今天要我出院，可必须结了医药费。我的物品……都被警察没收了，还没有发还……钱包……钥匙……”
“原来是这样，完全没有问题。”静留赶忙说，她生怕对方突然不说了，突然又回归到那种拒人千里的状态，“你去病房收拾一下，我去结账。放心，我做过医生，对这个流程很熟。”
“只是借而已，我会还的。”江利子微笑了一下，昔日黄蔷薇的尊严和落落大方，她还是保留着的，“不过，麻烦你了。”
等静留回到病房，江利子已经收拾停当。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医院还给她的只是穿进来的那套衣服，被医院粗暴地水洗消毒过，更显得敝旧。一条灰蓝色的旧围巾高高的堆起，遮住了半边脸。
虽然，今天的天气已经相当的温暖，而这个女人像是永远生活在深秋。
静留很礼貌地没有问她，而且主动提出要帮她去鉴识课取回个人物品。虽然已经被撤销了指控，可是鸟居江利子这样身份的人去警视厅，一定会遇到很多冷眼的。
“谢谢你，你真是体贴。”坐在静留的身边，江利子突然说，“即使没有读心术。”
静留不在意地笑道：“你不用谢我，我如果说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更长一点在一起，你信不信？”
“我信的。因为我知道，你还有很多话要和我说，我们今后一定会常常见面。”
“是的，我想向你学习。”在江利子面前，静留意外地坦率，“我想控制自己，向你一样，学会怎样控制自己不听别人，特别是对……我喜欢的人。”
“你喜欢的人……你喜欢的人……”江利子微闭双眼，喃喃地重复，“有喜欢的人，多好啊。你喜欢的人，谁这么荣幸呢？”
“喂，喂！是藤乃医生的车，停在楼下！”
楯佑一的一声喊又点燃了搜查一课，窗边的好几个人都扑过去，向楼下张望。看了一阵没看到什么，却又想起上次捷豹车前的那位女主角玖我夏树，今天不正好坐在他们身后么？
正在办公桌前分析资料的玖我夏树没有抬头，平静得毫无波动的白皙面孔对得起她“冰山美人”的绰号。可天知道她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当楯佑一那一声“藤乃医生”喊出来的时候，她就瞬间失神了，满心纷纷的念头：静留怎么来了？又有案子需要她过来么？可以有机会见到她么？我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
像是有心灵感应，当她刚刚想到最后一个，就听见电话铃声，是静留！
静留的声音略带沙哑却含着笑意：“我在门口，等你。”
“静留，你今天怎么会……”
夏树快步走到门口，果然看见静留笑盈盈地等在那里，可还没等夏树问完，就被静留打断：“你今天这身衣服真好看，那天我怎么没穿走呢？”
因为在办公室里，夏树将长发束起，脱了外套，只穿着垂坠感十足的白色波点丝质衬衫，松松地束在牛仔裤里，领口半敞，飘逸、利落、诱惑兼而有之，真的很美。
虽然平时不在意衣着，可是被喜欢的人赞美，夏树心里还是好高兴，低着头浅笑的样子简直让人喜欢得想捧在心头。
可偏偏她听见静留又淡淡地说：“可惜给你穿着，浪费了。”
夏树瞬间变了脸色，笑容僵在脸色，连指尖都不知道如何安放了。她简直无法对视眼前的人，这个人一瞬间让她满心欢喜，下一刻又让她心灰意冷得想要逃开。
就在她想要转身的刹那，静留握住了她的手腕，低低地笑道：“因为你太美了，我哪里还顾得上看衣服？”
这猝不及防的甜蜜一下子击中了夏树的心，这一顿一挫，带来的是无边的欢喜，像是断流的河川突然遇到涌过来的泉水，一下子被淹没了。
若不是素性硬派的作风，让夏树还能在此时稍稍收敛心神，低声说：“你说什么呢？”可是她注视着静留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出卖了她的爱慕动情。
静留只是笑，声音有些低哑。而在夏树注视下的那双赤瞳，眼眶微红，带着点浮肿。夏树心头一颤，问道：“静留，你不舒服，不开心？”
静留摇摇头，笑道：“你觉得像么？”
的确不像。虽然此时的静留仍然残留着痛哭后的痕迹，可是整个人神采飞扬，眉目含春，像是心中一盏灯，被神之火点亮了。
是什么点亮了静留？夏树不敢猜。她爱静留，可是从来不奢望静留会喜欢她。至于自己的爱情能否照亮静留的心，也是她从来不敢想的。
可是心头还是会隐隐的希冀。
就在这时，她听见静留说：“夏树，我请你帮个忙。”
“什么，你说。”只要静留开口，她一定会努力的。
“帮我从鉴识课取回鸟居江利子的个人物品。”静留看到夏树对那个陌生名字一时反应不过来，又补了一句，“就是我们那天救的女人，你做笔录的那位。鉴识课需要办案刑警的签字。”
“啊……好的。”
答应的时候，夏树心头难免疑惑，静留这样骄傲又慵懒的人，却为什么偏偏为那个女人不惜跑腿，如此帮忙？
现在搜查一课的女刑警玖我夏树就站在鸟居江利子的面前，如果她打开她那如灵狐一般的耳朵，是不是能听出旁边的藤乃医生的心声，判断这年轻漂亮的女警就是万人迷心中那个“喜欢的人”呢？
可是显而易见的，即使她不用去听，也能一眼看得出来，女刑警明亮的绿眸里对她是某种不掩饰的警惕和质疑，而这种情绪，根源肯定是静留。
夏树所熟悉的静留，待人接物无论多么亲切，总会有三分矜持，可是刚才她端着装证物的纸箱走到警视厅的一楼大厅去寻找等在那里的静留，却发现根本不用她去找，来来往往众人目光燃烧得滋滋作响，那些个目光所向，是藤乃静留医生的笑容，如火炬般招摇炽热
可是坐在静留身边的那个女人，穿着半旧的灰色的粗毛线对襟毛衣，蓝灰格子绒围巾松松地堆在脖颈，一直遮住了脸的下半部分，只能看见她挺直的鼻子，还有那一见之下便难以忘记、敏感丰蕴的眼睛。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注视，静静地倾听。和她身边那位到哪里都如阳光一般富有吸引力的藤乃医生比起来，她的存在感稀薄到了如冬日阳光下的雾气，消散得几近透明。
她的存在感是那样的薄弱，一身敝旧寒酸的衣着，更让她像是被阴影遮蔽。
或者，她就是阴影本身。
夏树生硬地将纸箱递了过去：“係长不在这里，我去签字帮你取了，你清点一下。”
“不用了，谢谢。”江利子低声道谢。刚刚出院的她是太虚弱了，接过纸箱的时候身子晃了晃，静留连忙扶住她，柔声道：“我送你回去，你这样我很不放心。”
江利子摇摇头：“我可以的，你还有事要忙。”
静留笑道：“我能有什么事，我去医院之前，科警研那边我已经……”可是她话音未落，就听见楼梯上传来一片匆忙的脚步声，那是搜查一课的刑警们，齐刷刷的黑皮鞋踏在警视厅花岗岩楼梯上，像是激烈的战鼓声。
大厅里的人都自觉地让开一条路，因为这种情况一出现，就代表又有大案子了。
千绘正东张西望，看到夏树立刻叫道：“夏树，新宿发现碎尸案，上头叫我们跟着去。啊，藤乃医生也在。”
“可是我们跟的那个夜总会案件……”
“我们的任务不是早就结了么？”千绘眼尖地看到藤乃医生身边的江利子，“你看，调查撤销，证物都发还了。”
“那好。”夏树正准备跟着千绘，却被静留留住：“你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千绘愣了愣，立刻满脸堆笑：“有首席法医出现场，真是太好了。”然后一句话不说，一溜烟地不见了。
无论何时，静留都是慢悠悠地，此时她也不急着跟上去，而是对江利子笑道：“抱歉不能送你，就像你说的，我果然有事要忙。”
江利子摇摇头，似乎在说她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静留当然也不想在夏树面前展开这个话题，她欲言又止，可还是说道：“我可以去找你么，有很多话，和你畅谈三日三夜也不会够。”
面对静留寄托了浓烈愿望的眼神，江利子只是平静地说：“你知道我住在哪里，我等你，随时随地。”
静留点点头，对于眼前这个女人，她无需多言。她拉起了夏树：“我们走吧。”
夏树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
夏树坐在静留的身边，车已经行驶了好一阵子，她还是一言不发。
倒是静留先挑起了话题：“夏树在生气？”
夏树摇摇头。她没有生气，她只是不高兴。明明半个星期前，那个鸟居江利子对于静留还是个陌生人，可是今天她看得出来，只要那个女人在场，静留的眼睛里只有她，那种专注、真挚和热情，是前所未有的。
莫非就像那个佐藤圣说的那样，静留对于感情向来随心所欲，喜新厌旧的速度也是迅雷不及掩耳的。而且她怎么可以喜欢那个女人，那样一个不入流的女人？
可是她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她有何资格不高兴？即使静留喜欢这个“新”，玖我夏树也从来不是那个“旧”。在静留的心里，她只是勉强算得上是个朋友，她喜欢静留，静留又从来没有喜欢过她。而且玖我夏树，你不是对心头的静留说过：“我喜欢你是我的事，与你无关！”现在又怎能不守心中的誓约，居然怨怼静留呢？
而且……那个鸟居江利子，虽然她吸毒、堕落，可是她实在是个可怜人，需要的是帮助和同情，自己竟然用那样的话语去伤害她，即使从未说出口，只在心里转了一转，可还是太不应该了！
玖我夏树是一个善良的女人，这一点从未因任何情况而改变，即使是爱情。
所以她只是不高兴，因为静留，因为鸟居，更因为自己。
静留在她身边，她也只能沉默。
静留温柔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夏树，我只想说，我和鸟居江利子的关系，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此言一出，静留自己都感到吃惊。她在解释！
从不解释，这是藤乃静留的情爱原则。面对有伤名誉的传言，还是前女友的责问辱骂，她统统选择不解释。可是她居然在对玖我夏树解释，解释她并没有爱上别人。
是因为今天的敞开心扉让她的心变得柔软了，还是她太疼惜这个纯真诚挚的女孩，甚至舍不得看她因为自己而郁郁的神情？
这里面有什么样的原因，静留自己也难以一时明白。当然现在也不允许她去探寻。飞驰的捷豹车穿行在东京繁华的车道上，让她无暇三省吾身。而她也不想再说些什么，她天生对情爱敏感的心告诉她，夏树会理解自己。如果喜欢一个人，会加倍地理解对方的心。
的确，夏树理解。这个外表讷言而冷漠的女人，对着静留的心永远是饱满而充沛的。她也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却有一点火苗从激荡的心头燃起，烧热了血，烧红了耳垂，而低垂的面颊上的绯色和微微的笑容，让静留心头掠过“脸边红入桃花嫩，眉上青归柳叶新。”的诗句，一时几乎握不住方向盘。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可是小小的车厢里，却悄悄流动着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愫。
虽然她们即将迎来的，将是最凶残可怕的案件，而这个案件，将会影响她们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