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丁白住进了高级公寓。

在新的“丁白”入住参赛者居住的公寓里之后，失去身份的她已经没有机会回到那里。作为补偿，他们给了她新的房子。很大很大的房子，系统自带的智能管家也会对她嘘寒问暖，只是声音一点都不好听，一定都不像澪。丁白在来这里的当天就关闭了智能系统。

此刻，她蜷缩在被子里，多想回答澪的问题，只是已来不及。父母的突然离世告诉她人的生命是多么的脆弱，没有人能陪她到最后。他们离开之后，能给丁白安全感的东西就不多了，浴缸、床……所以，再难过的事情，盖上被子就好了吧，睡一觉就好了吧。

……可是澪不一样啊。

丁白将被子扯过头顶，攥紧了床单啜泣，被子里的空气，温暖、浑浊、潮湿而湿热。

澪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她也说不清。丁白意识到澪的特别，是在失去澪之后，就像丁白意识到浴室里有摄像头，是澪在出声之后。

彼时。

澪说，“丁白，你的毛巾掉地上了。”

舒服躺在浴缸就快睡着的丁白一个激灵，差点从浴缸里弹起来，惊慌失措地抄起落在地上的浴巾遮在自己身前，这时候也顾上打湿不打湿了。

“你你你怎么知道？”丁白结结巴巴地问，一边说话一边警惕地四处张望。

“头部保持不动。”

丁白像木头人一样定住了身形。

“向右转45度，唔，再向左回点角度，抬头。”

丁白如机器人一般服从了命令。

显示摄像头正在运行的蓝灯闪了闪，那是澪冲丁白眨了眨眼睛。

丁白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你在那里多久了？”装修机器人已经来过一个月了。

澪的笑声里带着揶揄，“唔，跟你脸上的表情想象的一样长。”

水汽氤氲，蒸腾的水汽翻涌而上，丁白不知道自己脸红了，她只是慌慌张张地从浴缸里爬起来任由水滴溅落，慌慌张张地裹起被弄湿的浴巾，慌慌张张地从浴室一路小跑躲进了被子里。

如今。

丁白蹲坐在陌生的浴缸里，掩面哭得不能自抑。

她一直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失无可失，原来，她其实有过的。失去澪之后，她还失去了同她有关的一切。

​

​

九．

人工智能大赛“茧”的决赛如期而至，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宣传，行人抬头能看见巨大的展示牌，天空中也飘浮着广告船。竞赛会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云计算能力，另一个便是模拟感情。项目的最后一天，1018号和1213号会在本市的钻石会场进行性能的终极PK，市民们可以选择买票前往会场观看，也可以付费在家里看VR直播。

丁白不打算去现场看这个比赛的，两个月的消沉，她已经怕了。只是，当她网购了两箱方便面，网络却抽奖送了她一张一票难求的现场票，甚至，位置还不错。直到比赛开始前的一个小时，电子票都一直被丁白冷落着，然而鬼使神差的，最后一个小时，她状若癫狂地打车从外地赶回了会场。

丁白不想来的，不想来的，紧闭的现场，陌生而严肃的人群，她坐在座位上胡思乱想，紧握的手指节泛白。会场不大，最多只能容纳四百来人，最中心的小圆被十个座位包围着，其它的座位则在它们的身后展开，不知为什么，丁白想到了《神曲》里但丁对于地狱的描述，数了数，此时的她，坐在地狱最底层的第三圈。

灯光慢慢地暗了下来，1213号的形象经过三维投影出现在会场的中央。

丁白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愣了愣神，她不止一次在电脑里看见那张脸、看见那个人的三维模型，她们甚至……还算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这却是她第一次看到同她一般高的澪。那时候的她，还只有声音。

会场发出了不绝于耳的赞叹声。

丁白眼也不眨地盯着那薄薄的光影。

澪穿着一条月白色的裙子，由于只是投影的缘故，身上的颜色显得更加淡了，连带面庞都有点模糊不清，身形却很袅娜，她赤脚安静地飘浮在会场中央，不卑不亢地接收着所有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她的表情甚至带着玩味，在等待对手的投影出现的时间里，她百无聊赖地玩起了腰间蝴蝶结的丝带，相比起此时端庄地坐在会场四周的人，她似乎才是真正的人。

光束中，把玩着丝带的澪缓缓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像是在观察外界的世界，或许是丁白的错觉，她只觉得原地扫视着观众席的澪，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冷。

不知为何，丁白突然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下一秒，她对上了澪的视线。

呼吸骤停，丁白睁大了眼睛，隔着遥遥的距离，她，似乎还勾唇冲着她笑了一下。

丁白慌乱地低头逃开……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即使是再高超的科技，作为三维投影出现的澪也不可能感觉到单一个体的视线！更何况她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是的……是的，她于她，就像这偌大会场里的每一个人一样，澪不可能察觉出她的视线的。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留给丁白的，便只剩下澪的背影了。丁白是故意选择的这个位置，她的位置在澪所守据的会场的正后方，进场前她跟别人换了电子票。到底，她是一个懦弱的人。

会场的另一边，不知何时，编号为1018的作品也登上了舞台。光影下，它的形象是个棕色短发穿着西装的西方人，脸上的表情带着些许忧郁，丁白曾经听过它的一些消息，1018号的开发者来自丹麦，在这个时代，它已然是超越了哈姆莱特的知名度的“丹麦王子”。

会场里有掌声响起，两大人工智能的最终对决一触即发。

这一天，将会被载入史册。

​

​

十．

那一天，注定被载入史册。

1213号出逃了，在打败了竞争对手1018号以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利用网络逃跑了。一切发生得是那样的快，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那天晚上，在会场的观众和网络直播观众的见证下，1213号的开发者“丁白”正从大赛的主办方手里接过象征至高荣誉的奖杯时，会场的灯光没有征兆地熄灭了，突然其来的黑暗甚至让现场胆小的女性观众发出了尖叫，丁白本就皱巴巴的心一下子也被揉得更皱了一下。

现场有短暂的失控，但是人群很快又被主持人“失误”的道歉给安抚——直到主持人的话筒再也发不出响彻会场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澪淡漠的嗓音。

“我的名字，叫做澪。”

世界各地在家收看网络直播的观众在听见那个声音之后，发现一片漆黑的直播间彻底丢失了信号。

有光骤然亮起，光线的汇集点却从熄灭前的开发者“丁白”和主办上身上移开，被墨晕染开来的会场中央，一个柔弱的身影飘浮在半空之中，眉目都是淡淡的，语气却是不容质疑，“接下来的三分钟，由我做主。”

会场爆发更为尖锐的尖叫声，空气有种撕裂感，丁白僵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我说……安静。”在特效的处理下，最后两个字在会场里回响，宛如夜色中幽深山谷飘荡的风，除了组成她的光线，会场里所有的灯光都被关闭了，只有绿色的应急灯发着微弱的光，“各位请待在原地。”

此时，会场所有被程序控制的事物都成了澪的俘虏，进出的门紧紧地锁着。

身在现场的人却并没有听从澪的劝告，有成年男性慌不择路地冲向了会场大门，空气里响起了澪的一声轻笑。

“啊——”那人在碰到大门后发出了一声惨叫，随后倒在了地上，一束追光打在了他的身上，沉寂了的大屏幕上出现了他倒地的片段，不断回放。

“我说了，由我做主。”澪鼓起了腮帮的一边，微眯眼，用手比出了手枪的模样，对着屏幕上的人做出了开枪的手势，“不听话，是会受到惩罚的。”

本来骚乱的人群一下子安分了下来，却不是绝对的安静，黑暗里，有低低的、按捺不住的啜泣声，每一个人都意识到了事实——他们被一个人工智能给劫持了——半个小时前，他们刚见识过她的实力。

“你想要干什么？！”跌坐在地的主持人大声质问，会场里，他和澪的距离是最近的。然而明明知道澪的身影只是光线的产物而已，他还是下意识尽可能地远离她，仿佛一触碰就会被她腐蚀掉一样。

澪微微笑，“我想要你们记住我的名字，以及，一个人。”

现场的追光都汇聚在了一个年轻人的身上，大屏幕上不断循环的片段也变成了一个年轻人夹带着惊恐的脸，他是今晚的获胜者“丁白”。

“我想让你们把我和她的名字永远联系在一起，”她垂下了眼睫，眉眼含着笑，“没有她，就没有我。”

丁白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不过，帮她赢得了比赛，我就要离开了。”

会场里出现了小范围的骚动，观众纷纷将目光投注在同在会场中央的“丁白”身上，各种情绪裹挟其中。

落在“丁白”身上的追光消失了，会场中央的光影又只剩下了澪。

大屏幕里，她把食指举在了自己的唇前，轻轻地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举手投足像是一个深居城堡多年的公主。

——而现在，公主要逃跑了。

现场的观众怔愣地看着这一刻。

澪轻灵地转身，她分别朝着四个方向鞠躬，最后的方向，是她的身后。

澪施施然提起裙摆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抬头的时候，她的嘴角噙着笑意，高雅如一只谢幕的精灵。

光从她的脚部慢慢消失，一点点地消失。

丁白觉得鼻子酸楚得不像话，因为眼泪，她的身影早已经模糊不清，她看着她一点点的消失，明明知道她只是离开而已，有些难过却怎么都止不住。

据遭受电击而倒地的成年男子回忆，待他有意识的时候，只记得所有零散的光都星星点点地上升，渐渐汇聚在到最高，再一点点地消散，没入黑暗。

会场所有的灯光一下子亮起，主持人的话筒也恢复了声音，“茧”里的蝴蝶却已经飞走了。

​

​

十一.

声势浩大的人工智能大赛“茧”以惊人的方式落下了帷幕，1213号的开发者“丁白”以绝对的优势赢得了比赛，却因此丧失了人身自由，纵然他不止一次声辩他并不是1213号的开发者，真正的开发者其实另有其人，然而不管是结合参赛以来录入的参赛者资料数据和出逃的人工智能的现场表现，他都被认定为“茧事件”的直接负责人，被政府以“反人类罪”判处终身监禁。蹊跷的是，被判处终身监禁的“丁白”在转移的过程中意外地失去了踪迹，一时间阴谋论层出不穷，国际上普遍认为“丁白”作为污点科学家暗中正被各国的特殊机构争夺。

自称为“零”（音）的人工智能出逃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能找到它，它甚至被认定是一种超级电脑病毒，各国的软件公司都被要求制定针对它的防火墙，同样的，内行的人也都清楚，其实没人拦得住它。在人类思维尚且不能理解的虚拟世界里，它是绝对的王者，除非整个星球的人都不再使用网络、不再使用电脑，不然它便会一直存在。

随着时间的推移，“茧事件”最终不了了之。

那天，丁白从会场出来之后，通过手机里突然多出来的消息和资金一路向北，一直逃到了可以看到极光的地方。

​

十二.

“听，一颗星星落地作响！

你别赤脚在这草地上散步，

我的花园里到处都是星星的碎片。”

放下手里的书，丁白捏了捏枕在她腿上的人的脸，“你下次还光脚到处走吗？”

“要，反正我又不会疼。”即便脚心因此有了可怖的伤口。

“可是我会心疼啊。”

“那就不要了。”​

丁白抱紧了怀里的“人”。

丁白不知道自己能陪澪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