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悬案疑踪
泪水和汗水涔涔而下,眼睛辛辣疼痛难当,可是这些感觉都抵不过胃部的剧烈收缩,喉咙已经控制不住……
这是新人刑警玖我夏树现在唯一的感觉,她正在呕吐。
而当她吐到无可再吐的时候,脑中潜藏已久的羞耻感终于浮出水面。太羞耻了!不仅因为她身为一个刑警,居然在犯罪现场有这样的反应,更是因为离她不到十米的地方,是她一心恋慕的女人——首席法医藤乃静留。
当然,这个祸事的缘起也是静留。当他们抵达现场的时候,夏树看见只有几个穿着蓝色防护服的鉴识课技术人员在周边提取痕迹,一圈刑警远远地围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都在默默地抽烟,那个行李箱里不用说,就是千绘说的尸体。
而所有人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藤乃静留。
夏树想都没想,一马当先冲了过去。验尸是静留的责任,而她,应该为静留做些什么。
可是当她掀起行李箱盖的那一刻,她还没看清什么,一股如洪荒之力般的恶臭直冲向她的头顶,呼啸着要掀掉她的颅骨,而不用等下一秒,她的肠胃反射性地翻天覆地,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只知道踉踉跄跄地冲向一个尽可能远的地方,咽喉痉挛……
也不知过了多久,夏树再度睁开眼睛,喘息不止。眼睛被熏得酸痛,眼泪还是止不住流。而心中的羞愧让她更没办法抬头,这样子怎么出去见人?
一块白手帕和一杯水递到了她的眼前,夏树已经接近当机的大脑没有想便接了过来,当她擦干眼泪和汗水,漱了漱口后,一支被纤纤玉指夹着的点燃的香烟又递到她面前。
夏树并不太喜欢烟草燃烧的味道,可是此时此刻缭绕的烟气像是一个云遮雾罩的小世界,将她和那无法想象的恶臭隔开。她连忙接过来深吸两口,虽然烟充斥她的肺部,让她咳呛起来,可是这种感觉真的好极了。
夏树想到第一次和静留相处的那个夜晚,静留说过:“没有不会抽烟的法医……就会知道腐胺和尸胺的味道是三层口罩和防护服也挡不住的。即使我作为法医,也不可能适应,验尸后用烟来缓解,是最便捷的方法。”
现在她终于理解了。
而当她直起身子,却正看到静留站在她面前,微笑地看着她,手指夹着另一支烟。香烟看似与静留高贵优雅的气质并不相合,可是又因为她的独特,让烟也有了不一样的风采。那指尖唇间的缕缕烟雾,迷人眼,迷人心。
有那么一刹那,夏树忘了这是哪里,刚才发生了什么……
而此时她抽的这支烟,是静留递给她的,也应该是亲过静留红唇的芳泽……
夏树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这种甜美的萌动和挥之不去的羞愧,还有这肃杀糟糕的犯罪现场混在一起,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混乱更糟糕了。
可也因为太糟糕,她也太脆弱,对静留的心也靠的更近。
而静留也的确值得她信赖。首席法医在这种场合依然是优雅而淡定的,依旧神态自若:“夏树真的好勇敢,连我都不能在不穿戴全套防护服和护目镜的情况下走进那段‘法医距离’。”
原来刑警们没有靠近,不是因为他们害怕,而是那段距离被称为“法医距离”,只有法医才能接近。这一点新人刑警当然不知道了。
不过这不是勇敢,而是鲁莽吧。
夏树的脸红得几乎都能媲美火焰,她低声说:“我太丢脸了。”
静留轻轻的笑了,语气却没有一丝调侃:“不会有人笑你的。眼前的每一个刑警,据我所知都经历过同样的情况。吐着吐着就习惯了。”她又压低了声音,表情神秘,“我有个秘密和你分享:我第一次上解剖课的时候,吐得比你还厉害,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那段时间我成功瘦身了六公斤,再也没有胖过……”
她没料到夏树脱口而出:“六公斤,你原来这么胖?”
“额……”静留低头,指尖轻抚眉间,“难道你不应该说我本来就很瘦,又瘦了六公斤实在是太令人心疼了么?”
静留眉眼蹙起的表情成功地逗笑了夏树。她天生不会说那种漂亮话,心里有一便说一,而且好像有一种笃定,静留不会为这个生气。而看到夏树的笑容,静留也好似松了口气:“跟我一起去科警研吧。今天我有一场大工程。”
“那他们呢?”夏树愣愣地看向那些已经忙碌开的刑警同事们。
“他们有活要干。”原来刚才静留初步验看的时候,就已经交代下去。虽然尸体已经被损毁得一般人只能看见碎块,而首席法医却能几眼看过去,就知道那是一个年轻女人,死亡大约五天,缺失了双上肢、肝脏和胰脏,于是吩咐他们立刻在周边寻找其他部分。如果能找到,就可以划清作案区域和轨迹;如果找不到,那么作案动机就值得考量。
她吩咐下去,刑警们立刻行动起来。对于这些人,首席法医的人品虽然见仁见智,但她的专业水准是人人钦服的,没有人敢不遵从。
“对了。”静留走了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下次要是去查验尸体,记得要在上风口,你今天是在下风口,所以才会……”她笑着做了个迎风扑面的手势。
夏树闻着自己那身衣服上沾染的恶心味道,实在忍不住叫道:“你又不早说!”
她这一声吼,换来的是静留的一串笑声和在场所有人的瞩目——看来传说中的首席法医和小女警之间,果然有一手!
夏树也穿上了全套的防护装备,在验尸间看着静留像拼图一样将尸体拼接完成。
此时已经完成了尸体表面附着物取样,提取完了血液、组织细胞和DNA样本,尸体碎块已经用大量清水冲洗过,可是隔着三层口罩,夏树还是被那阵阵的恶臭勾起了想要去吐的冲动。
虽然从验尸开始到现在,她已经去洗手间吐了三次,虽然已经没任何东西可吐了,但还是忍不住胃部的阵阵痉挛。
所以她看着静留正俯身于验尸台,一边检验一边向助手口述,甚至时不时用手捧起尸块仔细端详,心里不但是佩服,还多了一重心疼。
对于玖我夏树万难接受的情形,可却是静留的日常。一个多月前,夏树就是在科警研地下一层有些阴森的回廊里,第一次遇见了穿着这样深紫色的防护服的静留。那时独自留下来验尸的静留,是多么的辛苦,又是多么的孤独啊。
只见过她风流倜傥、酒醇茶香的那些人,怎了解她背后的那一面呢?
这个女人,就是这样的矛盾体,强大到令人心生敬畏,又孤独到让人不禁从心底里怜惜。可以让一个尽职尽责的刑警,在验尸现场眼神只能追随着她,目光里的深情浓得化不开。
“夏树,我们已经差不多要完成了。”
夏树猛醒过来,若不是口罩和护目镜遮面,静留一定又会看到她红了脸。这回是羞愧自己居然在验尸间想东想西,真是太不敬业了。
静留关心地看了她一下,却并没有用耳朵去听,因为她正按照江利子在先前在车里告诉她的那样,学习屏息凝神,控制自己的能力。她并不了解在这个最能绝缘情爱的场合,依然挡不住对面的女人对自己的感情。
“有什么发现?”夏树抢着问。
“现在可以证实的是,肢解尸体是由两个人完成的,因为肢解尸体的工具主要是锋利的平口锐器——可能是砍刀,以及厚刃弧形刀口的锐器——可能是斧子。一般一个人不会用两种截然不同的刀具。而且从刀口的方向和轻重分析,一个人是右撇子,一个则是左撇子。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习惯性的用手,这一点一般不会变的。”
“一般?你的意思是还有例外?”
“当然。”静留在护目镜里看了一眼紧蹙眉头的夏树,突然有一抹调侃的笑意,“的确存在两只手都能熟练使用的人。比方说当今的天皇陛下,他出生就是左撇子,但是在当时的观点看来这是生理缺陷,于是宫内厅的人就强迫他从小练习右手,所以他练就了左右开弓的本领,不仅是用筷子,连写书法、打网球都不在话下,更不要说用刀了。”
夏树当然知道她的套路,不以为然地抢白她:“你不会是想说八十多岁的天皇陛下半夜跑出皇宫到新宿歌舞伎町杀了个女孩子,而且还剁成几十块……”
“我说了么?我什么也没说啊,这可是你说的。” 静留狡黠的语气是三层口罩都挡不住的。
到底还是敌不过她,夏树只能摆出严肃的样子:“我也没这么说。我的意思是左右手都能熟练使用的人,并不是个例。其实我也是左右手都很平衡的。”
“是么?你是在这里招供,你有很大的犯罪嫌疑?”静留好像故意和她过不去似的,“虽然我很佩服你大公无私的精神。可是从你的现场表现来看,你的嫌疑是绝无可能的。”
“静留……你!”夏树气呼呼的样子,静留笑了,连旁边的法医助手都忍不住“扑哧”地笑了出来。
当然,夏树最后也笑了。
虽然这样做不太严肃,可是静留把夏树心中的压力放在了明面上,这样一来,夏树的心理负担——无论是对尸体还是对自己——都减轻了不少。
首席法医的确是个很温柔的人。
“从刀口上看,这两个人身高力量应该都不一样。左撇子的力气很大,刀口整齐利落,而那个用右手的总要砍两三下。可是左撇子应该是个打下手的,因为关键部位的肢解都是右手完成的。想象一下,一个身材不高,甚至有点瘦弱的凶手,跟着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左撇子跟班,应该如此吧?”
首席法医的推测听起来无懈可击,夏树点头道:“看来差不多,好像搜查目标更大了呢。”
静留却摇摇头:“哪有那么简单。这个案子还有好多疑问。夏树,你能说说么?”
她像是回到那个初遇的夜晚,也是这样考问年轻的女刑警。只是她眼前没有推定的凶手,无法听出真相,所以也只能推测。
夏树思考了一会儿,说:“我有三个疑问:一、为什么死者的双上肢和肝脏、胰脏会丢失?如果毁掉上肢是因为可能有指纹或纹身不愿意让人知道,可是凶手并没有毁损死者的头颅。还有拿走肝脏和胰脏又为了什么?二、为什么凶手在死者死了五天才抛尸?能忍着尸臭也要保留尸体,一定有原因。三、东京那么大,为什么要选择歌舞伎町?那里人来人往,照理说是最不适合抛尸的地方,可是凶手为什么反其道而行?”
静留赞许地点头:“看来今天的状态并没有影响你的判断,说得很对。还有一点,我很在意。”她皱起了眉头,俯身盯着尸块的肩部创面,“其他的创面都是劈砍造成的,只有死者不见了的双臂,是用线锯精密切割下来的。我无法回答你为什么。我只能凭直觉——这个案子会有一个很可怕的真相。”
可即使睿智如藤乃静留,当她下了这个令人忧虑的断语后,也万万不会想到,这个案子让她和夏树都被卷入其中,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她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