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朱雀大道的九车官道上,三匹骏马飞驰西去,连经过城门也不曾停留。
路人纷纷停下来看热闹,不知是哪家贵公子这般嚣张,连出入城门也不下马。
但京城城门戍卫的金吾卫视若无物,只是默默让开等三人通过,又重新开始巡逻。
早在三人出城前,李鸢安排的十六骑龙游暗卫分做三批,三骑探路,十骑分两侧护卫,三骑断后,过城门时,负责探路的三骑早已手持令牌候在门口,等三人经过后,再度上马,与前面三骑交换改为断后,如此交替着链式前进。
李铎李鸢两人自幼学习骑射,马上功夫自然娴熟。谁知萧泷骑术却也不遑多让,一路紧随李铎两马之后,李铎故意加快马速,萧泷也能轻快跟上,三马竞速,不到一个时辰便跑出了五十多里。
等停下歇息饮马,胯下马儿已经累得全身是汗,见萧泷娴熟地停马饮马,又从马鞍的挎袋里拿出垫子替马儿刷去汗水,劳动皆不假他手。这才想起,她胯下的河曲马正是河西郡上贡的军马。
“妹妹是在河西长大?”
萧泷歪头想了想,“臣女自幼在武威长大,河西天水城也是常回去的。”
武威郡乃是对抗犬戎的主阵地,李铎难以想象是什么让萧赞决定宁可带幼女在危险的边关,也不让她待在长安府中。
但转念一想,当年萧蔺带女远离长安,必然也是知道了自己的真相,怕惹祸上身这才远走,不由得心里郁郁的。
“河西与武威的奏章一旬一报,都是军营之事,西北苦寒,为难你们了。”
萧泷想了想,展颜而笑。
“西北虽有不足,却自有风貌,若有闲了,臣女讲给您听。”
李铎转笑点了点头。
“如此甚好,在外面,就不用君臣称呼了。我还是叫明念。妹妹可有表字?”
萧泷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并没有。”
李铎看着萧泷欲言又止,有心逗她。
“那我给妹妹取个可好?”
萧泷猛地转过身,手指紧紧抓着马缰,盯着她。
“陛下可是当真?”
李铎左右一看,道旁有两颗巨大的树木,一梓一桐。
“我在书中看过‘桐天梓地’,桐做身,梓做底,乃制琴之良材绝配。说不定有制琴名匠隐居在此呢。昔日,伯牙子期以琴音相知,不知他日,谁能有幸与你相知相配...给妹妹取字叫梓桐可好?”
萧泷轻声说道。
“父亲曾经在府中种了一棵桑树和梓树,说桑梓在里,是为梓里。游子看见它,就如同看见故里了。”
李铎心中长叹。
“你父有心了。朕之生年,必安定西北,不叫游子望乡不能归。”
“梓桐谢过陛下。”
萧泷应得轻快,李铎胸中点点愁绪也轻松散去。
“叫我明念就好。”
楼观台是距离长安最近的名道场,相传老子在此著《道德经》五千言,又在楼岗之上,筑台讲经,得名楼观台。中元节时,道场里放灯打醮,场面极其盛大。今天虽然是七月十四,山下已经熙熙攘攘挤满了上山的香客。
李铎粗粗一看人数已然有数百人聚集,日暮将近,这些人再回城是不可能了。仅靠楼观台的住宿必然不够,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这些人可是要露宿在这里?”
李鸢便招了一名帮忙引导香客的居士过来打听。
居士一看这位年轻的道长穿着紫金道袍,必是要参加打醮祭礼的外山高人。坐在马上,手却微微抱握,内掐子午诀,乃是朝自己行礼。
连忙躬身回了一礼。
“三无量,从这里一直到山门,都有人家,中元节时可以借宿。过了山门,上了楼观台,大殿前有一座弘法广场,上面搭了法棚,有毯子和驱虫的药,道长如有需要可以自行去领。”
“多谢。”
李鸢回头看李铎神色稍霁,安下心来。突然想起自己先前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没能安排住宿,便拨马上前禀告。
“大家请慢慢上山,臣这就让龙游卫上去安排住宿。”
李鸢看了看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摇了摇头。
“今日这么多人,楼观台定然早预定满了。龙游卫都是俗人,冒然求宿怕是会唐突山门,我们自行上去。”
说着,手腕一转潇洒地挽了个鞭花。
“实在不行,不是还能在法棚露宿么。”
李鸢一听,连忙开口想要劝阻。
“臣亲自去找…”
萧泷在旁看见李铎卖弄,顿时笑了开来。
“梓桐早已安排好住宿,莫不是明念向往野趣,想体验一把风餐露宿的滋味?”
李鸢登时感激莫名,心里也暗暗责备自己做事不周,连累主上。
李铎见此,点了点头。
“那就依梓桐。”
过了山门,萧泷引着众人上了一条别道,再走一刻钟,便看见一座精巧小院隐在竹荫之中。
听得马蹄声,守院的管事走出来看见为首的萧泷,便快步过来牵马,一边跪下请安。
“拜见小姐,给小姐请安。”
“院子可收拾好了?”
“小姐遣人反复交待,小人不敢怠慢,都已经收拾好了。”
萧泷翻身下马。
“来见过李家郎君。”
男子便又朝李铎行了一礼。
“小人王衡拜见郎君。”
李铎点了点头,也跳下马来,随萧泷进了小院。
院子不大,只有四间房间,一正房两厢房,一倒座是下人房。
院子里四名下人正候着,见萧泷过来便齐齐拜倒请安,萧泷随手摆了摆手。
“取了龙潭水来煮茶。忙你们自个的去罢。”
这才回头对李铎解释。
“这里离龙潭近,又方便照应叔祖,就置了这么间小院。”
李铎看众人对萧泷都是熟稔,心头起了些许莫名。
进到正房,看见房内布置雅致,纱幔重叠,不见内阁真相,香炉里燃着的香料和萧泷衣料中的荷花香气颇为相似。
“梓桐可是常来看望萧舅公?”
萧泷摆弄茶饼的手停了停。
“长辈在前,不敢怠慢。”
水咕咕地煮着,萧泷一套一套行着茶礼,一煎一采,一点一搅,轻轻捏了一点青盐,又入些许干薄荷,水过三沸,将茶斟入碗中。
“烈日曝晒,马上奔波体内想必积了暑气,点了一碗清心茶,请陛下解解暑气。”
又斟了一碗,往里面兑了些许槐花蜜脂递给李鸢。
“阿鸢也尝尝。”
李铎接了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梓桐的茶和别人别有不同。”
李鸢尝着茶味清甜,满意地一饮而尽。
“好喝。”
李铎萧泷相视一笑,宾主皆欢。
“这里简陋,只有正房还算整洁。大家晚上就住正房,阿鸢住西厢房,暗卫住东厢房,可好?”
李铎望着萧泷。
“那梓桐住哪?”
萧泷抿了抿唇。
“这里简陋,没有侍奉之人,我住正房外阁就好。”
李铎便笑了。
“哪有客人委屈主人的道理,梓桐住内阁,朕住外阁,就这么定了。”
萧泷和李鸢一听,立马站起来跪在地上。
“陛下自重。”
“请大家自重。”
李铎看了一眼候在门槛外的王衡,垂首低眉全然充耳不闻,心中便感叹,萧府教人确实有章有度。
比起下人,主子倒有些慌慌张张,小家子气了。
挑起眉头有心调笑她。
“那咱们一起睡内阁?”
萧泷咬了咬嘴唇,抬头看向李铎墨黑的眼眸。
“非要如此的话…”
李铎眸中带笑,嘴角的酒窝也不知不觉浮现出来。
“当如何?”
萧泷哼了一声,加重了语气。
“自然是,郎君要如何,便如何。”
李铎大叹一口气。
“萧泷不似阿桢,开不得玩笑。”
萧泷却笑得鼻子都皱了起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今晚就委屈明念和梓桐睡了。”
既然第二日要上楼观台,萧泷早早铺好了床褥请李铎休息。
李铎却看着外面的月色,摇了摇头。
“朕一会还要出去,梓桐自行歇着就好。”
已近亥时,虽然外面月上中天犹如泼银,但毕竟在山中,夜间蛇虫虎豹出没,李铎又能去哪里。
但眼下自己坐在床榻上,要出口询问,也是怪异。
萧泷便点了点头,自己和衣躺下了。
“要睡了也不记得吹烛火…”
萧泷终究是世家贵女,虽然处处周到,铺床侍奉,终究不是自己习惯伺候人的,李铎心里生起些许怜爱,起身替她吹灭了房中的烛火,只留了床榻边上一盏小灯,轻快走出房间。
外面李鸢正候在门口。
“大家,亥时已到。”
李铎便点点头。
“叮嘱龙游卫护好此处。”
便和李鸢两人一同快步隐没在幽林深处。
萧泷听到外面没了动静,坐了起来。
这几日在清凉殿,李鸢亦是每到亥时便会离开,原来是和李铎在一起。
萧泷自知不该去探问,但也禁不住好奇。
“王衡。”
王衡轻声在门口应了声。
“小姐有何吩咐。”
萧泷想问,但终究摇了摇头。
她还未得到李铎信任,不该去探问的事情,若是贸然窥探,只怕引李铎猜忌。何况…
“院子里可有护卫?”
王衡看了一眼四周。
“本卫外,还有客卫。”
“给客人备点吃食,夜深漫长,莫让人饿坏了。你也去休息吧。”
王衡躬身应了,退了下去。
萧泷叹了口气,解了外衫躺进床榻内侧。
一等,等到了子时一刻,李铎才回房。
看着萧泷直挺挺躺平了身子,双目紧闭,李铎有些好笑。
不管萧泷装得怎么像,清醒之人的气息和熟睡之人的气息怎么会相同。
故意趴在床边逗她。
“朕想睡里边呢…”
这话倒也不假,她在宫里也是睡床榻里边,从未在外榻睡过,谁知道会不会半夜滚下来。
萧泷的气息滞了滞,闭着眼睛往外一滚,直挺挺地滚到榻边,毕竟闭着眼睛,一时把握不住距离,脸便径直滚到了李铎的面前。
李铎便笑了起来,伸手扶稳她的脸。
这下没法再装睡了,萧泷红着脸睁开眼睛。
李铎捧着她的脸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两个酒窝浅浅嵌在颊边,衬得小皇帝的面容分外幼稚。
“梓桐莫滚下去了。”
望着小皇帝清甜幼稚的笑容,纵是萧泷也不知不觉软下声来,添了些许撒娇的味道。
“明念好晚。”
“我跟阿鸢练功去了。练功之事,如逆水行舟,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一日也荒废不得。让梓桐牵挂,是我的不是。”
小皇帝坦然宣告萧泷在意得不行的秘密,轻易触动了萧泷的心弦。
看着小皇帝额头挂着细密的汗水,伸出袖子去抚。
“这样晚,累不累?”
李铎摇了摇头。
“习惯了。练完功,睡得也踏实。”
说罢,便一屁股坐在榻边脱靴准备就寝。
萧泷连忙下榻,拿过衣架上备好的衣服。
“出了汗怎么能就这样脱衣服睡,山里露重寒凉,着凉生病了可不是玩的。”
说罢,伸手便去解李铎的外衫。
李铎便笑着去握她的手。
“留梓桐同睡,不是为了让梓桐伺候我,日后不用等我。”
这句话,虽是关怀,却引得萧泷心头微澜。
岂不知这日后,真有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