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次日日出前,三人便起来简单用过早饭,准备上山。
萧泷第二天换回了一身女式素色常服,显得乖巧娴静。
李铎明知她是为了拜见长辈故意装乖,还故意询问。
萧泷只是淡淡地解释。
“昨天奔波一天,衣衫蒙尘不洁,不敢贸然拜见长辈。”
说得李铎也有些不好意思,望了望自己身上穿了一天的衣服。
“梓桐孝顺,是朕唐突了。”
说罢,也问萧泷换了一件天青长衫。
李鸢却不以为然。
“我着法衣,自远凡尘,不用换。”
说得李铎心结微解,微微一笑。
“阿鸢方外人也。”
山门往上,马匹不能通过,王衡安排了三乘四人官制肩舆。
李鸢不愿意乘肩舆,飞身快步在前面开路。
萧泷昨日睡得晚,一早便有些昏昏欲睡,便戴了锥帽掩面,想在路上小憩。
唯有李铎习惯了晚睡早起,精神奕奕地坐在肩舆上欣赏着两旁的风景。
山路陡峻,道上又窄,路上行人如织,无人在前就近开路,饶是专业的挑夫,扛着四人的华丽肩舆避让行人也显得吃力。
李铎的肩舆在前头,突然听到路人惊呼。
回头一看,原来是路人冲撞了萧泷的肩舆,萧泷正睡着,肩舆一歪,锥帽不知觉被撞了下来,露出了酣甜的睡容。
那路人的惊呼也不知是冲撞了贵族肩舆,还是撞见了美人睡颜。
此等闺中私密颜色,赫然暴露在煌日之下、众人眼中,何等羞赧难堪。萧泷若是醒来,发现自己被人如此无礼观看,该如何自处。
想到此,李铎低喝一声,
“扛稳了。”
从肩舆上飞身而起,跳到萧泷肩舆上,将她的肩膀揽入怀中,也将她的面容护在自己的遮挡之中。
挑肩舆的挑夫皆是熟手,仅仅多加了一个小人也不觉得多重,当下齐喝了一声号子,重新平稳地向山上前行。
李鸢听得后面动静匆忙赶回,正好撞见李铎飞身接住萧泷,又见李铎少见地露出怒容,知道又是自己处事不周,害李铎露了身手。当下便叫前面的挑夫弃了肩舆,在前面为萧泷的肩舆开路,自己也老老实实护卫左右。
萧泷从浅眠中惊醒,冲入鼻中的便是龙涎香安稳厚重的香气,李铎在清凉殿批奏折时,殿中点的便是以龙涎香为主料的瑞脑髓,以醒脑宁神。
感觉到怀里人有动作。李铎压低了声音,手掌也微微使力将她的后脑勺按向自己怀里。
“不要睁眼。继续睡。”
小皇帝比自己矮,此刻努力撑直了身子,供她倚靠。萧泷羞涩震惊之余,胸中却泛起了些许苦涩。
萧氏与宗室,分掌天下兵权,犹如天秤两端。萧氏世代恩宠,尾大不掉。今日之安稳,全仗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终究年事已高,纵使萧氏收敛声息,谨言慎行,若不得皇帝信赖,可会甘愿收敛羽翼。
皇帝仁孝宽厚,待她亲近友善,又如此护她在怀,她算是得了皇帝的欢心吗?
她想如此想,但她想不得如此。
从七夕到现在,不过才七日。
轻轻挪开身子,好让小皇帝舒适坐在肩舆上,脸颊贴在皇帝肩上低语。
“求陛下到僻静处,放臣女下来。”
小皇帝轻轻点了点头,柔软的下巴不小心贴到萧泷的额头上,已是热烫。
“睡吧。再说话,朕也不好意思了。”
顿时又觉心头酸甜悸动。
小皇帝的脸皮一直是比自己薄的。
楼观台正殿人头攒动,香火冉冉,松柏燃起的烟气云蒸霞蔚,众人朝东祭拜。李铎一行人上来,正好撞上众人下跪迎接,李鸢一身紫金法衣走在正前,仙风道骨,俊美清冷的面容云荡仙游,渊渟岳峙,和正殿上祝祷的紫袍道尊遥遥相对,惹来众人纷纷瞩目。
李鸢长身而立,双手内掐子午诀,朝正殿三清微微躬身作揖,暗蕴真力,朗声口颂道谒。
“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龙虎山明鸢拜谒。”
正殿的道尊亦躬身遥遥回了一礼。
再抬头时,东边李鸢早已没了身影。
李铎一行人避开正殿,七绕八绕才到达后山崖边一处偏僻的山台小筑前。
李鸢左右一看,指了指崖下。
“这地方我们昨晚来过。”
李铎也认出这是昨晚练功的地方,于是也凑过去看,赫然看见昨晚留宿的小院就在崖下。一条羊肠小道顺着背阴的山崖盘桓而上。
顿时笑了起来。
“梓桐好坏的心眼,明明走这条路不过几十丈就上来了。”
萧泷微笑着告了个罪。
“我们是山门之客,岂能过门不问,此非礼数。下山我们可走这条捷径,上山却使不得。”
李铎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梓桐所说有理。”
萧泷突然故弄玄虚地让李铎李鸢两人堵上耳朵。
“臣女去叩门,此中有玄机,请明念阿鸢捂好耳朵。”
李铎虽然挑眉,依言而行,萧泷走到小筑前,轻叩门环。
“开门,萧宝宝拜见叔祖。”
用手捂着耳朵,李铎和李鸢皆是瞪大眼睛,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岂是堵住就会听不见的。
李鸢张嘴欲说什么,被李铎眼明手快捂住了嘴,无声地摇了摇头。
李鸢抿住嘴唇,眨了眨眼睛,重新看向萧泷。
门扉应声而开。
两名小童从门口跑出来冲入萧泷怀中。
“萧姑姑好。”
萧泷微笑着摸了摸两人的脸。
“阿静阿煦好。叔祖醒了没?”
阿静抬头对萧泷甜甜一笑。
“阿翁在扎灯呢。”
“宝宝进来罢。”
萧泷连忙回头,见两人还乖乖捂着耳朵,连忙做了个等待的手势,自己快步走进庭院。
庭院摆了一个石几,一位穿着素色长衫的长者坐在几上,手中还拿着未做完的荷花灯。长者虽然须发染霜,却面容清俊,丝毫不见老态,眉目之间和太皇太后颇有些神似,正是太皇太后的胞弟萧定。
“宝宝拜见叔祖。”
萧泷就地一跪,膝盖还未触地,已经被萧定伸手扶起。
“今天中元节,宝宝不在府中祭祀,怎么上这里来了。”
萧泷搔了搔微红的脸颊,拖着萧定的手撒娇。
“前几日泷儿应召入宫拜见太皇太后,不小心说漏了嘴,说了叔祖还健在。太皇太后实在想念,遣了孙辈来探望,就在门外呢。请叔祖务必见见,看到叔祖康健,太皇太后就心安了。”
萧定却飞快摘出了重点,微微皱眉。
“你进宫去了,怎么不听话?”
萧泷吐了吐舌头。
“太皇太后春秋日高,留在长安的族亲只有泷儿,泷儿实在不忍心,总要去拜见长辈的。”
萧定原本还要责怪,但看看手中未完工的荷花灯,叹了口气。
“劳长姐记挂,是弟弟的不是。”
萧泷看他言语松动,连忙劝诱。
“明念就在门外呢,叔祖见见。”
萧定点了点头。
“请他进来罢。”
萧泷连忙出去请人,边走边回头求情。
“泷儿这就去请,求叔祖留些颜面,今日别叫宝宝。”
萧定听了呵呵笑了起来。
“我们待你如宝,有何不妥?”
萧泷红脸一嗔。
“叔祖!”
等萧泷走到门外,看两人还乖乖捂着耳朵,便示意两人可以放下手来。
萧泷看李铎耳朵已经捂得通红,不免有些心疼,伸手给她揉捏。
“这么用力做什么,耳朵都红了。”
李铎眨着眼睛任她搓揉耳朵。
“萧舅公可愿见我?”
萧泷点点头。
“叔祖心里有太皇太后,怎么会不见。”
“那走吧,不要让萧舅公久等。”
李铎捉着萧泷的手,跟着萧泷一同走入小筑。
萧定乍看一个束冠的小公子牵着萧泷的手走来,着实有违礼数,正准备发怒,但萧泷是自己一手带大,深知她绝不是轻浮之人。再三仔细看,才从柔软纤细的五官上看出是个女孩子。
心里暗自感叹,这女孩儿行走步态端正有度,眉宇间皆是坦荡浩气,全然没有女儿娇态,恐怕自小是充男孩养大的。
再看李铎拱手行礼,亦是公卿礼。
“李明念拜见萧舅公。”
萧定伸手扶了一把。
“公主不必多礼,老朽如今隐居荒野,一如村夫,承受不起。”
李铎听得明白,也知萧泷的用意,便就着萧泷的意思应了。
“萧舅公是皇祖母的胞弟,也是我的长辈,请萧舅公不要见外。”
萧定淡淡看着她,又看着她身后的穿着紫金法衣的李鸢。
便向李鸢行了一个道门礼。
“拜见道长。”
李鸢亦回了一礼。
“公主言重了,老朽如今是方外修行之人,不敢当宗亲礼遇。”
李铎听得萧定油盐不进,又拜。
“萧舅公一心清修,我辈本不该叨扰。只是皇祖母乍闻萧舅公健在,惊喜万分,又怕扰了萧舅公清修,两厢煎熬,茶饭不思,不过几日便消瘦了许多,身为晚辈着实不忍,斗胆求泷儿带我来见萧舅公。望萧舅公恕罪。”
萧定叹了口气。
“兄弟孔怀,岂有不牵挂。劳累姐姐身体,弟,深感惭愧。”
说罢,瞪了萧泷一眼,全是责怪之意。
萧泷连忙上来托他的手。
“是泷儿的不是,泷儿给您赔罪了,叔祖莫气坏了自己。”
萧泷长得极美,如今挂着甘甜的笑容,又是捶背,又是奉茶,形容之间亲密至极,竟是亲祖孙的姿态。
萧定被她一撒娇,眉宇间也松动开来。
“罢了,老夫修书一封,托公主劳累交予姐姐,聊表思念情怀。望姐姐珍重。”
李铎抿了抿嘴唇,又拱手行了一礼。
“皇祖母曾说,兄弟之间,只剩了舅公一个弟弟,如今祖母孤寡,姐弟相见他日只怕是在云中。”
萧定看着手边的荷花灯,细数自己萧氏子弟追随立祖皇帝开疆辟土,多数马革裹尸,如今只剩兄长姐姐,不由得胸中大恸,跪地朝北一拜。
“弟弟不恭,求姐姐恕罪。”
萧泷连忙上去安抚搀扶。
李铎见状,又加了一句。
“中秋乃是团圆之日,倍加思亲,祖母年事已高,相思煎熬恐成疾,晚辈斗胆求萧舅公入宫一见,哪怕只是看见萧舅公安好,祖母胸中也宽慰,胜过我们晚辈劝解千句万句。”
萧定听到李铎如此说,面色反倒冷了起来。
“公主可知,老朽在朝书宗谱上,已是坟头枯骨?”
李铎一愣。
“老朽如今已是死人了,何苦拖累宗族,再谒宫闱。公主还是请回吧。”
李铎听这意思,又看萧泷神情微恙,才有些明白过来。
“不知萧舅公可有难处,明念可有效力….”
萧定却挥挥手。
“前尘旧事,老朽早已放下。只是突然感伤长姐记挂,刻之不恭不孝,唯有请罪。望公主莫再勉强。”
话语间,已有逐客之意。
李铎细细揣测他的话意。
传闻萧定开朝不久便以“君不可以纵横治国”自请归隐。
他虽是平定半壁江山的功臣,最后却隐居山林,如今看来,倒不似自请归隐。恐怕是盛名太过,引得天家忌惮。
“萧舅公有定国之功,骤然归隐,其中想必有缘由。前尘旧事,如今皆入黄土。新君当政,萧舅公能否入宫,申诉一二,好不叫白玉蒙尘。”
萧定冷眼看了她半晌。
“公主年幼,前尘之事,不过道听途说。立祖仁皇乃是开朝圣君,公主身为宗亲,怎能妄议先皇先祖?”
李铎心中暗叹萧定牙尖舌利,咄咄逼人,分明是察觉了什么。
心下决断,便站直了身子。
“萧舅公可知,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萧舅公如今鬓发染霜,可懂前君真意。朕虽幼弱,不知能有倾盖相顾,瞬息之时,能听你诉说前尘真相,好让朕解你心结,不叫功臣心寒。”
这话说得萧氏两人皆如五雷轰顶。
萧定眯起眼睛看着李铎,心思却转得飞快。
“老朽眼昏耳聩,不听不闻,不知公主所言为何?”
李铎负手而立。
“朕出生受流言所苦,以至悖逆人伦,父子成仇。先祖立祖仁皇帝仁爱明断,不惧流言,宁愿为朕倒转阴阳,逆天改命。朕无母,祖母自襁褓抚养朕成人,耳提面命,莫以君威欺臣,莫任言祸伤人。先帝宠信方士,荒诞失仪,臣子却忌惮天威,不能劝诫,乃至社稷动荡,民心凋零。朕幼年即位,深恐臣子忌惮不敢真言,是以从未呵斥臣子,反倒是朕有所不能言,万分掣肘。如今君弱臣妄,朝政无依,岂非末世之相?朕心焦万分,却不知何处入手。”
李铎第一次对外人道出苦楚,话中苍凉,从那粉嫩幼稚的口中吐出,百般无奈,入了萧泷之耳,惹得她心痛莫名。
萧泷看着她负手而立,黢黑眸目看着萧定。
“萧舅公有定国之功,自请归隐,其中缘由,史不能言,朕不能知。若萧舅公真有苦楚委屈,此庐为倾盖,朕与你相知。亦是以萧舅公为鉴,告知天下。朕敢破前尘,怎会惧怕当朝之事。朝议风气,岂不能改?
如今朕已亲政,应有朝纲之言。朕之所求,不过,君臣相知,吁咈都俞,畅所欲言,一心一德。昔日,大熙之和平,由江息令起,今日,朕之朝纲,从萧舅公始可好?”
萧定归隐多年,远离朝政,骤然从李铎口中听得朝中乱相,竟比南平朝之糜烂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由得有些怔忡。
但更震惊之事,先浮于口中。
“陛下,是女儿身?”
萧泷心中咯噔一声,知道萧定戳中了李铎的软肋,不由得抬眼去看李铎。
李铎听得萧定反应,叹息一声。
“朕乃女身,在你眼中,比乱政之风,末世之相,还要可怖吗?”
说罢,转身就走。
萧泷眼见李铎离开,拔腿要追。
被萧定一把死死拉住。
“叔祖!”
萧定却面色凝重,唇角严肃地抿起。
“宝宝你留下,老夫有事要问。”
此事还有转机。
萧泷点了点头,想要挣脱萧定的桎梏。
“我去送送她。”
萧定却死死抓住她的手不放。
萧泷急得要哭,被萧定低声一喝。
“萧泷,你是我萧氏族人。”
一句话,留住了萧泷的脚步,颓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