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钟的指针慢慢移到十二点时，陆亚拨通了陈双的电话，她站在住院楼的窗户边看向窗外被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着的点点灯火，当电话那头传来陈双的声音时，陆亚微微笑了：“小双，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陆亚。”陈双说道，“新的一年，请你多多指教。”她说话时带着笑意的鼻音随着电话线路而放大。

随之而来的是不约而同的沉默，陆亚和陈双分别站在神经内科病房值班室和放射科办公室，听着手机里传来对方的平静的呼吸声。这一刻属于每一个团聚的家庭，这一刻也属于陆亚与陈双。不需要通过言语来传达的心意此时正通过电磁波在冬夜的大雪里飞翔，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到对方的心中。

“挂电话了，整理完病历我就去睡觉了。”那样静静地沉默了几分钟后，陆亚开口说道。

“别忘了给爸妈打个电话。”陈双说道，“今年你也没有回家过年，至少给他们带去一声祝福和平安。”

“刚刚和我妈视频了一会儿。”提起家人，陆亚愉快地说道，“她还问我小双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过年能够带回去给她瞧瞧。”

“真羡慕你有一个能够理解你、支持你的家庭。”陈双叹息了一声，“说起来，不如明年咱俩一起休个假去见见你的爸爸妈妈。”

“当然可以，随时欢迎。”陆亚歪着脑袋，她把窗子推开一条缝，清冷的风卷着细小的雪吹进了值班室，冲淡了房间内闷热的暖气。

“嗳，这算不算见家长呀？”陈双问道，“不知道怎么搞的，我有点紧张。”

“别担心，我妈早就看过你的照片了，她说你长得好看。”陆亚转了身背靠着暖气片说道，“然后我跟我妈说，人不可貌相，您可别只看见小双长得好看……”

“陆亚！”陈双发出了抗议，“你这不是破坏我在她心中的形象嘛！”

“你听我说完，小双，”陆亚安抚着陈双的不满，“我跟我妈说，小双不仅长得好看，为人也很好相处，是个很有趣的人，总是有很多奇妙的让人惊叹的想法，我时常会想，小双的脑袋里是不是天天都在炸烟花，要不然哪能把死气沉沉的生活过得这样精彩。我还说了，我非常、非常喜欢小双，她是我人生里一处愈是探索愈是惊喜的宝藏，您要是见了她，一定也会喜欢她的。”陆亚的声音沉静而平稳，句子与句子之间偶有停下来思索的片刻，但却不妨碍那表白的话语流畅地从她嘴里吐出来，仿佛已经在心里说过无数遍似的。

陈双忍不住笑出了声，她靠在椅背上握着手机，目光落在了办公室里的天花板上，用力吸了吸鼻子，半晌以后才说道：“我跟你说，陆亚，编好话来讨好我也没有新年礼物喔。”

陆亚低下头应了一声：“我知道。只不过，一直以来都很想告诉你，非常高兴能够遇见你，小双。”

“我也是。”陈双低声说道。

回到护士站，陆亚打开了陈双给她的饭盒，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榴莲酥、绿茶饼和红糖糍粑，一股扑面而来的甜腻的香气，虽然不是很喜欢在晚上吃甜点，但陆亚仍然咬了一口绿茶饼，清甜的味道刺激着她的舌尖，在大脑中唤起了快乐的感觉。这时候，陆亚注意到陈妈妈从病房里走了出来，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来，当陈妈妈的视线落在了陆亚和她手里的饭盒上时，陆亚下意识地想把饭盒藏起来。

陆亚见过陈妈妈，陈妈妈每年冬至都会给陈双带三鲜饺子。那时，她尚且不知道陆亚和陈双的关系，只是把陆亚当成与陈双在生活上相互照应的好室友。得知陆亚是外地人之后，每逢陈妈妈来看望陈双的时候，总是带着双份的食物，嘱咐陈双要分给陆亚。陆亚想起了陈双从病房里出来时手上拿着的两个饭盒，不由得愣了一愣，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饭盒，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想起陈双拿走的那个饭盒里似乎也装着相同的一份，然而陆亚并不知道这是陈妈妈有意为之而是无心之举。

“小陆，”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陈妈妈叫住了她，“你过来。”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最开始那种愤怒和激动的情绪。

“阿姨……”陆亚盖好了饭盒，然后在陈妈妈身边坐下。

“我听小双说了。”陈妈妈望着陆亚，“她说你们已经交往了三年。”

“是。”陆亚也很坦然，事到如今，她并没有什么值得保留的。

“抱歉，上次我对你的态度并不好，那时我的情绪有些激动。”陈妈妈平静地说道，“这次找你，是想理性地和你谈一谈关于小双的事情。”

“我很高兴您能主动找我谈这件事情。”陈妈妈的态度让陆亚稍微放下心来，她郑重地坐直身子，“毫无疑问，您和伯父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小双的人，而我也非常非常喜欢小双，不论我们之间的观点和原则是否存在分歧，至少我们的出发点是一样的，都希望小双能够过得好。”

陈妈妈无声地点点头：“你是同性恋这件事情，你家里人知道吗？”她问道。

“他们知道，我读博士的期间和家里人出柜了，虽然他们最开始和您一样持反对意见，但是我的父母比较开明，最终接受并支持我的性取向。”陆亚回答道，“不过他们也表达了不能亲眼看见女儿出嫁的遗憾。”

“事实上，我和小双的爸爸也是这么想的。”陈妈妈侧过头。

陆亚没有接话。

陈妈妈继续说道：“我听小双说，她和你在一起，非常开心。”她瞥了一眼陆亚，“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继续当一个神经内科医生，休假的时候就带父母或者和小双一起出去旅游，平时的休息日就折腾自己的爱好，如果有一天不想在医院里继续当医生，就转行做其他的事情。”陆亚扬起唇角笑道。

“当医生挺好的，工作和收入都稳定。”陈妈妈说道。

“确实如此，不过我当医生，是因为我喜欢当医生。”

陈妈妈眯起眼睛：“也许对你有些冒犯，但我想问，同性恋可以被矫正回来吗？小双还能正常地和男孩子恋爱、结婚和生子吗？”

但陆亚并没有因为陈妈妈的问题而表现出恼怒，而是耐心地说道：“同性恋有很大一部分是由基因决定的，我不知道小双还能不能和男孩子正常交往，但是我不能。我在高中的时候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别的女孩子不太一样，当别的女孩子讨论喜欢的男孩时，我却做不到，尤其是当我发现我会对女孩子产生欲望的时候，我有点惶恐，也有点困惑，那时的我还没能够坦然接受自己的身份，也试图想通过和男孩子恋爱来纠正自我，但是都失败了。”

陆亚的声音不大，陈妈妈静静地听着她，没有打断陆亚的话。

“从本质上来讲，我承认我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只能对女孩子产生欲望，但我不知道小双是不是如此，毕竟在女性当中，双性恋的比例也非常大。对小双而言，也许她只是恰好喜欢我，而我恰好是女性，所以无论是小双还是您与伯父都认为她是同性恋，但小双究竟还能不能与男性恋爱，我持保留意见。”陆亚斟酌着说道，但她随即补充道，“比起我，我更羡慕小双，她对于喜欢的态度才是真正的喜欢，不存在性别限制的喜欢，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喜欢。其实相互之间的喜欢应该是这样的，被吸引的应当是灵魂，而不是性别。”

“小陆，阿姨求你，就算是试试看，求你给小双再一次选择的机会——”陈妈妈忽然抓住了陆亚的手，“我不希望小双在别人异样的眼神里活着，我和小双爸爸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别人好奇的目光和询问，也许她能从你身上获得快乐，但是她所失去的却远比她得到的更多，她要走的路也比常人要更为艰难，可能她现在并不在乎这份孤独和艰难，但她无法一直对它视而不见。”

“我能理解您所说的，这个社会给予同性恋群体的宽容度仍然不够高。”陆亚抚过陈妈妈的手背，“毕竟这么漫长的历史当中，男女结合仍然是主流，顺从大流是人的本性，特立独行需要更大的勇气和决心，在同性恋的这条路上，有人接受自己的性取向走了下来，但还有一些人受困于传统的道德和伦理，选择了妥协，这些人当中，有的人选择和男同性恋形婚以掩饰自己的性取向，还有一部分人则和非同性恋的人结婚，但后者的作法却造成了更大的伤害。可于我而言，我既不想选择前者，也不想选择后者，我希望我和小双在一起，坦坦荡荡，光明正大。”

“但是你刚才也说了，你也不知道小双究竟是不是完全的同性恋。”陈妈妈哀求道，“如果小双能够和男孩子谈恋爱，阿姨希望你能放过小双，她的未来仍然值得期待。”

“同性恋的未来就不值得期待吗？”陆亚的眸色逐渐冰冷。

陈妈妈低下头，额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颊：“那天，小双也问了我相似的问题，现在的她难道就不是妈妈的骄傲了吗……”

“您怎么说？”

“我说，我对她很失望。”陈妈妈闭上眼睛，仿佛有了些许的悔意，“我不愿意对她说那样的话，小双一直以来都是我和她爸爸的骄傲，当她大五保研的时候，我们几乎都已经构想了她未来的生活，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份不错的收入，一个爱她的丈夫，一个圆满的家庭，一个可爱的孩子，也许可以生两个。”陈妈妈捋了捋头发，“我并非在指责你，但是，小陆，你的出现以及你和小双的交往把这一切美好的构想都打碎了。”

“非常抱歉，但是，我也希望您知道，其实同性恋和异性恋并没有太大的差别，除了社会认可度之外，同性恋的爱人之间也能相互扶持、相互照应，女性的价值并不应该仅仅在于结婚和传宗接代，女性应该具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无论是选择和男性结婚然后怀孕生子，还是选择和女性在一起，亦或是选择孑然一身，选择的权利应该在她们自己手上，而不是在舆论压力和传统观念之中。”说到此处，陆亚轻轻地笑了笑，“我很高兴小双能够勇敢地承认内心的感情并选择和我在一起。”

“你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阿姨仍然希望，让小双再选择一次。”

“您希望我怎么做？”陆亚叹了口气问道。

“离开小双，让小双开始新的尝试，新的生活。”陈妈妈说道。

陆亚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人使劲捏了一下，疼痛感和憋闷感让她脸色煞白。

“我知道我的要求对你来说非常的无礼，也非常的残忍，但是、但是……这是我作为小双的妈妈对你唯一的请求，也许你会认为我思想落后封闭，但是我们家真的接受不了小双是个同性恋，哪怕小双是个双性恋，就算她有过和你交往的历史，只要她最终能够像普通女人一样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我们都能够接受。”陈妈妈深吸了一口气，用手背拭了拭自己发烫的眼角。

陆亚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在走廊里，她瘦削的背影被灯光照得惨白。

“小陆……”

“阿姨，您的话，我会认真考虑的。”最终，陆亚头也不回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