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在小学六年毕业放暑假的时候，我被妈妈喊着去补习作文。然而我的语文成绩一直是很好的，比如说：

一年级，家庭作业日记——

星期一。晴。

今天，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展现着胖的风采！

（被盖了三朵小红花的章）

三年级，刚刚从城市转学到爸爸工作的小镇上，第一次上语文课——

全班只有我一个人积极举手，回答了班主任的提问“这个故事里有一个成语，是什么？”

“胸中有成竹。胸有成竹！”感觉自己一不注意，就说着拿腔拿调的普通话。

（从此是老师的宠儿）

五年级，爸爸的同事的亲戚大学生姐姐也放寒假，辅导我的作业——

题目打一字:一条大帆船，两根长桅杆，十只海鸥绕船飞，一只孤零零，落在最后边。

我：“悲。因为他听说了母亲去世的消息。”

大姐姐说我不用家教，第二天就不来了……

听说要在上午单独教我作文的是小学著名老教师，是男的教语文？前所未闻。虽然我是个凶残的女生，从来不怕老师，但容易哭，更怕挨打。

总之，我一大早起来，晨光明媚，走在人生中第一次去补习的路上，心情是十分复杂的。

出门过了石桥，夹道是灰扑扑的枇杷树，尽头是老式的电影院。半路拐弯走进我读了三年书的小学，上学时那样热闹，现在又多么安静无人。

十层瓦顶的教学楼，外面贴满白瓷，顶层开着的黑洞洞有白鸽飞进飞出，仿佛听见咕咕叫。401是教师办公室。里面只有一位严肃的老教师。他一开始就讲：“你得参加作文比赛，这要通过训练。练字，语法，词汇量等等。”问答各种知识点。八点到了十点。

“休息。”老教师翻起左手，看了看表，“二十分钟。”

我赶紧跑到操场。人体秋千——一根铁杆，我的双手越过去环着膝盖，腋窝着力，整个人挂在单杠上，荡荡荡。

视角上下上下，就看到教学楼的侧面。楼梯窗口里，白色的人影悠悠而过，二楼，三楼，一直上去。

我一直仰头看着。

隐约楼上一声发喊，白鸽从顶层扑啦啦地倾巢而出。

差不多到时间了，我回去坐着，老教师并不在。我独自在办公室里百无聊赖，等了快一个小时吧。

开门推来香烟气味的风，老教师进来坐下，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天先回去吧。明天写一篇记叙文。隔天来一次。”一种像是生气之后的疲惫。

Ⅱ

从小学回家的小路上，我想起一件往事，回去提笔就是一篇记叙文，大概写：

以前值日，两人去倒垃圾桶。出校门要走一段路，中途放下桶，小伙伴去厕所，我等待时发现红砖墙上一个铁钉粗的洞，看见一泊美丽的小湖，之后到了垃圾场，拾荒的女人拿过我们的桶给倒了，我脱口而出“谢谢”，她十分讶异的样子。

隔天老教师阅后问：“你的草稿大概多少字？还在吗？”

“呃，我从来不打草稿。（吹牛也是）”

“还需得在结构上改进。你为什么在前面大篇幅描写景物？”

“因为我是看了风景才会心情好，后来就是按照这个顺序发生的。”

“首尾顺序应当变动。整体文笔，尚可。”

（咳，所有语文老师，无论男女，都会为我倾倒）

老教师表示，实在是有事，不能给我讲作文了，抱歉。赠送一本作文书。

还早，开开心心回家去。

我的同学兼书友，开华，正在门口等我，经常来借书还书。刚才那本作文书，我一伸手，就转送给他。

招呼我的小伙伴：“开华哥，来来来，坐坐坐，吃块西瓜。看什么碟子好呢？”

我们坐在小板凳上看动画片。妈妈回来了，给我一耳光——

“你现在应该在哪里！”

我：“作文老师，有事，再也不上了。”

一句句叫骂还有巴掌，一通劈头盖脸——

“好不容易给你请的老师，从来没有坚持一个星期，你又做了什么！真是三岁看到老，这么大了连自己的内裤都不洗，懒成这样以后连把屎都混不到口里去，没有哪天不撒谎，一说就哭，从来没见到悔改，比鳄鱼的眼泪还廉价！”

耳朵连着我，被揪出家门。

妈妈：“开华啊，你先回去吧。快点把暑假作业做完，之后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平时来看书挺好。不过，她的事还多，我还要好好收拾她。”

模模糊糊看到，他亦步亦趋然后离开。

我只是流眼泪，一声不吭，这好像是天生的。

“我一天到晚，工作累得要死要活，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自己去你房间里好好想想。拿纸给我写一份检讨书，不要凑字数，要真心改错。”

我家是乡村两层小楼，楼梯修在外面，上下两个防盗门，两层各自独立。二楼是我的，一个人住。

上楼我就写了——

检讨书

我不会背叛我的笔

碾压只是因为看见了反抗态度

就是为了把草踩死

而且不需要问号

我的优秀只是因为我想

我从出生就在堕落

如果哪天不撒谎就没有眼睛来看这个世界

眼泪是我多余的东西

那就一切如你所愿

我一句一句，写了许久。

外面楼梯上轰轰捶门。我去开了门。

妈妈进来检查那张纸，激烈换了冷酷的语气——

“你写的这算什么东西？什么都乱写上去。你以为自负又自卑是自信？暑假就待在家里，每天练字。给你买的东西没一个是完好的。说什么都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反正我也只有放弃你了，都是做的无用功。就算是喂了一条白眼狼。下来吃饭。”

我没动。

最后被踹了一脚。

我摔倒了。左手手背拄上地板，扭到了，很痛。

我叫了一声。

妈妈以为我骨折了，问我怎么了，喊我起来，带我到医务室去给医生检查。

当然妈妈柔情更多，也说对不起。不过正如所说：我记打不记吃。

给什么捅我一刀都是不行的。捅我一刀补上什么都是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