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绣女
第五次送走了不速之客之后,沈老爷颓废的摊到在椅子上,女儿看的心疼,走过去抱着她的胳膊,颤抖着的声音从口中溢出,“爹,要不您就应了吧,他们有权有势,三天两头来一趟,我们斗不过他们的……”这话说得不错,那群人来的相当勤快,这个月才刚月初,他们已经又来了一趟。
来的人很多,领头的却只有两个,一个是大商纱厂的厂长,姓白,是个中国人,早年还和沈老爷因为生意的关系有些交情;一个则是它幕后的老板,日本人,松田司彦,他手头好几个纱厂,在中国开设纱厂,雇佣廉价的工人,大多数普通工人的待遇都不好,部分从乡下来没有什么亲人的人待遇更差,几乎不用给他们多少休息的时间,并且每天只用让他们挤在棚子里,提供他们一些拿来喂猪猪都嫌弃,混着菜市场的烂菜叶的面糊就可以,至于给他们提供医药等其他条件更是无稽之谈,而在此时,这样的纱厂开的比比皆是,这样的老板很常见,并且无一例外,他们都赚的盆满钵满。
沈家不一样,沈家也算是大家,手上有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传统手艺,尤其是刺绣,堪称一绝。众所周知,中国的刺绣,以苏绣,湘绣,蜀绣最为出名,而世代居于江苏的沈家便是这苏绣的中数一数二的风云人物,不得不说,沈家是手艺确实好,南宋小皇帝定都临安之时,用过了沈家的丝绸后,当即拿起朱笔,在一块黑木匾额上提下“冠绝古今”四个大字,多大的赞誉,何等的殊荣!!!自此沈家专门为皇帝提供绣品,当然,沈家刺绣也成了贡品。一直持续了几百年,期间,经历过战乱和颠沛流离,沈家人风雨同舟,以传承手艺为己任,所以尽管社会动荡,手艺既没让外人学了去,也没失传。
不过传到沈自良沈老爷这一辈时,沈家已经大不如前了,其实这也怪不得沈家,辛亥之役推翻了皇帝,整个大清都亡了,贡绣的名号早就名存实亡,另外便是现在军阀混战,社会不安定,普通人家谁买得起丝绸用呢?最后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便是日本人在中国开设厂子,用机器制造,这可比手工快多了,好多像沈老爷这样经营多年的厂子被挤的倒闭,不过沈老板也算识大局之人,觉得这些人不能再想一盘散沙这样被蚕食瓜分掉,而是联合起来,成立了一个苏绣联合会的商会,散户一起制造销售,还可以互相帮助。这个策略不错,情况的确好转了许多,虽然日本的纱厂可以制造出来上等的丝绸,也可以绣出来精美的图案,可是机器和传承了几百年的手艺相比,就是粗制滥造和精美绝伦的对比,机器还是瞬间没了优势。不止那些英美人对苏绣爱不释手,甚至有的日本纱厂老板也来购买。而沈老板也凭借沈家的手艺和名望担任了商会的会长。
只是,这种情况持续了两年左右,又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当然,这些不满的人不是老百姓也不是当时的军阀,而是那些纱厂的日本老板,本来对于这些像沈家这些小厂子,他们是不怎么在意的,他们认为自己的纱厂具有足够的优势,长期的竞争一定会让他们倒闭,可是他们乐观且错误的估计了形势,两年多过去了,那些企业不仅没有倒闭,反而蒸蒸日上,他们坐不住了。
松田司彦便是其中一人,他觉得不能在对沈家置之不理了,当然拿枪杆子统统打死那些人是不可能的,最好的方法是将他收购到自己的大商纱厂之下,这样不仅他不会和自己竞争,而且自己的纱厂还能生产苏绣和其他纱厂竞争,岂不是一举两得,只要自己价钱开的够,他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到那时纱厂也不用训练工人,毕竟将一个普通女工训练成刺绣高手花费的时间不是一星半点,更何况是要达到沈家那样的水平,必须要从小培养才行,所以无疑花点钱将沈家的企业收过来是最好的措施。
他如意算盘打的很响,只是忽略了所有的中国人,尤其是像沈老爷这样受传统教育长大且以老祖宗的手艺为生的人,都有一种叫做民族气节的东西扎根在心里,他觉得就算自己的厂子倒闭,也不会将它交到一个日本人的手里,不能让其他人学了这门手艺,是沈家一直代代相传的准则。
所以当松田司彦和大商纱厂的厂长准备了礼物和合同书,以下棋和品茗为借口,第一次踏入位于里弄里古色古香的顾家宅子的时候,出乎意料的被人赶了出来,尤其是当沈老爷知道眼前这个留着小胡子带着圆片眼镜的人是日本纱厂的幕后老板时,更是对随行的大商纱厂厂长放出了狠话,自己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让它落到日本人是手里。
其实,沈老爷之所以这么痛恨松田司彦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日本人,更重要的是他是大商纱厂的老板。大商纱厂,沈老爷当然听说过,听说过的原因不是这个纱厂生产出来的东西有多好,而是它对工人的剥削和压迫。
大商纱厂和其他纱厂一样,雇佣了一些廉价的中国工人,这些中国工人大多是出身贫苦的人,中国一些个人的厂子被纷纷挤压的倒闭之后,他们没有其他收入,不得不去日本的纱厂做工,有的甚至是应该上学的年纪,却不得不因为家庭的重担而去纱厂做工,纱厂提供的条件相当差,每天工作很长的时间,却拿着少的可怜的工资,如果让他们不满意他们会随时对你进行一顿毒打然后无理由开除,有的资本家甚至直接以各种借口拖欠工人的工资,总之,用一句在工厂里工作过的人的话来说‘在那里做工,每天累死累活,他们还不把你当人看’。
所以,沈老板对这些老板深恶痛绝,于国家大义于个人情感他都绝对不会将自己的厂子交到他们的手里。
当沈老爷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松田司彦只当他是嫌合同上注明的买断沈家工厂和刺绣技艺的十万大洋有些少了,在他眼里,没有什么比价钱更重要的了,他保持着礼貌,说自己还可以增加一些,沈老爷也断然拒绝。
松田司彦和白厂长灰溜溜的走了,不过这并不代表他要放弃这块肥肉,路上松元有些生气,觉得沈老爷是不识抬举之人,白厂长一边擦着汗,一边谄媚的笑着说:“我早年与顾家有过生意上的往来,对他的脾气清楚的很,说好听点他很正直,说句难听的就是他脾气执拗,这次收购之事怕是不好办,不过我们中国有个三顾茅庐的典故,我们不放也借鉴一下,多来几次,他总会妥协的……”。
就这样,在白厂长的建议下,松元耐着性子又来了一次,两次,三次……
当第五次被拒绝时,松元面子也真的挂不住了,直接摔了沈老爷递过来的杯子,留下一句“沈先生,你给我好自为之!!!”之后扬长而去,白厂长一边追着松元的步子离去,一边劝解的说道:“松元阁下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再给你几天好好考虑一下,下次来可就不止是拿着合同那么简单了,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你家里可不止你一条老命,还有一堆丫鬟仆人和你女儿以及还在上大学的儿子,一家人喝西北风的日子可不好过……”这种劝解更像是一种警告,或者说是威胁,他的言下之意也很明显,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得考虑一下你的家人吧?
沈老爷也知道自己斗不过他们,可是无论能不能斗得过,自己都要斗争下去,不过看着女儿,他心疼了,女儿沈梦初才刚刚二十四岁而已,怎么可以让他陪着自己牺牲呢?
沈梦初自幼乖巧懂事,在刺绣上面又极有天分,所以在她跟着请来的私塾先生学习中国古典文学的时候就开始了解刺绣了,那时她不过七岁左右,到现在,差不多十七载的光阴了,她的刺绣水平也炉火纯青了,甚至比沈家那些学了几十年刺绣的妇人水平还高几分,沈老爷对她喜爱更加。
沈老爷叹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烟袋抽了一口烟,吐出一个烟圈,抱着他胳膊的沈梦初闻的直咳。
“我再去问问他们的意见,毕竟我是商会的会长,现在这个厂子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晚饭不用等我了,我可能很晚才回来。梦轩马上下学回来了,你记得要监督他做功课……”
沈老爷叹着气走出门去,每次那些人来了之后,爹爹都是这样,望着他的背影,沈梦初莫名的心酸。
又想到梦轩,感伤消失了些,这个比自己小上七岁的弟弟一出生便将自己最爱的人送上了天堂,可是他自己却全然不知。幸好他身体健康并且也很乖巧,只是自从他进入新式学堂之后思想渐渐与自己格格不入,或许是自己太传统了吧。
沈梦初的确是个传统的女子,和沈梦轩不同,她自幼接触的是传统的教育,学的是自家传统的手艺,梳的是传统的发髻,长发散散的落在肩头,等将来嫁了人要它们盘在头上的,发髻上斜斜插着两支藏青色的碧玉簪子,一支垂着流苏,随着他的步子而摇晃起来。全身上下唯一有点非传统的东西便是她穿着的淡青色的旗袍,这是现在最流行时尚的服装,旗袍将她成熟的身体衬的更加完美,这是她找人定做的款式,布料的纺织烫染和旗袍的裁剪缝合都是出自她一人之手,连袖口的图案也是她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目送着爹爹的背影远去,她知道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自己。
迫不及待的走到自己的房间前,四处望瞭望,玉儿出去买药还没有回来,此时并没有在房间里,她怕吵醒睡着的人儿,悄悄踏进去,随手关上了门。
走近,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床上躺着的女子还未醒来,伸手摸了摸额头,服过了药物的作用好像也不大,依旧有些烫,这是伤口感染的征兆,如果真是这样,留在这里便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微微叹了口气,去下她额前搭着的毛巾,浸水拧干,撩起散在额间的碎发,将毛巾搭在她的额头,看着她苍白的面颊和紧闭的双唇,又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道,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不是普通人,沈梦初能感觉的到,不止是因为初次见面时她给人的感觉,还有她受的伤不是普通的伤,以及自己将她藏起来时来寻问的军人,种种迹象表明,她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可能是个逃跑的通缉犯也说不定,她这样想着。
此时刚过中午时分,距离这个陌生的女子躺在这里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半小时,这一个多小时里,沈梦初的日子过得相当煎熬。
事情还得从早上谈起,对于沈梦初来说,今天的早晨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至少,远处的风还和昨日的一样。
每天陪着弟弟步行去学校是几年来固定不变的事宜,也是她最为享受的时光,梦轩会给自己讲一些学校里发生的趣闻和社会上其他一些新奇的事情,比如他最近经常提起的事情他的一个同学兼好友加入了一个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组织,说这话时,他怀着无比激动与憧憬的心情,语气里的羡慕连梦初也感觉到了,不过这是好是坏暂时还说不上来。
其实,在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没有钱的贫苦人家都去做工了,有钱的基本也早送去了新式的大学已经毕业了多年了。沈梦初本来也是应该去上学的,以她的文学素养,报考上海最好的大学完全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女红出众的她要负责亲自教授工厂的女工们刺绣,很多时候还要亲自示范,她捻起绣花针挑两下压两下,一个蝴蝶就出现了,翩翩起舞的似乎要从布上飞出去。
并且,她每月还要与有经验的绣娘设计新的样稿,以满足那些贵妇人的不同需求,偏偏这些事情离了她还不行,毕竟没有人比她做得更好。所以,繁琐的事情便将她用来学习的时间一拖再拖,无奈,她便辍学在家,专门请了一个老师来继续学习课程,并没有落下多少。
今天是5月的月初,事情比较繁多,她要去厂子里询问上月图案的回馈,对于不好的,直接拿回来毁掉,毕竟即使是不要的也不能随意丢弃而泄露隐私;那些需要修改的,她会重新设计绘制,细细的修改一番;而那些受到顾客青睐出了定稿之外,自己还要保留一份,然后细细琢磨这些图案让人青睐的原因和其中的优点以及设计理念,这个月的式样的部分灵感就源于他们,长期绘制图案让她的国画水平也相当不错。
时间刚过八点半,厂子已经开始忙活起来,往常她来时,工人们见她都问好说道:“大小姐!”她微笑着点头应和。其实在这个工厂里,她算做“技术人员”,叫她“沈师傅”似乎更合适,不过他们都叫惯了,沈梦初也就没有去纠正,相反地,她不怎么喜欢“师傅”二字,总感觉有些过于男性化了。
今日在沈梦初来时,问好的声音比平时少了许多,其实是因为这里的人比平时少了许多。
怎么了,今天???她心里有些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