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澍也并不是没察觉出陈冰话里的试探,或者说引导,毕竟这几年,常常聊着聊着就会莫名其妙到这个话题上去。
最明显的大概一年多以前,刚上大一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一个前景预设,章澍只记得自己聊着聊着,就说漏嘴了,“我可能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喜欢了很久。”
说出口的时候才觉得不好,这边陈冰却好像毫不在意,已经兴奋地开始八卦了。
“谁啊!谁!我认识吗?”
听电话那头的章澍久久不说话,陈冰又自顾自往下讲,“我觉得我能猜到是谁,真的。”
或许是对这种探究的语调不适应,章澍感到有些不舒服,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最后,还是翻出了不知哪部小说里看到的烂熟的话搪塞,“你不认识,别猜了。”
陈冰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遗憾地叹了口气,“你这家伙真没意思,好容易我的八卦心为你燃烧了一次,你一把就给浇灭……”
一会儿还是不肯放过这个话题,又问道,“那你还喜欢她吗?”
章澍那会子感觉自己一个暗恋竟然搞得人尽皆知真是尬得不行,只想尽快结束掉话题,来这么一问也是有些不知所措。
在慌忙之中停顿下来,她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语调,说,“不喜欢了。”
那天晚上,章澍连着说了两回胡话。对朋友这样不坦率,是第一次,于是她顺理成章的失了眠。
她清晰地记得,失眠的夜里徘徊在她脑海里的那句话,“我快二十岁了,暗恋的人还是七年前的那个,你说我是不是很怂。”
这话啊,当时十九岁的章澍没法跟任何人说。
可章澍回避问题的方式也太蠢笨,陈冰何等聪明,心知肚明,不过是在等她开口罢了。
即使是这样,章澍也会觉得不安,是多胆小的一个人呐。
洗完澡的林青清爽地甩了甩脑袋,一件吊带衫穿得松松垮垮,圾拉着造型独特的方块拖鞋走到空调下。
卫生间里面真是有够热的,只是用盆子洗,热水腾腾,脸蛋就会红彤彤。
察觉到章澍有些发愣,林青温柔地蹲到她身边,慢慢拍拍她的背脊。
一下一下,林青的手的温度,似乎有着自然让人放松的魔力,章澍也慢慢从刚才的慌张中回过神。
出乎林青的意料,章澍转过身来,轻轻搂住了她的脖子,把额头靠在她的肩上蹭了蹭。
啊,章澍每到非常紧张、难过之类的心情波动,总喜欢拿脑袋蹭着什么东西。但,这好像是她对阿澍表明心迹以后,阿澍第一次主动伸手抱她。
“阿青。”肩膀上挂着的小动物呢喃着。
“在呢。”
“阿青。”
“在呢。”
………
章澍来来回回念着林青的名字,林青边抚着她的背,一边来来回回地应着。
“喜欢你,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吗?”章澍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
林青弯了弯眉眼,藏不住笑容,“我觉得很好。”
“那为什么会那么,那么难过啊。”
“嗯……因为我太好看了,你怕我被人家抢走。”林青伸手揉了揉肩上的那个脑袋。
“……我怎么会喜欢你这么个人的……”章澍无力地抬起头,啪唧仰倒在小枕头上,腿还维持着扭曲的姿势。
两次了,章澍自己都没有发现,已经间接对林青进行了两次告白。
后者正一副得逞的模样,顺势倒在章澍身侧,搂住她的脖子,贴在耳边。
“阿澍,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林青震动的声带,传到耳畔的迷人的嗓音,若有若无的气息,真要命。章澍扭了扭脖子,别扭地说道:“不知道,难不成你生日啊。”
“呵,今天啊,是我们一月之约的最后一天。”
糟糕了,把这事儿给忘掉了。
“啊……啊?”章澍想装个傻先,林青可不放过她。
“我们当初说好,一个月里,你要是说喜欢我,我们就在一起的。”
章澍虎躯一震,大惊失色。说实话,她有点儿不记得当时约定的是什么了,但她刚才好像确实,说漏嘴了。
没等章澍给反应,林青乘胜追击,掐着嗓子道:“你还说了,在一起就要跟我一辈子不分开的。”
“不……不可能!这种肉麻的话我肯定没讲过!”章澍拼命摇着脑袋,想从林青的双臂中挣脱开来,活像只溺水的獾。
又是一番艰苦卓绝的肉搏,林青再次胜出,按着章澍的脑袋喘气儿,笑着说:“好啦,一辈子是假的,可在一起是真的啊,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章澍其实也挺心虚,一时间也想不起来约定的条件,又被林青按地不好意思,一急,就点了头。
林青忽然之间,就松下劲儿了,伏在章澍身上笑得像个傻子。笑着笑着,眼泪都出来了。
陈冰大概不会想到,自己的一通电话,反倒间接推了章澍一把。这下子,林青那颗心,算是安安稳稳吞进肚子里了。
“阿澍,我还有句话想跟你说。”林青今晚,本来就打算跟章澍挑明,八年前的帐一次算清,她们海阔天空、重新来过。
“还有?你到底做了多少对不起我的事情……”章澍被林青的连环套懵怕了,现在人家一开口,就觉得没什么好事。
林青捏了捏章澍的手掌肉,望着天花板笑,“谢谢你。”
没想到林青忽然之间说这话,章澍脸上有些烧,好在两个人手牵手仰在铺上,谁也看不着谁。
“那你是该谢啊,你那么浑,我还肯点头……”
“是是是,这个是该谢,”林青眯起眼睛,里面有更深的东西,“高三那次,还要多谢你。”
啊,那件事……章澍心里小小地咯噔了一下,不对啊,阿青怎么知道和我有关系的?
“嗯?”然而章澍装傻的功夫永远只有半成。
“就是我高三犯傻既谈恋爱又翻墙,还让学校开除我,结果真的被停学好久的那次。”
“啊……”好了,阿青总是不给人留退路。
“赵光华批准我复课之后,其实找我谈过话,告诉我,你找他求了情。
后来那几个替我发动签名请愿的年纪代表,我也都找过,想向他们道谢,结果一问问到了陈冰那儿,才知道,还是你帮的忙。
你不愿意说,我也就一直没开口问。这句谢谢我欠了那么些年,现在还给你。
你愿意收吗?”
章澍的眼神有些乱了,那大概是她整个中学时代做过的,最勇敢的一件事情。
本以为好好瞒过了林青,未曾想,原来在当时就已经被看得一清二楚。她实在是很尴尬了。
“唔……唔。”
啵。
林青还记得,十七岁的自己在从停课加开除的恐惧中逃离的那一刻,所感受到的如释重负,清醒。
坐在校长室里,林青虽然还是一副冰冷的模样,里面装着的那个人其实已大不同了。
赵光华嘴里叼了根烟,并没点上,沉默着。
据说有次和学生打赌,输了就戒烟,结果真输了,这么大烟瘾,说戒也就戒了。
“林青,知道这次你为什么能回来么?”
“因为校长海涵,同学们厚爱。”林青答得中规中矩,脊梁挺得直直。
“呵呵,这是一方面,”赵光华丢了烟,手指轻轻扣着桌面,“你和章澍是朋友?”
“……是。”林青迟疑了一下,还是答了。
“喔,什么朋友?”
林青觉得自己快出汗了,“普通朋友。”
“喔,”赵光华从皮椅上直起身,双手叠在桌上,望着林青,“那孩子找我求情的时候,眼泪都差点掉出来,在我办公室死磕一个多小时,我拿她可没办法。
这么跟你说吧,我跟章澍她爸是结拜兄弟,从她进学校这天起,我就该护着她。
可读了快六年,她也没跑来求过我一句。
这么倔的孩子,站在我面前跟我说,
‘赵校长,我以人格担保,林青绝不会重蹈覆辙,她一定会考上最好的学校,请求你准许她返回学校。’
我问她,凭什么这么认为啊?
她就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你的事情,说她了解你的秉性,说你如何认真努力,离家多远、父母不在身边,有多么不容易。
讲了一个多小时,我和她说会考虑考虑,先让她回去,第二天又来了个大请愿。
林青,你的朋友千方百计为你开脱,无条件地相信你,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做吧。”
赵光华校长一番话,本是想鞭策林青加深反省,奋发图强,别打他的脸。林青却对另一件事更加震惊。
当时她和章澍的关系,基本处于冰点,她实在想不通,章澍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林青从校长室走出来,外头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挡,想,这样的人情,不声不响欠给你,你要我怎么还,章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