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高贵睿智的读者大人，你们当然都知晓：女勇者莉莉亚讨伐魔王的传奇经历，早经王家特许，由名家手笔记述得无比翔实，并且精装出版了。在这里，我这支拙笨的粗笔也没有与之争夺荣光的意思。不过，那传记里所记载的，最晚只到她带着营救出来的公主殿下，同忠实的伙伴们一起荣归王都，并放弃了至高的荣誉，追随那位公主隐退到女修院为止。后来的事情，从没有哪位史家提起过。

——自然，对于一位女勇者而言，有这些记录也就足够了。不过既然现在摇笔杆是件便宜事，谁都可以心血来潮涂抹个几页纸，那么我这里来记一点这位美丽纯洁、谦卑、高尚的女勇者隐退后的事，也不为大过吧。更何况，这件事更足以彰显她的美德，对浮躁的当代有深刻的教育意义呢？

那是1100年雪月铅日的清朗午后，寒冬在清晨时把皎洁的雪带到了尤托克郡的大地上，此刻和煦的日光把积雪照得晶莹洁净。当时，我们隐退的女勇者、现任伊瑟利阿娜女修院院长助手的莉莉亚正坐在那温馨淡雅的助手室里，品读着诗人西图尔斯的爱情诗。忽然一阵敲门声响起，将她从文艺的殿堂拉了出来。这声音不像是伊莎。多半又是下头来问柴火分配的事了，要么就是灯油的事，但愿不是油瓶子又打破了……她想着，轻轻地放下书，走过去打开门，眼前是一位未曾谋面的修女，说是从西部边境来朝圣途中，特地造访的。善良的莉莉亚便将她让进屋里坐在茶几边，准备泡红茶招待时，对方却表露了真实身份——

“相别许久，已经认不出了吗？勇者莉莉亚阁下，暗之君来到你面前。”

现在说起这位暗之君来，谁都知道是魔王监护职，统领四天王为首的精锐军团，其黑暗与残酷就连魔王也比不上。不过，彼时由于新一任魔王还没选出来，暂时做着代理魔王。虽然如此，她那时的形象也同现在没什么不同，都是长身黑发，严肃的面相，加上那一双蛇似的眼瞳。总之是没有什么特别的。

“您在开玩笑吧？”

“当然不。”暗之君掀掉了朝圣者的兜帽，让莉莉亚可以看清自己的头脸，“别来无恙吧。——不要这样客气，请坐？”

前女勇者眨着眼使劲打量了一番，终于还是认定了这的确是那位在魔王殿大台阶上交手过的暗之君。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莉莉亚问，语调怎么也盖不住诧异。

“开门见山地说吧：我还是希望能邀请你到我们这里来。”暗之君顿了一下，目光没有离开前勇者的脸，颇有些恳切地说，“当然，也是特地来看望的。”

莉莉亚听她这么说，禁不住皱起眉头来。她放下茶壶，回到茶几旁，在访客对面坐下来。对方好像满意于她肯坐下，微微一点头，也并不急于说下一句话。她们对视了几秒，女修院院长助手发觉刚才自己开口说道：

“没想到代理魔王会亲自驾临这乡间的小小女修院，我是不是应该感到万分荣幸了？”

暗之君却并不顾忌她话里的讥刺，仍然看着她，依旧恳切地说：

“和当初所说仍旧一样，公主殿下和你可以一起来。留给你们的地方依然空着的，……”

“她早就不是公主殿下了。”

“抱歉，”代理魔王似乎也并没有为被打断感到冒犯，略低了一下头，更正道，“我是说：女修院长伊瑟利安阁下。”

“没关系，我知道你们叫惯了的。”莉莉亚轻轻叹了口气，“在这里也有这样叫的，总有些人改不过来……”

“殿下——我是说，院长阁下现在好吗？”

“伊莎现在当然很好。”

从魔王那里救回的公主，自来是要安排进女修院的——这传统我想各位读者大人都很清楚。这是由于她们曾经身处魔王的居所，自然沾染了黑暗。本来勇者要是肯娶，那当然是更好的，只是莉莉亚身为女勇者，这个选项也自然不存在了……这些是谁都知道的废话，我却在这里啰嗦，还望读者大人谅解。

本来就是你们的过错，现在倒来问她好不好，算是什么意思。莉莉亚又不由皱了一下眉头，接下去补充说，“我与她有现在这样一处容身之所，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这里就像一座孤岛，跟什么外界的黑暗都没有关系，只有我和她。”

暗之君停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却打量起房间的布置来。前勇者注意到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墙上的一幅水彩画上：那画的是一座花园，里面盛开着洁白的百合花。

“那就是伊莎画的。”莉莉亚随口介绍说，“画得挺好吧？本来她是想画人物的，但是尚特克莱尔兄弟说人物画太累了，不可爱，不适合她，而且要挂在这里还是百合花最好……”

“那位是，这里的女修院教士？”暗之君询问。

这里还请恕我插一句：现在波尼安提王国废除了女修院教士制度，我们这里也有些人嚷嚷着要这样做，这真是十分荒谬的。一个女性是不能管理自己的，何况一群女性聚在一起呢？虽然这个职位往往成为各种滥污行为的温床，但是主既然把女人造成了这样，在女修院当然离不开掌管她们、为她们的忏悔保密的教士了，就像一群雌禽中少不了一只雄鸟一样。这种事想必各位道德高尚的读者大人也理所应当地赞同，我这些话也就不必要了。

听了暗之君完全没必要的发问，莉莉亚仍旧耐心地回答说：“对呀。他很热心的，这画装裱完就是他给挂上去的。明明我来就好，他非要说爬梯子不是女士该做的活。”

“你也要向他忏悔吗？”

“那是例行公事。——我还是泡个红茶吧。”莉莉亚起身，一边去炉子上取热水，一边说，“尚特克莱尔兄弟很正直，也很清廉，他从不肯给我们添什么麻烦。虽然他有时候热心过头了，不过也都是好意的。”

“那真是很难得的。”暗之君说。她暂时停住了话头，端坐着等前勇者泡好了茶，拿了茶点，端回茶几来，倒在骨瓷的茶杯里。

“您请。不是什么好茶，伊莎泡得比我好多了。”

“谢谢。”暗之君托起杯盘，端杯抿了一点，又看了看碟里的几块硬饼干。

“这茶有点酸了吧……不好意思，近来附近的城市好像在闹抗税，茶叶不太容易买，点心也不太……”莉莉亚抱歉地说。

“是啊，在闹呢。我来的路上，”暗之君放下茶具，“也见到好几道哨卡了。”

“海上起风浪的时候，孤岛好像也免不了受点影响了……”前女勇者稍稍有点不好意思，不过马上就恢复了安稳的神色，“不过没有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伊莎说过，只要跟我在一起，什么也不怕。我当然也是了。”

“那是很好的。”代理魔王点了点头，捻了一小块硬饼干，嚼在嘴里。莉莉亚看着她把饼干咽了下去，心里掠过一丝惭愧，这时就听她又说道：“我妹妹也很喜欢红茶……她想跟一条红龙私奔来着。后来我托艾斯·瑟依——你还记得吧？”

“记得，是你的从者，那暴风雪想起来还觉得身上发冷呢。”

“是呀，她也很想你——我托她给我那个妹妹送了恢复卷轴和魔力药剂，后来她还是回来了。”

“我们有自己的田园，喝自己井里的水。”女修院长助手认真地说，“伊莎每天向主祈祷，我跟她一起。”

“杜尔汗你还记得吧，那个无头骑士。你的祈祷那时给她吃了大苦头……”

“现在我只为我们自己的平静安稳祈祷了。”

暗之君正要说什么，这时，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乱糟糟的声音中能听到一个男人在嚷“你这个要饭娘儿们！还欠打吧你！”莉莉亚连忙站起身，仓促地对客人道歉：“外边好像有点乱子，我去看一下。”说着，匆匆走向门去。暗之君随手将兜帽套上，目送她打开门走出去，并且回手关了门，便自己坐在屋里。

过了一会，女修院长助手室的门再次打开，屋子的主人随即带着有点无奈的表情走进来，关了门，将手里提着的一个油津津的瓶子搁在橱柜上。再看暗之君，还是稳稳地坐在茶几旁。

“不要紧吧？”代理魔王脱下兜帽，转过脸来，很带有几分关切地问。

“啊，没事……就是萨拉来送备用的灯油——啊，萨拉是这边的一个见习小修女，不小心弄洒了一点……”

“刚才是谁在嚷？”

“唉，那是尚特克莱尔兄弟。本来最近供给来得少，今天难得有一点额外的，萨拉那孩子踩到雪下面的冰，滑了一下，就给弄洒了点，他正好看到，就着急了，教训了那孩子几下……他什么都挺好的，就是有时候脾气急。我去劝了劝就没事了。”莉莉亚一边说，一边摇了几下头，正想拿茶杯，却注意到手上染的油污，便又轻轻叹口气，站起来，到炉边用那里挂的手巾擦起来。

“院长阁下不在吗？”

“伊莎画画去了，今天不让我陪，说要给个惊喜，她呀……唉，这种事我们都不让她知道的。”

“是这样啊。”暗之君说。

“这样的事也难免有吧……也算是平稳生活的小插曲嘛。”前女勇者擦完手，回头见暗之君仿佛仔细打量着自己全身朴素而洁净的亚麻修女服，蛇一般的目光掠过那下摆上沾染的油污和雪泥，便回来坐下，略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那么，”暗之君顿了一下，问道，“现在也不再拿剑了么？”

“我刚回到王都时，就把剑缴上去了。”这不是理所当然吗，问得真是奇怪。莉莉亚再次皱了皱眉头。

“我不是指圣剑，你自己的剑呢？”

“啊，尚特克莱尔兄弟想要，我就送给他了。”

“哦？”

“他喜欢得不得了，还说呢，要是不给他，他就要天都来问‘姐妹，你就没有什么要忏悔的了吗’——我当然知道他是开玩笑了，虽然最近找伊莎是有点比之前勤了，我回头还得跟他说说去……哎，你在想什么呢？”前女勇者见代理魔王一脸若有所思，不禁有点好笑，“你难道是在为我可惜吗？”

“说实在话，是的。”暗之君深深点了一下头。

“犯不着这样。我的任务早就完成了，现在该回到女孩子应该有的样子了。伊莎也说，那个粗笨的剑鞘跟我不配……”

“她那样说，也是很好的。”代理魔王再次点了点头，“为你可惜的可也不止是我，或者杜尔汗。你可能也听说了吧，福爱尔大主教也是这样想的。”

“那位值得尊敬的大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

“但他一直关心着你。你缴去的圣剑，他一直都珍藏着的，现在又在朝议上提出你的婚事问题了。他依旧是说，勇敢的女性一定生出勇士，下一任的勇者恐怕就在你的子孙中。现在下任的魔王随时可能选出来，那寻求勇者这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让他说去吧。”

“我知道，你当初就得到过国王与教会的特许了。可是福爱尔大主教说，女勇者最重要的就是献身精神，在光明需要她的时候，即使不再持有圣剑，也不应该退缩。何况，朝廷既然可以收回七十一个城市的减税特许，……”

“你不要来说这些挑拨的话。”莉莉亚打断了代理魔王的说辞。

“不要生气。”对方平静而诚恳地继续说，“福爱尔大主教的意见自然不是主导的，否则我也不到这里来拜会了。贝哈尔公爵阁下可是非常支持你的。”

“啊，公爵大人吗？”

“是的。他在朝议上一再称赞你和伊瑟利安殿下的品德，还提议说，应该把这座伊瑟利阿娜修道院明定为圣地，鼓励人们来参观朝圣，好接受你们纯洁谦退的精神感化。当然，为了不打搅你们的生活起见，朝圣者仅限于贵族，或至少绅士以上身份者。毕竟下等的无知之徒都是从来不怀什么好心的。”

“公爵大人说得也有点过分了吧……”

“不过教廷代表没有认可他的意见。他说，纯洁谦退本来就是女性固有的精神品德，如果要特别宣扬，反而显得这样的品德太缺乏了。但是贝哈尔公爵说，现在的年轻女性太浮躁，确实缺乏这种精神。许多大臣和主教都赞成他，而且他们自己也是愿意去参观两位纯洁少女的虔诚生活的。据我的情报所知，贝哈尔公爵去吃花酒的时候，最愿意找喜欢女性的姑娘，他自己先要穿上女装……”

“好了，你不要在我面前诬蔑一位贵人了！”

莉莉亚有些生气，然而暗之君依旧是平静而诚恳的，并没有因为自己说到这种下流话题而露出什么别的表情。见她这样安稳地望着自己，莉莉亚倒仿佛感到一点心虚似的。这一定是她在试图用那双有魔力的蛇眼催眠自己！前勇者自我提醒道，于是再次坚定了内心，平静了情绪，将视线同她的目光错开，用比较和缓的语气说：

“可以了。就算你说得再多，我当初就已经说过了，我是不会接受你的诱惑，投向黑暗的。”

“是呀，你当初拒绝了我们呢。”暗之君好像颇为怀念地说，“可我还是希望你能来。”

“说到底，你想要的无非是我的力量罢了。可我现在在乎的只有伊莎。而且那力量是来自于光明的圣剑，现在已经不在我手里了。”

“我们并不想要什么圣剑。而且，我说过的，伊瑟利安殿下也在我们的邀请之列。”

“你是为了拉拢我才这么说的，你们是把她当作我的附赠品了吧？”

“不。”暗之君简短地否定道，“伊瑟利安殿下在我们这里，也可以找到适合自己的事情做的。”

“别胡说了，我不会再让她去沾染黑暗的。”

“可我现在就在你面前……”

代理魔王说了半句话，好像不记得后边还有什么台词了似的，不再说下去。她就这么看着莉莉亚，而对方并不肯迎上她的视线，却注视着茶杯，好像是要学那些殚精竭虑的预言家，想从红茶的渣滓里寻求什么预兆似的。

“那，还容先告辞了。”暗之君终于说，同时站起身来，“很快就要选魔王了，然后又要跟魔神哈撒派争夺主导权，恐怕到下任勇者出现前，我这里都很难有空闲了。不过你要是什么时候愿意来，我们这里随时欢迎。过两天我会派个人来这的。”

“你走吧！再啰嗦……”莉莉亚气恼地站起身来，右手下意识地向腰间伸了一下，却立刻摸到针尖似的缩了回去，“你快走吧！”她厉声下了逐客令。

暗之君便戴上兜帽，走出门去，回手将门关好，不见了。莉莉亚想把茶具收起来，却又有点不乐意似的，怎么也不想干。算了，待会收不迟，要是别人看见，就说是给伊莎准备的吧。说来，伊莎还没画完画吗？她想着，走到窗前向外看去，晶莹纯洁的积雪映着阳光，让她有点睁不开眼。她索性提了把椅子坐下来，拉来那本之前放下的诗集。可是，书上那墨写的字，却好像油瓶上的污渍似的，黏在雪地似的白纸上，怎么也凑不出句子来。

以上就是我史学大博士熙德·贝兰黑那要在本篇中记述的全部事实。前任女勇者莉莉亚虽然隐退，仍然维护了光明的声誉，拒绝了黑暗的诱惑。贝哈尔公爵说过：她是个最完美的女性。我这里不妨再简单举个例证：那位叫艾丽的少女在珍珠城里找工作被拒绝时，曾经不服气地质问聘主为何要把说好给她的名额让给一个突然夹进来的男子，对方就以“你个小姑娘争什么，就不能学学莉莉亚吗？人家女勇者都当过了，还那么谦让呢”谆谆教育了她。至于后来，她跟无头骑士杜尔汗同骑一匹梦魇去魔王那里应聘，当上勇者引导职，那纯粹是由于她自己内心不强大而受了黑暗的诱惑，还有她的恶友——那个毫无女性魅力的魔女西露达——推波助澜的缘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