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聲響,一滴一滴地持續響著。
在住進這裡以前,她以為所謂的「時間的聲音」只是文學中的形容罷了,只是為了讓讀者更加深刻地體會光陰的流逝的描繪。現在的她則不這麼認為。在這空蕩的房內,她真的聽到了--那種不停回響著、持續遠去的聲音。滴答滴答。尤其在孤身一人之時,那聲響又會更加清晰,卻從來未曾--能聽得真切。
時光流逝的聲音……她幾乎已經可以說,都聽得膩了。
靜靜地坐在床上,聆聽著那滴答回聲,一聲、兩聲……
「……再五分鐘。」
若聽熟了時間的聲音,便能隨時掌握「此時此刻」。一開始她只是細數滴答聲的次數,藉以判斷當下的時刻,後來才漸漸地發現,這些聲響會有變化,非常細微、幾乎察覺不出的變化,然而,只要能夠分辨的話,就能更加精確感受分秒的流逝,也就能更加準確地判斷時辰。
當然,這個技能一般人不太派得上用場,幾乎沒有實用價值。然而她在不自覺間便已習得。
她待在這兒的時間……就是有這麼長。
「三分鐘……」
時針、分針、秒針,全都在倒數著。
滴滴答答,一步一步地、靠近著……
在內心默數著,等待著。她知道,再過兩分鐘,那個人,就會出現了……
她所等待的那人,從來沒有遲到過。
即使一次也沒有……照理說,因為突發狀況而略有耽擱--這種事是在所難免的,無論多麼守時的人,總會有一兩次無法完全準時才對,例如說,在路上遇到塞車就是自己沒法掌控的。可是那人卻……一次、一次也沒有超時。或許是配合自己的個性吧?畢竟她自身也是極度守時的人。不過……
「一分鐘……」
時間慢慢地逼近……或許不能這樣形容。應該說,距離那人到來的時刻,正一秒一秒地接近……
「三十秒……」
房內仍然一片寂靜。
然而,沒過多久,門外便響起了一些聲響,細微的交談聲。
這也是必經的,然後,在倒數十秒的時候--
「十秒……」
敲門聲一定會響起。叩叩叩。
「五秒……」
「……打擾了,我要進來囉?」
那熟悉、悅耳的聲音……
「……零。」
門打開了。一名留著金色長髮的女子走了進來。
「……又來,看妳了呢。」
她一邊笑著、說著,一邊走到床邊。
「好像都造成麻煩了呢,不過好想見到妳……海未。」
海未抬起了頭,對著來客笑了一笑。
「怎麼會呢……我很高興唷,繪里。」
西木野綜合病院的病房……住進這裡,已經多少歲月了呢?
即便已經能夠聽見時間的聲音,海未卻並不知曉這點。不,不如說是她刻意不想知曉。
總之,已經是很久、很久了吧?她只能確定這點。窗外的日昇日落、季節更迭,已經不知見過多少次了。
回想起,第一次踏入這裡……不,應該不能這麼說。
她並不是自己走進這兒的。
「……海未妳啊或許不知道,當我接到妳倒下的通知時,心裡是多麼地緊張……甚至可說是恐慌。」
繪里如此呢喃著,而海未則沉默著。她其實是知道的。剛才這句話,繪里已經說過無數次了,雖然並不是每次來訪都會說,海未也早已對此熟悉。
接下來,繪里一定會抬起頭,望著天花板……
「妳明明是那樣地身強體壯,我完全無法想像妳生病的樣子……然而,這樣的妳卻倒下了……該說是世事無常嗎?」
「……對不起。」
海未直到這時才低語起來。
「妳總是這樣……太勉強自己了,才會搞壞身體的啊。」
繪里笑了起來,眼角卻閃著淚光。
「結果就這樣一直沒能出院呢……」
海未低下了頭,內心感到了內疚的絞痛。
此時,繪理站起了身子。
「別提這些了,我跟妳說些大家的事吧?μ’s的大家最近的生活……妳一定很想知道吧?」
「……好的,麻煩妳了。」
繪里笑了笑,開始訴說起來。
「穗乃果和小鳥……她們終於決定了唷,要在國外一起生活,更精確來說是在美國。穗乃果真的很喜歡美國呢,現在連英文都練得非常好,一定會讓妳訝異的吧?」
「那孩子……真是的,明明是只要下定決心,就會用毅力堅持到底達成目標的人……」
眼前浮現了友人那久違的面容,海未忍不住漾起笑顏。
「小鳥已經被某間知名公司聘雇了,雖然才只就職一個月,卻已經拿出很厲害的成績,大家都公認是天才設計師呢。我想說不定以後還能看見她的作品登上時裝秀唷!至於穗乃果,她還沒找到合適的工作,不過空閒的時候會做些表演,像是在街頭演唱之類的,偶爾也有餐廳會邀請她當嘉賓的樣子,也算是小有名氣了吧。」
繪里說到這裡,稍微停了一下,再次開口時,語氣多了點寂寞的影子。
「……只是如此一來,她們就沒法常回來了呢。畢竟無論是我們這邊要過去美國,還是她們要從美國回來日本,都不是很方便的事。或許一年裡只能回來兩三次而已,還說不定是為了公務。所以μ’s的所……所有人團聚的可能,又更少了呢……」
「……」
海未也一語不發。是啊,沒錯,如此一來的話,她們過來探訪她的時機也會更加稀少。不過這點她早已有覺悟了。親友們一定會擁有自己的生活,愈來愈忙碌之際,要刻意抽空過來的機會當然會變少,而自己的狀況也根本不可能去找她們,所以見面這回事……自然是更加困難起來。
不過呢,雖然如此--
「大家事業有成,這才是最重要的呢。」
還是要為了朋友們的新生活祝賀--海未如此心想著。
而繪里也低聲呢喃著,彷彿在自言自語。
「她們能獲得幸福……確實才是最好的呢。」
室內又陷入一片沉寂。
滴答,滴答,那惱人的聲響再度響起。雖然如此,海未還是保持心靈的平靜,讓自己盡量不受干擾。
無論如何,只有此時此刻,不想受到一絲干擾……
過了一會兒,繪里才再度開口:
「接下來說說妮可和真姬的事吧?不知道妳有沒有聽說呢,在這間醫院裡面可能會有些傳聞?」
「……」
海未並未答覆。她聽得出來,繪里的語氣雖然顯得開朗,那卻只是刻意裝出的假象。
真正的她的心情,勢必是在強忍著些什麼……
「妮可啊,終於和真姬--求婚了唷。沒想到吧?事實上,我一開始還以為會是真姬對妮可求婚呢,妳當初也是這麼想的吧?雖然兩人個性很像,都是相當彆扭,可是總覺得妮可的性格更好強一些,照理說不會是她主動的。結果完全猜錯了呢。剛聽說這消息時,我可真是嚇--了一大跳啊!」
「……呼呼。」
海未忍不住笑了出來。雖然真姬是這家醫院的醫生(畢竟院長是她父親,也就自然地進來工作了),可她卻反倒很少到這間病房來,所以對海未來說,確實是相當新鮮的消息。不過估計,就算真姬來了,也不會告訴自己這些事的吧?
「還有啊,妳知道嗎?妮可求婚的地點是哪裡?竟然是在遊樂園--的摩天輪上!我聽說她竟然還用壁咚的方式,害得摩天輪的車廂整個搖晃起來,她們在上頭嚇得都臉色發青了呢。」
「呼呼,真有她們的風格呢。」
「……不過當然,真姬已經答應了唷,妮可的求婚。只要告知雙方父母過後,就打算籌備婚禮了。」
說到這兒,繪里望著窗外,整個人安靜了下來。
「……」
海未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
陽光照射入室,繪里的背影也因此逆光而看不真切,然而,那身影透露出的寂寞,卻是無法隱藏住的……
海未明白,繪里此時的內心,究竟在想些什麼。
只是她不曾說出口。她也知道,繪里也是--決不會說出口的。
「……花陽和凜也都過得不錯唷,雖然平平淡淡的,可是兩人都很幸福。」
「……」
先前已經聽說過,花陽如願以償地成為了繪本作家,凜則是意外地進入了幼兒園工作,從事照護孩子們的工作。平時的個性完全看不出來,可是凜其實相當有和孩童打交道的天分,繪里曾經調侃,或許是她自己個性本來就很像個大孩子的緣故。
無論如何,她們兩人的生活,也是相當地充實呢。
「至於希……仍然是和我住在一起。」
「……」
聽到這裡,海未的心情稍微地,沉重了起來。
每一次都是如此……每一次繪里來訪,最終必然會談到這方面。希的名字就是個前兆。只要提起,接下來的話語內容就相當顯然……
「還是住在一起……當然,我明白,這是希自己的意願,而且她也說了,只要能陪在我身邊就很高興了,可是……」
繪里的聲音混入了些顫抖。
「可是……可是啊……為什麼呢?為什麼要這樣呢?明明知道沒可能的,卻堅持要在我身邊……說是放不下我,至少在我身旁的話,或許可以帶給我慰藉……是這樣沒錯,可是--我卻不希望如此。真的不希望。」
她的雙拳緊握起來,顯示內心的激動。
「只為了給我安慰,就選擇待在身邊……這麼做,根本只是想要守護我而已吧?就像她以前一直做的那樣吧?可是……希她,明明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不是嗎?為什麼要為了我,而放棄掉自己的……明明其他人都……獲得了幸福啊?」
不知不覺間,不只顫抖,話語之間甚至多了點哽咽。
「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是我?我明白希的心意,可是卻……無法回應。她明明也知道這點的。為什麼?為什麼還要這樣?我已經快要……承受不住了。好歉疚,我無法克制對希的歉意,只因為……我不可能回應她的--期望。明明她自己也清楚,卻依然留在我身邊……」
「……」
再度沉默了一下。然後,繪里緩緩地回頭,對著海未躺著的床的方向,展露了笑容。
「不過,我自己……好像也沒資格這麼說呢。」
「……」
在刺眼的陽光之中,海未看不清繪里的面孔。不過她認為,那一定是--充滿歉意的表情。
繪里再度走到床邊,輕輕地坐了下來。
「……對不起呢,說了這麼多。」
「……沒關係唷。」
雖然已經聽過不知多少次了、不知說過多少次了,海未仍然輕輕地說著:
「無論多少次,我都會聽著的,傾聽著妳的話語……」
「……」
繪里低下頭,再次顯露了她的寂寞。
「……雖然,已經說過了無數次,可是我還是、還是想要再說一次,再度地--向妳傾訴一次。」
她猛然回頭,淚水落到了病床之上。
「可以嗎?我可以這麼……再自私一次嗎……?」
「……可以唷。」
無論多少次,我都會……
「……和海未確認彼此的感情時,我真的感到了無比的幸福,就像是……全世界的巧克力都在我的嘴裡融化開來,像是那樣子的甜美的感覺。」
「……」
繪里用著相當有著她的風格的比喻,來形容她的感受。
不過,海未絲毫未露出笑意。
「我對此並不後悔……不如說,如果當初沒有對妳告白的話……我直到現在都會感到後悔不已的吧?」
說到這裡,繪里自嘲地笑了起來。
「說起來,我也是告白的那方呢,似乎沒資格笑妮可呢。」
然而,淚水卻不停地,滴落在床單之上。
「……」
滴答,滴答。淚水的聲音,怎麼會和時間的聲響,如此地相似呢?
即便已經聽過了無數次……海未仍然無法,找到答案。
「我並不後悔……和妳度過的那些時光,真的是我一生中最快樂、最甜蜜的日子。我絕對不會忘記。可是……現在的我,卻是充滿了遺憾。遺憾……」
滴答,滴答。
淚水與時間相互交纏……
「我……一直沒有機會……向妳……道出我……道出我的……最深的……最真摯的心意……」
「……」
海未沉默著,靜靜地望著啜泣著的繪里。
其實她明白的,她早就有所察覺了。繪里和自己一樣,是個不太能藏起自己的人,她某天無意間便看見了,繪里偷偷藏在書桌裡的……
「我一直、想告訴妳……不只想告訴妳,我是多麼地喜歡妳……我想要……」
「……和我一起生活。」
「……和妳一起生活,直到……永遠……」
「……」
海未也低下了頭。「可是,這個願望卻是,不可能了……」
「……是個,不可能實現了的願望呢。」
繪里抬起了頭,彷彿只要如此,眼中的淚水就會消失似的。
她的聲音變得平靜了下來,然而……
「我……該怎麼辦呢?究竟該如何是好呢?」
「繪里……」
「……我不能告訴妳。」像是下定決心一般,繪里低下了頭,望向那緊閉著的病房門口。
只是,這決心,已經決定了好幾次……
「現在告訴妳的話,妳一定會悲傷的吧?」
「……」
「所以……我……不能告訴妳。至少……這樣子的話至少……妳就不會更加地難過吧?」
「……」
繪里錯了。一直都知道的,在那天瞥見抽屜裡的小盒子時,海未就猜到了,而她也一直期待著,那個驚喜的時刻的到來。
只是如今,那個時刻,是再也不會到來了……
「……我該走了。」
如同鐘錶般地準時,繪里說出了道別的話句。
「對不起了,不能多留久些……」
像是想逃跑似地,她迅速地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向門口。
打開門,踏出腳步……接著,仍然是,依依不捨地回頭。
「……」
她的表情,也依舊是海未熟悉的--那強忍住淚水的哀傷……
「……我明天,會再來的。」
……所以說,明天,又會重複這些過程了吧?
有時是隔天,有時會隔上較長的時間,不過都是一樣的。
繪里,終究會回到她的病房裡,對她再一次地傾訴……
「……我愛妳。」
病房的門,輕輕地……闔上了。
室內再度回歸寧靜,或者不如說,回歸靜寂。
「……明天見。」
在繪里離開過後,海未才輕聲呢喃出,這句話。
她輕輕撫摸著床單,感受著繪里殘留下來的體溫。那是溫柔無比的、令人安心的溫度。
「……可是呢,我明明不希望……妳過來的。」
她輕輕地、悄聲地自言自語著,像是想要傳達給已在遠方的……
「明明……不必再在乎我了,可以過著自己的生活的……」
大概,和希一樣,都是--放不下,最愛的人吧?
海未嘆息著,躺下身子。
她的身子,感受著熾熱的--留在床單上的,那淚水的溫度。
如此灼熱,彷彿能將身體燒穿,將靈魂燒成灰燼……
「……只要妳繼續過來,繼續留下妳的淚水……」
她伸出手,想抓住那--遙不可及的陽光。
「……那我,就不會有--得以離開的一天吧?」
淚水的溫度,感情的重量,以及……時間的滴答聲。
嘆息聲迴盪在,空蕩而寂靜的,病房內。
「我愛妳……」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