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祭
京都的夏日祭是一年中数得上的盛大的节日。
万妖出动,百鬼夜行。
无论是人鬼妖魔这都是狂欢的最好时节,对于青行灯而言,这更是搜集故事的最佳时机。
“姑娘,这条路走不得啊。”中年男子在巷口双腿打颤声音抖着好心提醒青行灯。
“怎么?”青行灯记得巷子里住的是京都的一户大户人家,虽是近几日门前没有点灯显得有些诡异但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走不得”的地步。
“那里,那里有恶鬼啊!!!”中年男子声音压低抖得更加厉害。
“无妨。”青行灯说着向着巷子深处走去,她本是最顶级的大妖之一又怎会惧怕妖鬼怨灵之流。
“只是好好的宅子怎么几日不见就成了这副样子?”巷子不宽,夏夜的风在墙壁之间加速,连青行灯一瞬间都觉得背上有些发凉。她看向斜前方已经废弃的院落,微弱的月光下她虽看不太清院落具体的样子,但却能清晰地感受得到其中的死寂。
青行灯抽动鼻子,空气中飘着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这已是事发的几日之后了,她不难想象若是事发之时这里会是怎样的一副惨烈场景。说起来原先住在这里的那一家人对她还算不错,大人们做了点心买了新鲜蔬果多多少少都会分她一些,小孩子们也很是喜欢黏着她听各式各样的怪谈。
当然这一切都要以对方不知道她是妖为前提。
“这样的变故估计是不会有活口了。”这家人的小女儿尤为讨她喜欢,青行灯一想到若是连那样幼小的孩子也惨遭不幸胸口就一阵阵地发闷。
“下次回冥界的时候托阎魔给她投个好人家好了。”青行灯一想有点好笑,大概是在现世待了太久,她的行为竟开始有些被人类同化的趋势。
宅子朱红色的大门随意敞开着,青行灯感慨着“好人不长久,祸害留千年”不忍再向宅子多看一眼。身侧一瞬间有寒意袭来,空气中血腥味大盛,青行灯拂袖妖气堪堪挡住刀光才得以避开。
那样浓烈的杀意,是等级不次于她的大妖。
青行灯心中大惊,京都何时有了这样的存在,而她却一无所知。
“你……是什么人……”耳边传来的声音阴郁而低沉,青行灯只能勉强辨认出来那是个女声。
青行灯一挥手,杖上的纸灯笼点起鬼火泛着幽幽的光,她借着光亮看向发声的地方。人型的少女,高帽狩衣,木屐长刀,若非那双毫无生气的金色眸子和身边散发的妖气,恐怕连青行灯都要误认为这孩子是个阴阳师了。
“那家人好像是落魄的阴阳师来着。”青行灯瞅了瞅一边破败的院落想起来之前与那家人闲聊时听到的事情。
“封印了妖刀的强大阴阳师家族,却因为支撑封印消耗着越来越多的精力,到了这一代虽是靠着皇族多年的赏赐不至于没落到无衣无食的地步,但也着实是看不出当年鼎盛时期的姿态。”青行灯想起来这样的故事,她再看向那个抱着长刀的少女,这样看来她便应当是撞破了封印的妖刀无误了。
“你……你是,什么人……”少女的声音依旧断断续续,手中的长刀倒是又向上提了几寸。
“我和你一样,不是人,也是妖。”青行灯抬抬手制止住对方进一步的动作,“是和你一样的妖”,她刻意又强调一句,生怕引起对方过激的反应来。
这些年在现世安逸惯了,青行灯也越来越不习惯那样舞刀弄枪的事情。
“况且要是真的动起手来……”青行灯看着那把泛着寒光的长刀身上也跟着泛起寒意来,纵使她站在众妖顶端,但若是真的与那把长刀对上也没有十成十的胜算。
“妖,你,是——妖”,依旧是断断续续的声音手,不过握着的刀向下放松了一下。
“青行灯,你呢?”青行灯向她伸出手试探性的去问。
“刀,刀,刀——”少女紧紧握着长刀重复着同一个字。
“那,称你妖刀姬如何?”
“嗯”,少女闷闷地应了一声,眼间的阴郁也退下一些。
青行灯借着杖上的灯光看见妖刀姬一双金色的眸子里闪着点点的光,一眼望过去仿佛看到了万千的星辰。
她突然想起来那户阴阳师家的小女儿似乎也是生着这样双灿金色的眸子。
持长刀而着狩衣。
青行灯纵然不晓得那日的宅子里究竟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妖刀附身到了那家人的小女儿身上的事情恐怕应当是事实。
她继续借着灯光打量妖刀姬,“那孩子长大原来是这副样子,”青行灯心道,“还真的是,意外的,诱人呢……”目光从妖刀姬胸前掠过去的时候心中有些异样,隐隐地似乎是嫉妒的样子。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不能放任不管了呢。”她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只瓷瓶,“来,吃了,是可以暂时掩盖妖气的东西,要么被人发现了会很麻烦。”
“嗯。”妖刀姬接过瓷瓶倒了颗药丸一口吞了下去。
“你这孩子,还真是心大得很……”青行灯有点惊讶,怎么会有妖对初次见面的对象就这样毫无戒心,倘若是什么心怀不轨的家伙过来,她估计是要遇上不晓得麻烦了。
“因为……因为,灯,是和我一样的啊……”从未有过的亲昵称呼从妖刀姬的口中被叫出来让青行灯心下软成一团,“而且,灯给我很熟悉的感觉,让人想要去亲近。”大概是放松了一些的缘故妖刀姬说话渐渐连贯起来。
“走吧,带你回去。”青行灯叹口气,夏日祭的第一日无论如何也是赶不上了,她扭头看了看那个抱着长刀的孩子,褪去了一身的戾气她似乎与普通的少女也并无不同。
“去哪?”宽大的袖口被扯了一下,她回头看见那双闪烁的金色的眸子,心想如果是那孩子的话还真的不是个适合做妖的性子。
“带你……回家。”青行灯尽量放柔声音,嘴角扯出个哄小孩子时的微笑,她揉了揉嘴角僵硬的肌肉,觉得自己还真不是个适合带小孩子的妖。
当青行灯彻底把妖刀姬安顿下来的时候外面的夏日祭也正好进行到了高潮的部分。青行灯坐在窗边,仰着头在窗棂的缝隙中瞅着远处天空中展开的各色的焰火,暗地里对无法去夏日祭的事情依旧有些怨念,即使这才是第一日而已。
“是,什么?”已经迷迷糊糊睡过去的妖刀姬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碎碎地念叨了一句。
“是烟花,被吵醒了吗?”青行灯挥了下手,结界将烟花爆裂的声响阻挡在外。
“烟花啊……”妖刀姬的眸子一瞬间闪了一下,“之前,好像有个小姐姐说要带我去夏日祭看烟花的……”话语停在这里,她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似乎是流露出些落寞的神情来。
“是谁来着?”她又嘀咕了一句,神情愈发地迷茫起来。
青行灯看着她这副样子抿了抿唇,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世家的女孩子大多在出门时有诸多禁忌,像是在传统的阴阳师家族中这样的传统尤甚。于是在给那孩子讲起来夏日祭的事情的时候她看着对方期许的眼神便随口许了个“下次夏日祭带你看烟花”的承诺。
虽说是随口许的,但也确实是有这次夏日祭带她偷溜出去的打算。
只是妖刀姬现在的状态着实是不让她放心。
“但想必自己跟着也不会弄出什么乱子。”青行灯心想。
“想去吗?”
“嗯!”依旧只是个单音节的回复,但青行灯看着她那双瞬间明亮起来的金眸竟有种“自己若是再拒绝她便是犯下难赦的罪过一般”的感受。
“那睡吧,明天带你去就是。”她手一挥熄了屋里的灯。
“嗯。”黑暗中只听到对方应的一声,然后她便听见妖刀姬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
“好梦。”青行灯做了个口型,侧身躺下安安稳稳地睡了下去。
次日的夏日祭,青行灯左手捏着支苹果糖,右手拎着一袋子金鱼,目光紧盯着四处钻来钻去的妖刀姬多少有点无奈。
苹果糖和金鱼本来就是小孩子喜欢的东西才对。
更何况以妖之身本就无需食物,更不应耽于捞金鱼这种由人类创造的娱乐。
“但妖刀姬那孩子本来也就是个孩子没错。”青行灯这样想着,任命地拿了手里的东西,继续追着钻来钻去的妖刀姬的身影。
“尝一下嘛。”一支苹果糖伸到嘴边,青行灯躲避不开又无手去握,指的长嘴咔嚓咬下来一口。
说来苹果糖这样咔嚓咬下来一大口也算得上是味道不错,橙红色的金鱼鼓着眼泡甩着尾巴游动起来也算得上是可爱。
但到底是比不上妖刀姬捞上金鱼的瞬间抬头望向自己时金眸中的一片笑意盎然。
妖刀姬再从不知哪个摊位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对面具。
妖魔图样,正是当下最为流行的款式。
以妖之身扮妖之态。
青行灯突然感觉说不清这种感觉应当被叫做有趣还是可笑。即使有这样的想法她还是把手腾出来戴上面具,顺便伸手把妖刀姬面具带子下的碎发打理整齐。
“很可爱。”她扶着妖刀姬的肩后退两步细细打量一番忍不住感叹,到底是小孩子无论认真打扮还是扮妖装鬼都是好看的。
“喏,要喝吗?”青行灯把一个陶罐从灯杖上取下来,“梅子酒,不过小孩子还是别喝太多为好。”她就这陶罐边缘抿了一口把罐子递给妖刀姬。
“哦。”妖刀姬印着她青色的唇印把唇贴了上去,学着青行灯的样子抿了口酒。
接着被呛得咳到直不起腰来眼中也泛了点点的泪光。
烟花表演在这个时候开始了。
妖刀姬望向天空。泪光朦胧间她只能看见一团又一团明亮的色彩,听到的也只不过是烟花爆破时的轰鸣声伴着人群一浪又一浪的欢呼。
这样的氛围下她却突然感觉脊椎骨控制不住地发凉,仿佛是被罩子扣住与人群隔离,灵魂被强力拉扯着像是要被拖进漆黑的小巷。她死死地握住青行灯的手,对方的指节在她的指间发出咔咔的声响。
“这是就是酒给人的感受吗?”她这样想。
锋锐的气息呼啸而至,青行灯挥杖替她挡下这一击。
两个人影在空气中浮现出来。
黑衣黑镰,白衣白旗。
“地狱鬼使。”青行灯面色有些凝重,她不晓得青行灯到底惹出来了什么乱子,但既然这两人已经出现她们便不得不往地狱走这一趟。
来自阎魔殿的要求即使是她也是无法拒绝的。
“没事的。”青行灯没有其他法子,只能去反扣她的手,勉强也算是种安慰。
“亡者七日魂返世间。”
“妖刀夺舍,损灵智,伤人命。”
“判入阿鼻地狱。”
“永世——”
“不得转生……”
阎魔冷冷清清的声音在大殿上回荡,青行灯发现即使是她依旧熟悉着阎魔殿中的一切事物却再也无法像曾经那样预测出自己那位故友再一步的判决。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回过冥界了。
人间本就有万种风情值得她去沉醉,更何况现在又有了妖刀姬这个让她挂念着的存在。
“妖刀夺舍。”青行灯想起来刚刚听到的判决书中的字眼心下一阵发冷,她偷眼去看妖刀姬的表情——止住了哭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青行灯稍稍安下心来继续去进行自己的猜想。
封印中的妖刀怎么会毫无预兆地夺舍,选择的还是一个力量低微的小孩子。
于是事情便只剩下了唯一的解释——解开封印的是妖刀姬自己。
青行灯盯着身边的妖刀姬出神,突然她想起来在人间流传了多年的一个怪谈。
讲完第100个故事的少女吹熄了第100根蜡烛。鸡鸣声响过,天该亮了,但少女的世界中却永远也不会再有天明。
故事从诞生之初便被当做怪谈在世人间相传,不过只有青行灯知道这件怪谈原应是真实存在的事件。
是属于她青行灯的真实的过往。
有灵力的少女,一百个怪谈,回应召唤的妖物。
三个触发条件齐聚时才能发生的事件对人类而言其实也与怪谈无异,但偏偏妖刀姬却是合乎条件的存在。
又偏偏她给她讲过那个怪谈。
“此事……可有他解?”青行灯开口的时候声音颤得厉害,满殿人也一瞬间都看了过来。
“灵魂完整,可转生。”阎魔盯着她声音依旧冷冷清清,“灯,不可以。”
青行灯笑笑并不回应,她低声念着咒语,手掌摊开,指尖上燃起星星点点的鬼火。
她经历过生,也经历过死亡;她在冥界游荡百年,也在人间度过了近百年的光阴;阴阳两界,世间万千她都有见过也便没有太多的留恋。
青行灯是生于怪谈的妖,或者说她讲述的那些怪谈就是她本身。世间无论故事还是怪谈,凡是能够流传下来的其间或多或少带着人们的执念,大大小小的执念拼凑在一起便是一个灵魂。
青行灯借着指尖的鬼火去望妖刀姬的眼睛,点点鬼火映在她的金眸中闪闪发着光,彷如初遇之时一眼看过去像是踏进万千星子之中。
“就这样吧。”她说。
最后一点鬼火燃尽,妖刀姬的眼神瞬间清明起来。她向前扑过去想要握住青行灯的指尖,可是有关那人的一切却在同一瞬间消失不见。
只剩下接连两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妖刀姬低头去看,脚边一根青色灯杖,陶罐碎片中梅子酒洒了一地。
她捂着嘴跪坐在地上却哭不出来,手背上印着一抹青色的唇彩,是刚刚饮酒时留下的痕迹。
“后来呢?”少年看着面前高帽狩衣的女子问道。
“她是那样温柔的存在,但总是一个人冷冷清清。我那样向往她,想成为和她一样的存在,那样她就不再永远只是一个人了。”
“至少……至少如果拿起刀可以守护她也好。”
“可偏偏那把刀是杀戮的妖刀。”
“所以就守在了冥界的入口,倘若有一日她在世间的万千故事怪谈中归来,我便第一眼就可以看到她了。”
少年顺着女子的目光望向三途川的对岸,一个青衣女子提着一盏纸灯正缓缓渡川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