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幸福的代价
早上还不到八点,舞衣已经打开鸨羽居酒屋的店门,洒扫门前的道路。一般的居酒屋都是中午开店,深夜才打烊。可鸨羽家的店不一样。一般不会开到深夜,但早上一定会开门。舞衣早起把店里店外打扫一遍后,就去不远处的警视厅上班,店交给迟一点起床的外婆,当九点钟街坊欧巴桑们送走上班上学的家人、买完了菜,大多会聚在这里,吃点东西喝杯茶,顺便交流交流,再带一份做好的菜肴回家当午餐。
“天气真好呀,今天又是充满活力的一天!”舞衣抬头看向天空,灿烂的阳光穿过树叶照在她脸上,店的玻璃窗和里面的餐具也被照得亮闪闪的。这在舞衣眼中,简直美好得不像话。
而且她的生活也一样的好啊,和佑一吵吵闹闹又甜甜蜜蜜的恋爱,和外婆、爸爸、巧海、夏树、小命一家人开开心心地生活,还有最近老是到店里的那个贵公子黎人。有人猜他是看上了自己,也有人猜他看上了小命,管他呢,他这个人挺顺眼的,而且每次他到店里,店里的营业额都会直线上升。
日子永远这样,多幸福啊!舞衣收起了扫帚,又用水瓢往地上洒了一瓢水,却差点溅到一个人脚上。
“哎呀,对不起……”舞衣抬起头,“夏树!”
这是夏树么?舞衣瞬间有点晃神。这段时间的夏树,虽然还是像以前那样寡言少语,但因为和藤乃医生的恋爱,她整个人像初升的太阳一样散发着柔和明亮的光,让人一看的便觉得幸福。可是……可是……
为什么她眼前的夏树是如此的憔悴,不,简直是枯萎了一样。
“夏树,你是怎么了啊?是不是昨天被吓着了?”昨天很晚的时候,舞衣才听到佑一传来的消息,夏树差点被杀手从楼顶扔下去,好在被姬宫警视正舍命救了。因为时间太晚,加上并没有大碍,舞衣并没有去打扰夏树,还准备在午餐的时候约她出来问一问。可是她自己都不相信夏树会因为这种情况而变得如此,在她和小命眼里,夏树是最坚强的女人。可当她扶着夏树,感受到平常矫健的身体已经如风雨飘摇时,她惊慌了,大叫,“外婆,外婆,你快来……”
刚刚把一头银发盘好,和服腰带还没系整齐的鸨羽八千代婆婆闻声而来,看到夏树的情况,也吃了一惊。她好歹比舞衣多活了五十年,人生阅历丰富得多,她连忙和舞衣一起将夏树扶进店里,找个座位坐下。还不忘在关上店门之前关上“暂停营业”的牌子。
“夏树怎么了?要不要叫医生?”舞衣双手紧握,望着外婆。此时她才觉得,外婆果然是家里的主心骨。
“怎么了呢?”八千代抚着下巴思考,“夏树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有两种情形:一是从小抚养她长大的我死了;二是她最爱的藤乃医生和她分手了。鉴于我还好端端地活着,那么只有第二种咯。”
舞衣着急忙慌地叫了一声:“夏树,你失恋了!”
舞衣的话像是揿下了一个开关,神情木然地靠在柜台上的夏树身子一震,慢慢地抬起头来,暗淡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此时如断线的珍珠颗颗滑落,落在深色木质的柜台上,溅起一朵又一朵的水花。
八千代婆婆见状,心里更加明白,温声问道:“真的么?”
夏树嘴唇抖动,好不容易说出的话,声音嘶哑得如同在割裂灵魂:“静留她……不要我了,我活着……没有意义……”
舞衣忙叫道:“夏树你怎么可以……”她却被外婆挥手阻止,示意她去上班,这里交给她就可以了。
舞衣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看见婆婆气定神闲地坐到柜台里面,一面擦餐具,一面淡淡地说:“不想活了?那还不容易。死是世界上最容易做到的事。”
夏树慢慢抬起被泪水浸透的眼睛,低声道:“婆婆,你不明白的。”
八千代笑了笑:“是的,也许我真的不明白那位藤乃医生有多好,你有多么爱她。可是我活了七十八岁,看过太多的爱情和死亡。如果你要去死,也得从我这里取取经验才是啊。”
她没有等夏树回答,自顾自地说话,缓缓的述说,像陈旧发黄的老电影。
“第一次经历死亡,是我五岁那年,在我的故乡长崎。我记得那是1945年的8月9日……”八千代婆婆用她惯有的“想当年”开启了话题,可是和平常的让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的情况不同,此时她苍老的声音,有一种岁月沉淀、归于平静的力量,也许这也和她说的内容有关,“那一天,美国人在城市的上空投下了一颗原子弹……”
“我的家乡是长崎最南端的海边村落,那里没有被爆炸波及。可是我还是看到了。那一天,我和邻居鸨羽家的良介哥哥在山顶玩,看到远方城市的上空,燃起了一个火球,就像天上一下子出现了十个太阳。很快,死亡的消息传过来,很多受伤的人也被疏散到这里——被烧得焦黑的人、皮肤整个脱落的人,还有看上去好好的,可是一两天之内就溃烂肿胀,最后烂得不成人形。所有送过来的人都在痛苦中死去,大人们挖坑掩埋的速度比不上死亡的速度,整个村子里弥漫着腐烂的臭气。夏树,你知道这段历史么?”
夏树无力地点点头。说实话她此时对这些毫无心情,可是仍然被八千代婆婆的叙述震动了心灵。即使在教科书上看过这段历史,又怎么比得上亲历者的感受呢?
“因为我太害怕,爸爸妈妈就让良介哥哥带我到山上玩。良介哥哥虽然只有八岁,却是我的保护神,只要牵着他的手,我就什么也不怕了。”说到青梅竹马的良介哥哥,她日后的终身伴侣,八千代布满皱纹的嘴角仍然露出了少女般的笑意,可是随即被恐怖的回忆冲去,“可就在那一天,我和良介哥哥在海边的崖洞捉迷藏,却看到村子里来了一支军队。他们让村子里的大人们把所有的伤员拖到悬崖,一个个地扔下去……”
虽然时隔七十多年,八千代叙述起来依然感到心魂颤抖,连夏树那涣散的心神,也被她渐渐围拢。
“后来才知道,那天是1945年的8月15日,昭和天皇宣布日本投降了。恰巧这一天也是你的生日呢。”八千代疼爱地抚摸了夏树的头发,夏树则是苦笑了一下,这对于日本人可不是光荣的日子,“很多皇军部队不承认投降,他们认为一旦日本本土被敌人占领,那么国家将不复存在,国民的生命也会失去存在的意义。那么既然都是死,不如大家一起统统‘玉碎’。”
“那么你的……”夏树失声道。这是她前所未闻的,教科书上不是说,皇军是保护人民的,怎么可能杀害老百姓?
八千代注视着夏树,眼角的皱纹如刀刻一般的深:“是的,就在海边那片空地,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哥哥姐姐,还有良介的父母,还有那么多熟悉的人,被皇军用枪口指着集体自杀,不愿意自杀的,一个个地被刺刀捅死……海边的那块沙地,被血染得通红,血流到海里,我第一次看见红色的海浪……”八千代闭上眼睛摇摇头,好像要把这痛苦的回忆晃掉,“我看到爸爸妈妈倒下了,想要哭喊着跑过去,可是良介哥哥捂住了我的嘴,拼命不让我过去。我只记得我的泪水不停地流,而良介哥哥紧紧地咬着嘴唇,血和眼泪一起滴落下来,落在我的手上……我们在崖洞躲了三天,直到一位救命恩人找到我们。从此我和良介哥哥就是孤儿了,我们跟着那位恩人,也就是后来良介的剑道师傅一起生活。那个村子有三百多人,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真可怜……”婆婆告诉她这些事,是想说世上有太多的人比她可怜,所以她必须好好振作,忘记痛苦么?
八千代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很可怜,可是也不可怜。原子弹下,有多少冤死的呢?当年日本几乎每一个人,都参与了那场战争。连良介哥哥都希望自己能赶快长大,参加‘铁血少年勤皇队’,我也把自己积攒的零花钱,捐给了皇军。现在想起来,那些硬币,是不是用在中国战场的子弹里,还是东南亚的炮弹里?是不是皇军刺死我爸爸妈妈的刺刀上,也有我贡献的一块钢铁?所以当你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的时候,有时也要想一想,你是不是无辜的,有没有给别人造成痛苦?伤害你的那个人,是不是也被你伤害,或者伤的更深?”
夏树捧着自己的头,可即使再去想,她也不可能去伤害静留,那个时候她只想把自己全部身心交给静留,唯恐给得不够。可是静留怎么了,为什么会她最渴望的时候,突然那样冷酷,到底是怎么了啊!
她只能哑着嗓子说:“婆婆,这是爱情,你不明白的。”
“哦,现在的年轻人真好笑,难道老年人就没有过爱情么?” 八千代挑起眉毛,“我和你良介爷爷就不是爱情了?他虽然没有藤乃医生那么了不起,可是我也深深地爱着他啊,从小到大,只要牵着他的手就觉得幸福,只要看见他就很安心。他活到七十八岁,如今我也到这个年纪了,可是就算这么老了,还是觉得他的样子最顺眼,要是再来一回,还是会把一生托付给他。”她回头看着墙上良介爷爷的照片,含着泪笑了,“可就算这么爱他,他不在了,生活还要继续啊。我好好活着,也是他的愿望。所以,小夏树,别说什么不想活的傻话了。这世上谁离开谁都得活下去。那个藤乃医生,如果她爱你,她不希望你伤害自己;如果她不爱你,那你为什么要为她死呢?”
夏树也含着眼泪看着爷爷的照片,这个笑容慈祥的老人,二十年前把她从坠海的汽车里救了上来,和婆婆一起抚养她长大,视若亲人。
可是良介爷爷虽然去世了,但他们夫妻共度的一生过得多么幸福呢。而玖我夏树的爱情刚刚开始,就这样被抛弃了,而且是被她最爱的人用最羞辱的方式抛弃的。
“幸福是很幸福,可是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呢。”听到夏树的话,八千代叹道,“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只是童话故事。我和良介的生活不是到恋爱结婚就结束了啊。我们生下了舞衣的妈妈穗香,本以为就这样幸福一生,可是穗香在两岁的时候被查出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她可能活不到六岁。那时候的我们是多么痛苦啊,如果能代替女儿得病,我们也是心甘情愿。那时候,每一天我们都过得提心吊胆,也许每一天都是穗香的最后一天。良介为了女儿放弃了剑道,改在家里开餐厅,就是为了每天守护着女儿。这段日子很痛苦,可是也有欢乐啊,看到穗香的笑脸、平安度过每一天,都像是命运的奖赏。良介说:每个人注定要死去,那么为什么不开开心心地活好每一天呢?当穗香活过六岁,上了小学,我们简直像战胜了死神的英雄。”尽管女儿已经早就故去,可是说到那段岁月,她还是绽开了开心的笑颜,“后来,穗香长大了,短大毕业,和店里的小厨师幸平恋爱了。良介和我还特地和幸平谈了话,告诉他穗香有心脏病,可能无法生孩子,也许无法和他白头到老的事。可是幸平还是坚持和穗香结婚,而且选择了入赘。幸平是那么忠厚老实的人,可是你能否认他和穗香不是真正的爱情么?穗香也很努力,冒着危险为幸平生下了舞衣和巧海。虽然她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说到女儿的去世,八千代再也难忍泪水,“可是穗香在去世前,握着我的手,告诉我:她有最好的爸爸妈妈,有最好的丈夫,还有两个最可爱的孩子,她这一生,很幸福!”
“婆婆……”
八千代接过夏树递过来的纸巾,轻轻拭泪:“婆婆和你说了一辈子的事,你一定很烦吧。我只想告诉你,人生多舛,多大的苦难,人都能挣扎过来。没有一种幸福是不带着痛苦的,也没有不经过痛苦就会幸福的,你得学会和痛苦相处,不是一种打击就可以贸然轻生,爱情也不行。”
她看到夏树欲言又止的样子,又笑了:“傻孩子,也许在你眼里,藤乃医生是世上最好、最珍贵、最不可替代的人,也许真的是这样。可是在我眼里,良介也是最好的;在穗香眼里,幸平也是最好的。爱情有好多样子,像我和良介从血里火里出来的,也有穗香和幸平那样平凡的,可那都是爱情啊,分不出高下的。可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就算你再爱藤乃医生,你也要做好你自己。我得说说你,从你爱上藤乃医生,你就那么小心翼翼,每一次看到藤乃医生,都像在仰望着她。她笑你就开心,她不笑你就担心,她叫你一声你简直要原地起飞。所以她想要你就要你,不要你就走了。夏树,这不行的,再爱她也不行。小夏树,你是心里多骄傲的孩子啊。她不要你,你也让她滚。就算你还爱她,想要她回头,也要自己抬头挺胸,让她知道她再好,你也完全配得上她。到时候赶她走也不走。”
“那么现在……我该怎么办?”夏树颤声道。
八千代的目光慈爱又坚强:“你可以大哭一场,可是当你走出去,就不许再哭了。”
“可是我已经哭过了……”
八千代被这个带着天真稚气的回答逗笑了:“那么就洗个澡,上个妆,如果看到那个藤乃渣渣,你就告诉自己:总有一天,老娘……啊不,本姑娘会让你摇着尾巴来求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