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涉及到价值观的问题,其实在警界早就被讨论烂了。”她挺无奈地笑笑。“作为刑查官来说,我们是肯定不会因为被害者的缘故对凶手产生任何区别对待的。杀人违法,违反了法律就应该被制裁,这是一个大框架下的基本要求。如果出现偏差,影响的就不只是这个案件的涉案者了。”
我微微点头。制裁这些人是为了制裁他们的犯罪行为这一点没错,但更重要的目的也是为了维护社会秩序和法律框架。这是符合普世价值观的理解。
艾然顿了顿,却不知为何,没有接着往下说下去。
两手相握的力度慢慢减小,直至接近松开。视线在空中飘忽一会儿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回忆起了以前的事情,接着说:“但是,老实说,在侦查的过程中对凶手产生怜悯,同情甚至敬佩之类的现象,也不算少见。的确是有那种挑有罪之人下手的凶手。无论他是为了什么作案,不可否认的是,起码在情感的角度上来说,逃脱法律制裁的该死之人遭到‘审判’而死,许多人都还是会拍手称快的。甚至包括我们刑查官在内......虽然不会影响到最终的判决结果。”
“人在面对自己认为的‘不平之事’的时候,总是会感到不适的。如果自己没有改变的力量,而又看见别人完成了自己想完成的事,产生这种心情可以说理所当然。”我对此表示理解。“况且,在法制化之前,这个国家的确也崇尚行侠仗义的那种价值观。”
她挺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笑着夸奖:“你对这些还真是挺了解的。尤其是,我们还是刑警。有的案子,在因为证据不足或者各种各样的不可抗因素没法继续下去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明显。”
“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无奈嘛。”我也大概能猜到她以前经历过一些类似的事情,握了握她的手,自然而然地开始安慰:“不过,也没必要太过纠结。人要是一天到晚都纠结于自己没法改变的事情上,最终会连自己能够改变的事情都没法改变的。”
艾然沉思着,似乎在慢慢咀嚼我说的话。靠在她的肩上轻轻呼吸时,总能闻见一股淡淡的玫瑰香——应该是风衣上的香水味吧,让人莫名有种能安下心来的感觉。时间的流逝,似乎也因此变得很慢,很慢。
过了一会儿,她斟酌着开口:“我觉得......”
铃声却忽然响起,吓的艾然狠狠一颤的同时,也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
我一下子没忍住,噗嗤地笑出了声。她则恼羞成怒般从兜里粗暴地掏出手机,看见来电人姓名的时候,表情却突然正经了起来,做了个‘嘘’的手势后,接了电话。
我按捺住笑意,默默离开了她的肩膀,在椅子上坐直——虽然有点不情不愿,但距离这个东西,有时还是要保持一点比较好。
“我是艾然。”
“三个受害者之间的关系查出来了。”电话里传出的声音有些大,加上周围又非常安静,以至于我这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是个女人的声音。语气十分急促,像是报告。“他们平时的职业都没什么共同点。不过据第三个被害者的妻子所说,他偶尔会出差几天帮一个朋友办事,这个朋友具体是谁还不太清楚。我查了一下他这几个月以来的酒店订房记录,确实有这种情况,而且定的都是凡斯集团旗下的快捷酒店。这些酒店的地点不尽相同,不过都在北辰市附近几个省市的范围内,有时一去就是三四天,连班也不上了,公司因为这个扣了他很多次工资。据说报酬不少,每次回去以后都会带她去好一点的餐厅吃饭。知道这个消息以后,我询问了另两个被害者的家属,发现他们也有同样的情况,还是拿凡斯集团的会员卡定的房。”
艾然皱了皱眉,捏着下巴,轻声念叨:“帮人办事?一去就是三四天,看起来还会报销酒店的费用?......”
这一长串话,却只有‘办事’两个字,精准无误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莫名其妙地,我再次想起那个男人拿着卡片机的身影。虽然已经释怀了许多,不再那么恐惧,那个下午所发生的事情,仍然让我起了一身恶寒。
尘封尚不算久的记忆,也因此重新被触动。如果和那个情况连在一起思考的话,我想我倒是大概猜得出来是怎么样的工作了——虽然非常不想再回忆起那个时候的事情,但如果涉及到案件和人命的话......
——不,我不能说。
就算涉及到第四个被害者,这件事情,我也不能说。
内心一刹那的动摇,在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后,重新稳固住了。
医院的大门,恰到好处地又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那些人,那些恶魔的脸,又开始在我的面前像幻灯片一样依次过去。
现在看来,真実の女神是冲着他们去的这一点,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了。如果这个时候,我提供了有关的信息,并且让艾然她们成功地找到了可能的被害者的话......毫无疑问,犯罪,不,审判会就此终止。恶魔们尚能逍遥法外,不会受到任何惩罚。那个怨恨着他们的真実の女神(这一点我们倒是惊人的相似),也会因此入狱,付出应该付出的代价。
这,真的是我想看到的局面吗?
电话那头,女人‘嗯’了一声,继续说:“我问了有关这个朋友的详细情况,但他们的家属都说不知道。似乎就连家人也在保密范围之内,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工作。我已经派人着手去查他们最近的资金流动和具体动向了,下午之前给你回复。”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犯人那边的情况呢?”
“啊,关于这个......”女人的声音一下子沮丧了不少,进展似乎不是非常理想。“下了国道以后就没了影子。那块地方算是比较荒凉的地方了,附近有几个村子和镇,正在组织人问,不过估计......”
艾然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笑了笑,说:“不用去问了。相比这个,还不如通知北辰附近的检查站,加大检查力度,严格注意和嫌疑人特征相符的入市人员。特征最好定为以下几个:身高一米六左右,体型健康正常,女性,可能戴墨镜,年龄在16至24岁之间,不坐在正副驾驶等显眼位置,身份证更换日期较远。比起逃窜,她一定会想办法回来的。”
电话那头好像对她的话很信服,立马说:“知道了。马上安排下去。”
“没别的事情了?”艾然问。
女人思考了一会儿,回答:“没了。”
“有关那个朋友,一查到就马上告诉我。然后,告诉凡斯集团,最近订房的常客名单,即时发一份到刑查局的数据库里,我们随时会查看。”明明只是一个刑警补,她却俨然一副对方上司的样子,继续安排:“还有,让他们好好把员工规范一下,从今天开始就安排接下来两三天的值班表,严惩顶班的情况。”
“了解。”那边似乎在一一记录的样子。“那,挂电话了?”
艾然根本没理她,径直挂掉了电话扔在桌上,摸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个态度,应该说,果然是艾然吗。总感觉我已经习惯了她这幅模样了。
见事情已经说完,我轻轻撞了撞她的肩膀,小声地问:“是你的上司吗?”
她看我一眼,摇摇头。“算是同事吧。虽然级别比我高不少,现在都在一个临时的刑侦组做事,也就没管那么多了,谁厉害听谁的。”
这种话还真是自傲啊.....不,如果确实有自傲的资本的话,那也不叫自傲了。应该叫自信才更准确。
虽然还是挺好奇他们为什么会听一个新人的话,不过这个问题也无关紧要。我更加关心的,还是那个所谓‘工作’的事。
想说的话还没出口,艾然倒是先看向我,征求性地问道:“你觉得,那个工作,会是什么工作?”
“.....不知道。”我内心在那瞬间稍微颤抖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平复下来,目光不自在地飘向眼前的桌子,没什么底气地说:“涉及到偷拍女学生的工作还挺多的吧?”
她笑出了声:“那可不是一般的偷拍啊。而且,受害者一共有三个,总不至于都是他派来偷拍的吧?是什么色情网站的新渠道么。”
“谁知道呢。”我看了她一眼,也强颜笑笑。“我又不是干刑警的。把跟他们有钱款来往的那个人挖出来不就知道了?”
艾然顺势注视着我,眼神突然变得凝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并没有挪开视线,而是继续微笑着看着她,歪了歪头。“怎么了?”
“......”
最后,她放弃了这种试探的方式,叹了口气,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堪堪起身。“就怕找过去也没什么用。配合调查也最多关人家24小时,只要一口咬定是请他们干一些无关紧要的工作就行了。如果再狡猾一点,做一些痕迹和假证出来,就算是我们,也拿这种人没什么办法。”
我也站了起来,顺手把巧克力的包装扔掉,解释:“只是觉得顺着这条线下去没什么错。怎么,要走了么?”
她拿起案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看向我,眼睛里的疲惫已然有些掩盖不住了。“回家稍微睡一会儿。下午查到了之后又要忙很久,我又不是铁人,熬了个通宵已经挺累的了,能歇多久歇多久吧。”
“嗯,路上小心。要我送你吗?”我挺关心地问。
艾然笑笑:“不用,打车回去就行。这两天可能都不会来了。等过段时间,案子结了,再把那本暗黑馆看完。”
“嗯。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在这等你。”
她可能没想到我会这么直白,在原地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之后,轻咳两声,脸不自然地红了红,慌忙转过身去,冲我摆了摆手,说:“那,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