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手中的信紙將上頭寫著的電話號碼輸入手機的撥號欄,來來回回的輸入又刪除了好幾次,卻始終沒有勇氣按下撥號鍵。
純白色的信紙上頭刻著清秀的藍筆字跡,紙上除了一串像是電話號碼一樣的數字之外什麼也沒有留下。那個字跡Luka是認得的,畢竟那每一筆每一劃,都和自己學生時代時從少女那裡收到的那些情書上頭所寫的筆跡一模一樣。
真是一點也沒有變啊。
Luka的嘴角不自覺的勾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信紙是被好好地對折著夾在一封請帖裡頭寄來的,Luka瞥了一眼被自己攤開在桌上的那封請帖,同她髮色一般的天青色底紙上用鑲金的字體印著兩人的名字,其中一個是自己所熟悉的那個姓名,與之成對的則是某個從沒見過的男性名字。
是的,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都確確實實的是一封喜帖。
是自己所深愛的女子,即將與他人成親的昭告書。
那麼事到如今,為什麼又要給自己留下聯絡方式呢?
握著手機的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有些發白,Luka長嘆了一口氣,試圖平復自己的情緒,卻發現不是那麼容易。
這種感覺就好像那些被自己深深埋藏的傷口上頭所結的痂,被某人不溫柔的肆意撕扯開來,隨後如同嘔吐物一般的膿血便全部湧現出來一般。Luka的腦海中一瞬間灌滿了兩人的往昔,那是一段一旦回想起來就很難再度遺忘的回憶。
在那天之後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面,甚至連嘗試去聯絡彼此也沒有,就只是各自過著各自的生活。直到Luka今天下班回家的時候在郵箱裡看見了那封請帖,心臟雖然不由自主的狠狠抽痛了一下,她還是能夠理解對方給久久不見的自己寄來喜帖不過就是念及彼此以往的情分、意思意思一下而已。但當她看見裡頭夾著的那張信紙時,她就感到相當不知所措了。
Luka知道這是對方希望自己聯絡她的意思,而自己也的確想和她再說上話,所以現在手中才會緊緊握著發燙的手機。
不過,該和她說些什麼才好呢?
Luka曾經設想過無數個和她重逢的場景,一次又一次的在心裡描繪著那些不可能實現的畫面。Luka本以為若是有朝一日能夠和她再相見的話,自己一定會有很多很多話想要和她說的。只是沒想到當這一天真的來臨的時候,自己竟然會是這樣的、感到無話可說。
畢竟事到如今,不論說些什麼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Luka心裡很清楚,就算兩人真的重啟對話,也不過是在尋求各自心中的救贖罷了。絕對不是想要得知對方過的很好很幸福,而是想要聽見對方對自己說著「我沒有怨恨妳」,藉此來撫平內心的傷痕而已。
不過,能夠得到救贖的只有妳,被困在原地的我是不可能走出這裡的。
所以,為了讓妳得到救贖,就讓我們再一次地好好對話吧。
給自己找好了偉大而虛偽的藉口,Luka顫抖的大拇指按下了通話鍵。將手機挨到耳邊,聆聽著話筒傳來如凌遲一般的「嘟——嘟——」電子聲響,隨後自己悶痛的心跳聲又完全佔據了聽覺感知。
「……喂?」
話筒那頭突然傳出一道清澈的女音,即使透過電子儀器與面對面時聽起來有些不同,Luka還是確信這道聲音的主人就是自己在期待著的那個人。
「呃、妳好,請問是初音桑嗎?」
「啊……妳是Lu、巡音前輩?」
那人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拼命壓抑住喜悅的情緒而刻意裝出平穩的音調,但還是不可避免的透漏出欣喜的氛圍。聽見對方這樣的語氣,Luka的心裡突然滲出一股暖意,方才的緊張與不安也跟著慢慢消失。
不過,「刻意迴避了對方的名字而選擇用姓氏稱呼彼此」這點,兩人的顧慮倒是一樣的呢。
「只聽聲音就知道我是誰了?」
「誒、因為,我和前輩是合唱團認識的嘛……而且巡音前輩的聲音很有識別度哦。」
聽見對方連忙急切的辯解,Luka不禁輕輕笑了笑。
「是啊,我和初音桑是因為合唱團認識的呢。」
所以我們才會對彼此的聲音那麼熟悉吧。
在Luka淡淡的這麼說完後,兩人之間突然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也許是各自在回憶著過往的回憶,誰也沒有出聲去打擾誰的思緒。
我和她是高中時期的前後輩關係,因為社團都是參加合唱團所以才認識的。不過因為兩人都是從中學部直升,所以在正式認識之前早已對彼此有所耳聞。相處將近半年左右開始交往,主動告白的那一方是她,那時她用十分誠懇的語氣說著「我真的很喜歡巡音前輩」,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而自己本來也就對她挺有好感,也沒在意兩人都是女孩子的事實,就直接答應了下來。現在想想,也許是我那時候太過輕率了也說不定呢?
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是甜蜜蜜的,印象中沒吵過幾次架,就算有也是一天之內就會和好。她總是用一臉傻呼呼的表情看著自己,一聲聲膩膩的呼喚著自己的名字,讓Luka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臉上是否跟她掛著一樣呆蠢的笑容,總覺得和她在一起自己整個人都要弱智化了。
和她交往的那段時間是真的很幸福的,每天都過著妳儂我儂的日子。Luka現在還是能夠很清晰的回想起那個成天拿著樂譜蹦蹦跳跳的少女,她總是會在社團時間開始之前特意繞路到自己的教室前等自己一起過去,明明是她的年級大樓和社辦離的更近。高三後我為了專心準備大考便而掉了社團,那陣子會留在學校自習到挺晚的時間,而她也會在學校待到那個時候,為的就是和我一起回家,然後再辯駁說自己是因為在練習曲子才會在學校留到那麼晚。
【嗯,所以不是為了等我嗎?】
【才、才不是,是真的在練習唱歌,等妳只是順便啦!!】
漲紅著臉這麼否認的她,最後還是會乖乖地讓我牽起手。
我和她那時候就像普通的高中小情侶那樣,過著無憂無慮的學生生活。雖然在學校時會盡量保持普通朋友的距離,但有時要是被誰撞見了我們之間較為親暱的舉動,也可以說著「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嘛」給胡謅過去,這時候對方也會認同的表示「啊妳們關係真的很好呢」,所以也不怎麼給他人「誤會」過。
我曾天真的以為這樣幸福的日子可以持續下去,我以為我可以一輩子牽著這雙手,從制服到白紗。
方才迸發出來的那些回憶,此刻化作一道道的細流涓滴進我心頭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既疼頭又令人懷念。那種感覺有點像是口腔裡頭破了個洞,明知道去碰觸那道傷口的話會疼痛,卻還是忍不住用舌頭去舔舐它一樣。
啊,好疼。
「那個……前輩,抱歉,一直沒和妳聯絡。」
沉默了一會兒後,話筒那頭的人兒低聲的這麼說。
「不,妳不必道歉,這不是妳一個人的錯,畢竟我也沒有嘗試著去聯絡妳。」
交往了一週年過後不久,我們之間的關係被她的家人發現了。她的父母都是異常保守的人,所以對我們之間的事情很不能諒解,也沒有留給我任何辯解的餘地,就逼著我和她分手、彼此保持距離。
我那時候也就是17、8歲的年紀,面對兩個大人這樣的威壓當然是害怕的不敢反抗。於是我和她說好兩人先做做樣子、假裝分手,之後在私底下交流就好。
雖然兩個人相處的時間變得膽顫心驚,但只要能和對方在一起我們便覺得無所畏懼。持續這樣秘密的地下戀情約莫2個月左右,這件事情又不小心曝了光。她的父母給她下了最後通牒,說要是再讓他們發現一次我們之間還有交流,他們就要採取非常手段,據我所知她的母親甚至以死相逼。也許是承受不了家裡給這樣大的壓力,她開始漸漸地疏遠我,總是刻意與我避不見面。但我哪裡甘心和她就這樣結束,也認為自己不能就這樣放棄她。見不到面,於是我傳了很多訊息給她,表示希望兩個人可以把話好好說清楚,讓她不要再這樣逃避下去。不料我傳給她的這些訊息又被她的父母給看到了,他們大發雷霆,同時也下定決心要將她送出國。
在她徹底消失之前她向學校請了好幾天假,我無理如何也聯繫不上她,最後她出國的事情還是透過其他人告訴我的。她在離開日本之前給我傳了封訊息,裡頭寫著「妳應該感覺的到其實我並不想再與妳有任何牽連,請不要再來打擾我,今後就各走各的路」。於是絕望的我也狠下心來將和她的聊天紀錄刪除,決定徹底忘記這個人,就當作兩人不曾相識過。雖然事後回想起來才發覺那封訊息確實不像是她平時的語氣,大概是被人逼著打出來的,但在那個當下的我就是不能接受她對我說出這樣殘忍的話。
那一年我高三,當年的大學入學考試想當然爾是考的一塌糊塗,沒能錄取心目中的第一志願。我花了一整年的時間整理心情,嘗試去習慣沒有她的生活,然後再去參加一次入學考試。
一切都成為了過去。
根本就沒有什麼「被迫分開的兩人拼命的追尋對方」之類的偶像劇情節,我們只是默默的接受了這樣的命運,活在沒有彼此的時間裡。
是啊,我的確在沒有她的世界裡獨自度過了好幾年的光陰,儘管我沒有一天不思念她。
其實我們之間的共同朋友挺多,要探聽到對方的消息絕非難事,但我們到底都沒有那麼做,只是各自過著各自的生活,直至今日。
也許是因為害怕吧,害怕會受傷、害怕被拒絕,還有各自心中背負著的那股罪惡感,讓我們一直都沒能聯繫彼此。
我有時候也會想,要是那時候沒有和她交往的話,她是不是就不會和家裡的關係搞的那麼糟,也就不會被強制送到國外,失去她原有的一切。
只要這麼想著,我就變得無法原諒自己。
雖然我從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她的事,在和她交往時也總是盡心盡力的愛她、疼她、珍惜她,像是把她放在手心那樣的細心呵護。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為了什麼而道歉。
如果過去這幾年,哪怕只有一次,若我曾經試著去聯繫她,這一切是不是就會有所不同呢?
——多想將妳再一次地擁進懷裡。
「前輩,會來參加我的婚禮嗎?」
「啊……不能,那天正好公司有事。我就在這裡預先祝福妳們了。」
當然,「公司有事」什麼的不過是我隨口編纂的謊言,實際上只是不想要親眼去見證那個場景而已。
……只是不想看見自己深愛的女子被某個不是自己的人擁進懷裡親吻而已。
「嗯……謝謝。那個,前輩、現在有交往的對象嗎?」
「啊、有哦,有個交往了3年左右的男朋友。」
這句話也是胡說的,只是為了讓她放心下來才這麼說的。看來今晚我會對她說很多謊話啊。
畢竟和她分開之後就再也沒有辦法愛上任何人,總覺得心裡空蕩蕩的,自己儼然是被剝奪了愛人的能力,被封閉在過去的回憶裡頭掙扎哭泣。
但既然妳已經邁步向前,被禁錮在原地的我是不能自私的去阻撓妳啊。
「那就太好了……希望前輩也能幸福呢。」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話筒那頭的聲音帶上了一點哭腔。Luka本想開口去詢問對方怎麼了,卻始終沒能開口。
我沒能說出口的話實在是太多了。
就連這通電話也是,兩人都刻意避開了過往的那段回憶,很有技巧的挑著話題進行對話,誰也沒有去質問對方的感情。
因為我若是在此刻提起了妳我之間的過往,而妳卻用「那時候我們都還年少無知呢」之類的話語給搪塞過去,那才是令我最無法忍受的事情吧。
拜託了,不要否認我們的往昔,不要將那段關係劃分為年少的過錯,也不要破壞我所珍視的回憶。
不要忘記我們相愛過的曾經。
話筒那頭突然傳來了一句很輕很輕的呼喚,帶著一點沙啞的聲音。
「Luka……謝謝妳。」
噗通。
Luka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突然用力的抽痛了一下,胸口緊緊的絞緊著令她難以呼吸,心臟像是要痙攣起來,又像是要炸裂開來。視線開始變得模糊的同時,她感覺到臉頰上滑落了滾燙的液體。Luka將話筒拿開了一些,摀住了嘴,不願被對方聽見自己哭的泣不成聲。
【笨蛋Luka。】
【誒嘿嘿,Luka~】
【Luka,喜歡妳。】
【Luka。】
【Luka。】
【Luka。】
……………………
【Luka,我愛妳哦,我想和妳永遠在一起。】
耳邊出現了一陣陣幻聽,那每一字一句都是過往對方對自己甜膩的呼喚與愛戀的情話。Luka曾將那名天青色少女的笑容撕成了碎片鑲進心臟,逼著自己每一下的膊動都得感受到那種錐心刺骨的疼痛。現在那些碎片像是崩壞了一般不斷自心口剝落,Luka覺得自己整個人好像要就這樣碎掉了。
「喂?前輩、妳還在嗎?」
「啊……還在,剛才晃神了一下,抱歉。」
Luka憋住了自己的哭腔,努力裝出與平時相同的聲音。
明明知道自己若是呼喚了她的名字,肯定會回想起自己對她的戀慕之心,所以方才才一直用敬稱作為替代。此刻,Luka卻仍然情不自禁的呼喚出那個名字。
「Miku。」
「嗯?」
「要幸福哦。」
不對,不是這句。
我想說的,才不是這句話。
我想說的,明明是——
「謝謝……妳也是,要幸福哦。」
【我一直深愛著妳,直到今日。】
「對了,既然前輩沒辦法來參加我的婚禮,要不要之後再另外約個時間見面?」
「……妳一個新娘子之後會很忙的吧,哪有時間可以出來見面啦。」
「誒、會給巡音前輩騰出時間來的,就先這麼說定了哦,之後要約出來見面。」
「好啦,就這麼說定了。」
就這麼約定好要再相見了。
掛了電話之後,Luka的情緒久久不能平復。她攥緊了手中拿著的那張純白色信紙,現在仔細一瞧才發現上頭其實留下了一點一滴的淚痕。
看著那些痕跡,巡音Luka再也忍不住的痛哭失聲。
回憶像是跑馬燈一般不斷的在腦海裡閃爍著,令人頭暈目眩,過往的一切如同直接敲打在腦袋上頭令人生疼。過熱的思考迴路像是要燒焦一般蒸騰著自己的腦海深處,頭腦和心臟都在不自覺的抽搐痙攣著,像是全身上下所有的傷口都被喚醒了一樣。
這是多麼無助而無力的感覺啊。
這樣一來就結束了吧。
這樣做應該是正確的吧。
啊啊。
再見了,我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