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快點快點，祭典已經開始了喔。」

不遠處已經傳來了攤販喧鬧的聲響，我著急地朝門內呼喚了幾聲，才見那青澀的少女低著頭慢慢走出門外。

「哇，好漂亮。」

雖然我們打小就是住在隔壁的青梅竹馬，每年鎮上的夏祭也都會一塊兒去參加，但這我是第一次看見未來穿上浴衣的樣子，深藍色的浴衣和她十分相配。她聽見我的讚美頭又垂得更低，藏在那天青色髮絲間的耳根紅的透明，大概是因為感到害羞吧。

「是、是嗎……我感覺好不習慣……」

她拉扯著自己的衣襬不斷調整，來回地檢查著自己身前身後的穿著，見她這副困窘的模樣，我笑著直接拉起她的手。

「別擔心，真的很好看，也很適合妳。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趕緊過去吧？」

我牽著她的手走出屋外才沒兩步，一旁便傳出她的母親叫喚她的聲音。

「媽媽，什麼事？」

循著聲源的方向，我和未來一起轉過頭去。未來的母親身旁站著一名黑髮的男孩，他穿著一身同他髮色一般的黑底浴衣，瞇著眼朝未來笑了笑。

「前幾天誠不是和妳約好了一起去夏祭嗎，怎麼沒等等人家呢？」

欸？

我疑惑地看向未來，發現她也是一副同樣的表情仰頭看著我。

怎麼回事？

「媽，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我和流歌……」

「大概三天前吧，妳那時候不在家我就替妳答應下來了。」

未來的表情明顯變得為難，正當我感到困惑的同時，未來的母親走到我的身旁，蹲下身來低聲地在我的耳邊說了：

「唉流歌，這次讓誠和未來一起去吧？妳也不是不知道他倆早已暗生情愫，

看在伯母的面子上，這次讓一讓吧？」

我愣愣地聽完這段話，伯母帶著和藹的笑容輕輕拍了拍我的頭，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從小看到大的那張笑臉此刻卻感覺無比諷刺。

「既然已經先約好了，那未來妳就和一之瀨一起去吧。我去找其他的朋友一起逛就行了。」

「可是，流歌妳不是一週之前就……」

她扯了扯我的衣角，但是我沒有低頭去看她的表情。未來的話才說到一半，她就被母親從我的身旁牽離，帶到了男孩的身邊。

「好啦，流歌都這麼說了，妳就和誠一起去逛吧。」

伯母將未來的手交到少年的手裡，催促著他們快些出發。看到這場景我心中一陣刺痛，轉了身便打算趕緊離開。

「流歌，妳沒關係嗎？」

身後傳來了少女擔心的提問，我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應，只是擺了擺手就獨自離開了那裡。

那年夏季的煙火大會，一之瀨和未來告白了。

雖然在逛攤販的時候我都刻意迴避掉他們倆了，但是等到放煙火的時候還是自然地一起聚集到空地那頭。我親眼看見在璀璨煙火的映照之下，少年純情的側臉和少女羞紅的臉頰，他們看起來本來就像一對般配的情侶，優秀俊俏的少年和甜美可人的少女，這是再標準不過的結局。

我明明是知道的。

11歲那年那個黑髮少年搬到了這個小鎮，也從此徹底改變了我和她的生活。一直以來都膩在我身旁的那個女孩終於不再只仰望著我一個人，她的眼裡已經有了別人的身影。

兩家的父母也一直在撮合，這些身為「旁觀者」的我都看在眼裡，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會有怎樣的結局，也明白自己的這份心意終究不會走向我所希望的局面。

可我也無法去憎惡、或者是去責怪任何人，當一齣皆大歡喜的喜劇僅僅對一個人來說是悲劇的時候，又有誰會去在意那個人的心情呢？

我握緊了拳頭。

少年將少女擁入懷中，低頭湊近了她的臉頰，看到這一幕，我突然感覺到自己蒸騰的腦袋裡頭有什麼像煙火一般劈啪一聲的爆裂了。我不知道為什麼衝上前直接拉開了那個青色的少女，一路牽著她的手朝遠處狂奔，耳畔邊除了呼嘯的風聲之外還有她焦急的呼喚，兩個人的腳下的木屐一下一下撞擊在地面上頭，雜亂地發出喀噔喀噔的惱人聲響。無視掉少年愕然的表情和周遭人們狐疑的眼光，我牽著那隻纖細的手拼命地跑出了人群，抵達遠處的小樹叢中。

「流、流歌……妳怎麼了……？」

我沒有等她激烈的喘息得到平復，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來的勇氣，我將她摁到她身後的樹幹上頭，俯身吻了上去。

「……！？」

認識了這麼多年，我卻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看著她的眼睛，那雙瞪大的碧綠色瞳眸裡頭映著的滿是驚訝。也許是因為我的舉動實在太過突然，未來連一下掙扎的動作也沒有，甚至沒有試著要將我推開。得寸進尺的我試著吻得更深，卻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臉頰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感，捂著自己發熱的臉頰，我退開一步之後才看見原來她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我看見她那雙濕潤的眼眸裡映著各式各樣複雜的情緒，幸許是對我感到害怕、失望、恐懼，也或許是感到驚訝、不安、詫異，我雖然無法一一讀清，卻也明白她的眼神中沒有任何一絲的欣喜。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我，顫抖的雙唇開開合合了好幾遍，卻始終沒能吐出一個字。

「未來，抱歉，我……喜歡妳。」

我甚至不敢去看她對於我這樣的告白會有什麼反應，艱難地將這句話語給傾訴出來之後我便飛也似地逃跑了。沒錯，我逃走了。我是這樣的軟弱無能，丟下那個哭泣的女孩自己逃跑了，真的是最差勁的渾蛋。

但是我還記得我邊哭邊喘著回到家裡的時候，腳都給木屐給磨的破皮流血了，我卻沒有感覺到腳上的疼痛，因為我知道我的心裡傷的更重。

那年夏天之後我再也沒有沒有見過那名少女。

夏祭的隔天，我和家裡吵著要到城市裡頭的高中念書，父母拗不過我總算是答應了下來。隔年的四月我就搬離了小鎮，到大城市裡頭唸完了高中也在前年順利升上大學，父母偶爾會到城市裡頭來看看我，但是我5年之間都未曾回來小鎮看過。

當然，我也從來沒有給未來發過一條訊息。

雖然有的時候也會感覺掙扎的不得了，畢竟總會有幾個特別思念她的夜晚，我就在訊息欄裡頭一遍又一遍的輸入對她的想念和抱歉，卻也一遍又一遍的親手將那些心思給刪除抹消。

我一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才好，所以最後拖了這麼漫長的一段時間，才打算來面對這段過去。

我呆呆地看著巴士窗外的景色，傍晚才過，小鎮裡頭卻早已烏黑一片，只剩下零星的幾個燈火還在閃爍。這是一天當中通往小鎮的最後一輛接駁巴士，車上除了我之外已經沒有其他乘客了。

我突然感到有些茫然。

下了巴士之後，我便拎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朝家的方向走去，因為這次回來打算要待上整個暑假，行李準備的可不少。站牌和我家之間不過10分鐘左右的路程，腳下的步伐卻讓我沉重的快喘不過氣。

「流歌，妳可終於回來啦！！」

一進到家門，母親便衝上前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她連忙接過我的行李，幫我安置到客廳的地上。

「房間都給妳收拾乾淨了，天天盼著妳能回來啊。不過，妳離開這麼長的時間一直不願意回來，這次是為了什麼吧？」

「是，有些事情必須要親自了斷才行。」

我苦澀的微笑了一下，將身上的外套給脫下來掛到旁邊的椅背上後，便轉身打算走出門外。

「流歌，這麼晚了妳要去哪？」

「去隔壁，等等就回來了。」

聽見我的回答，母親不禁瞪大了眼，看起來對我的回應感到非常意外。

「隔壁？是要去找未來嗎？我以為妳們……」

母親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也許是考慮到我的感受所以不願繼續說下去。我向她擺了擺手，說道：

「沒事，這次我會處理好的。」

雖然說的這樣信心滿滿，但是我的心裡其實一點也不踏實。還在琢磨著等到見了面之後該如何向她攀談，卻在一走出門外就撞見了那個青色的身影。

少女一臉詫異地看向我，那副稚嫩的臉孔相較過去雖然沒有太大的改變，我卻能清楚地感覺到她不同於以往的、某種成長的氣息。

「……流歌？」

率先打破沉默的人是她，我本以為只要我無法開口，這份靜默就會一直持續下去，我甚至以為她在看見我之後會轉身跑開，可是她沒有。

「嗯，是我。」

我乾澀的喉嚨只擠出了這樣簡單的句子，便再也無法發出一點聲音。站在兩步的距離之外，她愣神地盯著我看了許久，才露出一抹複雜的微笑。

「要喝飲料嗎？」

「啊、好。」

我聽出了她的意思，小的時候我們常常會到老婆婆開的那家雜貨店裡頭買冷飲，再到河堤邊上坐著邊喝邊聊，互相分享心事直到看見黃昏，才會勾著手一起踩著夕陽的影子回家。

我走到她的身旁，和她肩並肩地走著，這樣近距離比較之下我才發現她長高了不少，已經到了我的肩頭。我偷偷瞥著她的側臉，那張曾經如此熟悉的臉孔此刻看起來卻有那麼一些陌生。行走的過程中我們垂晃地雙手不禁意地碰在了一起，我倒抽了一口氣，本想遠離她幾步，卻被她逕自捉住了手。

我本想開口問她為什麼，卻發現自己做不到。未來似乎也沒有打算解釋什麼，就只是這樣輕輕地捉著我的手，若無其事地繼續行進著。

「流歌，幫我開。」

買好飲料，在河堤邊坐定位之後，未來把她的彈珠汽水朝我的方向遞了過來。雖然有點久沒有喝這玩意兒了，但我還是很熟練的撕開包裝，將彈珠給壓了下去。

「喏，好了。」

我將瓶子遞了回去，也給自己那瓶開好。

「我一直覺得這是流歌的特技啊，每次開都不露一點汽水出來，其他人總是會噴得滿身都是呢。」

她對著我笑了笑，然後仰頭喝了一大口冰涼的彈珠汽水。

「城市裡頭好玩嗎？」

「也……說不上什麼好玩吧，只是跟小鎮這裡的氛圍的確很不一樣，兩邊都挺不錯的。」

聽著潺潺的水流聲，我的心情跟著平靜不少，而那細微的蟲鳴鳥叫也在田野間默默地成為了某種背景音樂。我抬頭看了看夏季的星空，想起自己從前也是對觀星很有興趣的，常常拉著她到東奔西跑地到空地上找星星。想到這裡不知道為什麼感到懷念了起來，畢竟是因為小鎮的天空乾淨透徹，在城市可沒有辦法看見這麼美麗的夜景。

「……這次為什麼回來了呢？」

面對她的提問，我明明已經想好了答案，那句話卻堵在喉頭，沒有辦法輕易地吐出口。

「呃，那是因為……」

「我一直都在等妳。」

「欸？」

在我回答完之前，少女搶先一步自己說了下去。聽見她的話語我著實嚇了一大跳，而她又擺出那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和那年的夏祭如出一轍。

「等我？為什麼……？」

少女突然不發一語，只是朝我的方向挪了挪，把頭靠到我的肩上。我能感受到她的身體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泣一樣。我一時不知所措，卻也明白自己不能這樣什麼也不做，只好安慰地伸手摟了摟她的肩膀，低聲說著「別哭了」。

「那個，妳和一之瀨，現在怎麼樣了？」

唉，我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雖然在心裡責怪著自己的愚笨，我卻也挺慶幸自己能將這個懸宕心裡多年的問題脫口而出。無論得到怎樣的回答也無所謂，我只是想知道……這些年她過得好不好，幸不幸福。

「……分手了，早就。」

她抬起頭來，有些嗔怪的瞪了我一眼，回答完之後又迅速地窩回我的肩頭。莫名其妙地被瞪了一眼的我感到有些奇怪，但是理虧的人一直是我，我也不好意思多做反駁。

「能問問為什麼嗎？那時候你們不是處的還挺好的。」

「那時候……年紀還小吧，也分不清楚對什麼人究竟是什麼感覺，自顧自地將那些『善意』歸類為不同的兩邊。長大之後察覺到了，也發現……來不及了。」

「那是什麼意思？」

我第一次聽見未來說出這樣的話，也許是因為她在我心中的形象還停留在那年的煙火大會，那時候她只有13歲，確實還是個孩子。這些年來她大概也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有了許多我不知道的成長，那麼眼前的這名少女究竟還算不算是我所熟悉的那個青梅竹馬呢？我和她在那天之後形同陌路，也都成為了與過去大相逕庭的存在，既然如此，我們曾經一起度過的那段歲月現在又該如何稱呼呢？我所做過的那些傷害又該由誰來原諒呢？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流歌，我能問妳一個問題嗎？」

「嗯，妳說。」

她把頭抬了起來，湊到我的面前，一臉真誠卻又膽怯的表情。

「妳現在，還喜歡我嗎？」

「為、為什麼這麼問……」

我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嚇到，著急地想要想要與她拉開距離，卻又再次被她給捉住了手腕。

「妳回答就是了。」

面對她這樣咄咄逼人的語氣，我完全束手無策，想要逃開也不是，回答也不是。並不是因為不想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因為這些年來我都懷抱著對她的歉意生活，根本無從再近一步地思考現在對她究竟是什麼感覺。那年夏天對她的愛戀已經被我深深地埋藏在心裡，從未有人嘗試著將它給刨開，我也就這樣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照常生活下去。她現在突然這樣問我，我該怎麼回答才好？

「未來，我、我不知道，我沒有想得這麼遠，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資格想得這麼多，我……」

「我不管，那妳現在就還給我。」

「欸？」

話還沒有說完，身旁的少女突然將我狠狠地摁到草地上，俯身將唇湊了上來。

「……！？」

為、為什麼突然就……！？

我的腦子裡頭一瞬間閃過了各式各樣想法，被壓制在地面上的我完全無法做出任何反抗，但也許我打從心裡就沒有打算要掙扎。

「抱歉，那時候是我不好。」

「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也還不能理解。」

「我不是故意要推開妳的，我只是嚇到了，對不起。」

「流歌，對不起。」

她的眼淚一滴一滴的墜落在我的臉頰上，她一邊用手胡亂的抹著自己哭花的臉，一邊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嘶啞地這麼說著。

為什麼，要向我道歉？

我還不能很好的理解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身體卻不自覺地動了起來。我撐起上半身，將那個哭泣的少女給溫柔地擁進懷中。

「該說抱歉的是我。」

「那個時候都沒有顧慮妳的心情，只是自顧自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

「抱歉，一聲不響地就逃跑了。」

「未來，是我的錯，對不起。」

那些埋藏在我心裡的情感一瞬間就全部爆發了出來，我也不清楚為什麼，明明這麼多年我都忍下來了，忍耐著不發一封訊息也不見任何一面，只是一旦來到她的面前，我彷佛又回到了那個夏天，再次成為了那個滿懷著無處可去愛意的少女。

未來，不只是妳，那時侯的我也是如此地幼稚而不成熟。

就這樣相擁著彼此、一起哭泣了好久，我才輕聲地在她耳畔邊問著：

「下週的夏祭要一起去嗎？」

「去。」

「要記得穿浴衣喔。」

「嗯。」

「明年的夏祭要一起去嗎？」

「不要。」

「欸？為什麼？」

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我困惑的看向懷裡的少女，沒想到她卻是一副得意的表情。

「明年就考去妳的大學，給我乖乖地等著。」

她這麼說完之後，又把我摁到草皮上，狠狠地咬了一下我的嘴唇，然後躺到我的胸口上方。

如果過去的關係就此終結也沒有關係吧，那也不代表曾經一起經歷的那些事毫無意義啊。從今以後就不做青梅竹馬了，從現在開始，請做我一生的戀人吧。

「剛剛的問題，我覺得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我知道妳知道答案了。」

「那，要聽嗎？」

「不用，等我明年去找妳的時候再好好告訴我。」

「呃，那麼，我們現在算是……？」

「嗯……久別重逢的青梅竹馬吧？」

……看來前言得暫時撤回了。

看著眼前露出小惡魔一般笑容的少女，我跟著沒好氣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