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谁能知道

第三杯烈酒灌进喉咙的感觉，已经没有第一杯时的辛辣猛烈，可能神经真的已经被酒精暂时地麻痹，可是心头的疼痛却没有丝毫缓解，似乎还随着体内水分的增多，眼眶更加地潮湿。

是不是要借着酒精的掩饰，让眼泪毫无顾忌地奔流？

玖我夏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借酒消愁。从小就立下志向要做一名执法者，她很好地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和头脑，烟草、酒精这些会损伤身体的东西，她是尽量远离的。更何况以她积极坚强的个性，对于那些在酒吧喝得烂醉如泥，用酒来逃避现实的人，向来都是鄙视的。

“喝酒伤身体，而且酒能解决任何麻烦么？”她曾经看到居酒屋门口躺着的醉汉，不解地问八千代婆婆。

“你不懂。”婆婆总是这样回答，然后往醉汉脸上泼一杯水，拉他起来，“乖乖滚回家去，烦恼到今天为止，明天还是新的一天。”

她现在还是不懂，烦恼真的能在今天为止，明天还会是新的一天么？

她深深爱着的人，她本以为能够峰回路转的爱情，到最后伤透了她的心！

夏树奔向科警研的电梯时，随着电梯的升高，她的心也在一点点拎高，“藤乃医生要小绿陪她”“藤乃医生看中了小绿”，那个年轻技术员的话一直在她的耳边回响。可是她告诉自己不会的，那个绿头发的女孩子看上去还比较纯洁，而静留也不会那么随便，先前鸟居江利子不是向自己澄清了，那天的事只是一场误会么？

十二楼首席法医办公室的门是紧闭的，可是她不想敲门，如果静留和那个“小绿”在里面，她更愿自己亲眼看到的真实。

静留办公室她不是第一次来，还记得上一次来的时候，静留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指，在数字锁的键盘上一下一下地点，点出“0815”四个数字，门开了。

那时候她回头冲着静留笑，心也像绽放的花朵一样美丽清甜。

现在夏树在黑暗中，再次按下这四个数字，果然，门无声地开了。

静留没有换密码，这让夏树的心有点安慰，可是房间里那样昏暗，没有一丝光，又让她的心沉了下去。

做什么事，是不需要开灯的？

她慢慢穿过外间的办公室，刚走到一半，就听见少女娇喘吁吁的声音，夹杂着欲望和深情：“静留，把你交给我吧。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是喜欢我的，对不对？那天在电梯里你见到我，你盯着我的眼神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根本没看你身边的那个女警，你看着的一直是我！”

那絮絮的低语，在夏树耳边却是晴天霹雳，她紧赶几步，在里间的门口，她看到了平生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直到现在，她都恨不得当时为什么她不是个瞎子！

她看到她的恋人和另一个女人紧紧相拥，昏暗的光线下她看见静留赤裸的肩膊——静留没有穿衣服！

像是被一记铁锤狠狠地击中胸口，夏树的身子晃了几晃，她听见那少女继续在深情地倾诉：“……所以，你就放心地把自己交给我吧……”

她的女朋友正在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另一个女人，在她的面前！

虽然头脑已经恍惚，可夏树还是看到静留睁开了眼睛，静留看到自己了！可是静留是那样的无动于衷，没有表情、没有动作、没有说话……就像传言中的首席人渣的做事风格——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藤乃静留，你果真是这样的人，不，你就是这样的人渣！

我一直在心里给你找理由、编借口，现在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太可笑。你所给予我的，不过是赤裸裸的羞辱！

玖我夏树，你真的该死心了！

可是死心了，怎么泪水还是会涌出来？

夏树胡乱地抹了抹眼角，将杯子拍在酒保面前：“再来一杯！”

酒保看了这漂亮女人一眼，添了酒，没有说话。当然，在这间嘈杂的迪吧，也不会像静吧里的酒保那样会聆听你的酒话。而夏树像鬼魂一样，不知怎么地离开科警研，选择了这最近的一间迪吧，就是想用喧闹来做她灵魂的最后一丝遮羞布。

这里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会询问她，就让她安安心心买个醉吧。

她回头看向正在跳舞的人群，凌晨一点了，这里还满是欢乐的人群，可有多少是真心的快乐，又有多少人像她这样，只是为了麻醉痛苦的神经？

突然，夏树的衣服被人扯住，一定又是擦身而过的醉汉。可是那个人揪住她的衣襟不放，夏树定睛一看，竟然是那个绿头发的贱人，记得叫什么友绘的！

“是你？”夏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女人不是应该正在和静留交错缠绵翻云覆雨么？怎么会跑到这里？

她看到友绘清秀的小脸上满是迷茫和痛苦的神情，喃喃地说着：“玖我……玖我刑警……”她突然有一种快意。一定是那个人渣在做完爱之后，又像上次那样转眼无情。这女孩费尽心思勾引了那人渣，也落得个被抛弃的下场。

“你找我干什么？我不会同情你的，你活该！”夏树提高了声音。在震荡的舞曲声中，没人听得出她对这少女的斥责，其实更多的是在骂自己。

友绘可能是因为酒醉，她握住夏树衣服的手有些无力，可是整个人都要赖到夏树身体上，似乎还能听见她在说：“帮我……帮我……我不舒服……”

“滚开！你去找你的藤乃医生啊！”夏树像要避开某种恶心的生物，把友绘推开。她也不管那女人被推倒在地，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扔在柜台上，转身就走。

夏树虽然怒气冲冲，可毕竟还是个善良的女人，走到门口，她还是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友绘被一个人体贴地扶了起来，才觉得略有安心。

现在是凌晨一点，她该到哪里去？是那个曾经记录静留如何抛弃她的小公寓，还是搜查一课的办公室，让值班的同事看到自己的狼狈不堪？还是再找一间酒吧，喝得烂醉如泥，然后再吐得昏天黑地，像一条死狗一样蜷伏在路边？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一夜，她不停地走，她走了很多大街小巷，走进了很多城市的角落，她用痛苦的脚印，给这座复杂的不夜城打上了另类的戳记。

这一夜，她觉得自己是东京最痛苦的人。

她当然不知道，这座什么都可能发生的超级都市，在同一个时间，还会发生什么……

在黑暗中煎熬的静留，终于看到了窗帘上映出了清晨的第一缕光线。

她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些许温暖，手脚也有了知觉，只是还不足以做任何动作。看来她还要再等两个小时，才可能恢复行动能力。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已经能听见楼下的车声，有的同事已经到了。可是首席法医的办公室大门紧锁，谁会注意到她被囚禁在这里，谁会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人？她这几天那生人勿进的气息，让所有人都对她敬畏有加，不敢轻易触犯。

不会到时候没人过来，她只能等待自动恢复吧？

静留用这种猜测来打发难熬的时间，又过了好久，她终于听见有人敲门：“静留，你在吧？”

真没想到，是江利子！

可是静留动不了，连发出的声音也是那么的低微。江利子敲了几下门，没有得到回应，便要离开。此时的静留心急如焚，她挣扎着伸手够到沙发旁茶几上的玻璃杯，用尽全力一扫……

玻璃破碎的声音成功地吸引了门外的人，江利子又开始敲门。可是门是密码锁，江利子怎么知道密码呢？

或许江利子可以去找警卫，警卫可以申请开门的权限。

不，这绝不可以。如果警卫带着一群人冲进来，看到她如此不堪的样子，她真的要羞愤欲死！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静留屏息凝神，她要用她的超能力告诉江利子：密码是多少，你快开门！

她们距离那么远，静留不知道会不会成功。可是没多久，她听见敲门声停了。又过了几秒钟，门开了！

“静留，你怎么了！”江利子看到静留的模样，再淡定的她也不由得失声惊道。

静留的声音喑哑低弱，却万分果决：“不要问，不要叫人来，还有，不要听心！”

江利子看了看静留，这种情况是不用听心也能明白几分的，她低声说：“我知道了。”

江利子没有问任何问题，她的行动却是极有效率的。她弄来了热水和毛巾给静留擦洗，帮助静留按摩还不灵活的手脚……等到静留基本恢复正常，她拿起随身带过来的保温壶：“我今早泡的大吉岭红茶，闷了这么久，应该是最美味的时候。我过来找你，就是特地请你一道分享。”

她的动作温柔轻巧，她的表情平静自然，就像今天就是来分享一顿早茶那样简单，如同她刚才做那一系列事情的时候，并没有沉默不语，而是一直轻轻浅浅地谈论颅骨修复的问题、助手熊仓闹的的笑话、在科警研遇到的那些诧异的目光……她就这样纡徐轻巧地分散静留的注意力，让她们之间不会有尴尬。她真是个太体贴的人，如果被她爱上，一定会拥有最甜美舒服的生活。

难怪时隔多年，水野蓉子依然对她念念不忘。

“虽然你不喜欢我多嘴，可我还是想说，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上班。”江利子放下茶杯说，“高贵美丽的首席法医不应该还穿着昨天的衣服，你至少要回家洗个澡换件衣服，然后翘个班，抛弃这个世界一天。”

“可是……”

“这世界离开谁都会运转，蓉子离了我还到处相亲呢。所以别担心，凶手不会算准你翘班的时候作案的。”

虽说山百合会的所有人都有共识：鸟居江利子因为才智太高，所以常常能在事情开始的时候，就能料到结果。但凡事总有例外，江利子也有算不准的时候。

就在静留还将自己沉在浴缸里，让微烫的清水咬啮着自己的肌肤，以此想要祛除昨夜阴影般的回忆，她的电话响了。

抱着今天要抛弃世界，以此来报复她昨夜被世界抛弃，她顽强地不去接电话，可是电话固执地响了十几遍，她终于认输了。

“藤乃医生。”电话里传来助手乃梨子略显紧张的声音，能让乃梨子这样的，一定不会是小事，果然……“台东区警署来报，发现女性碎尸，可能有缺失。”

这么快！又有一宗同样的案件

新宿的碎尸案至今没有进展，工地的尸骨发现才刚刚两天，又有一件相似的案子接踵而来！

看来她遇到的，是最让警方头疼的连环杀手！

“在哪里，我马上赶到现场。”

“在浅草寺的……雷门。”

静留站在黄线外，看到在警方拉起的帷幕之外，还聚集着很多的旁观者，不远处还有不明真相的观光客，熙熙攘攘地来往于这个东京最著名的景点之一。凶手选择这里弃尸，要冒着被成千上万人目击的危险，即使在夜晚目击者不多，被遗弃的尸体也会很快被人发现，他为什么做这种不循常理的事？

“藤乃医生！”助手二条乃梨子远远看见就跑了过来，“尸体是今天上午巡警巡逻的时候发现的，巡警看到黑色的旅行袋，担心是爆炸物，结果发现是尸块。他们就立刻封存了。虽然现场保护了，但因为这里人来人往，所以不排除现场已经被破坏。现在就等你开箱验尸了。”

正说着，静留和乃梨子已经看到灰原医生的黄色甲壳虫正向这边驶过来，看来首席化验师亲自来勘验痕迹了。也难怪，灰原医生的助手友绘估计已经没颜面在科警研待下去了。静留一边穿上防护服，束起长发，一边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上午九点。弃尸时间应该在八点到九点之间，因为巡警第一遍巡逻的时候，并没有旅行袋。”

静留皱起了眉，现在是五月，浅草寺开放时间是早上六点到下午五点，八点到九点正是游客最多的时候。凶手选择这个时候弃尸，真是太大胆了。

她就这样若有所思地走进帷幕，抬头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夏树！

这是她在这艰苦难熬的一夜，思念若渴的人儿，是她冰冷的灵魂最想依赖的人儿。她有多少话想对夏树说，有多么想见到她，只有她自己明白。即使在这肃杀的案发现场，骤然见到夏树，仍让她的心“突”地一跳，一种温暖流遍了身体。

可是静留的心随即被一种微妙的异样动摇了。夏树的表情还是像昨天那样寒意十足，可是和昨天那种冰下难掩挂念相比，今天夏树眼中的严霜之下，还带着……厌恶痛恨……

那是一种如冰箭一样的眼神，仅仅一触到静留便移开，可足以让静留心头一冷。

到底是怎么了？难道在自己度过这噩梦般的夜晚，夏树也经历了什么？

可是现场的情况没办法让她思考和询问，这里有几十个警察等她验尸。还有一个被杀害的人，尸体经过百般摧残，现在还被禁锢在暗无天日的旅行袋里，等着首席法医来为己伸冤。

静留戴上两层乳胶手套，拉开了旅行袋的拉链。

不知道是不是封存旅行袋的巡警太过慌张，拉链一拉开，受害者的头颅就从里面滚落出来，落在的首席法医的脚边。

素来尊重死者的静留连忙双手将头颅捧起，死者的面孔正对着她，一双浑浊的淡紫色眼珠，直瞪瞪地看着她的眼睛……

静留如坠冰窟，从肌肤到心脏，被瞬间冰封！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从她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里压迫出一声惨叫：“不！”

站在静留身后的乃梨子来不及思考首席法医这非同寻常的表现，本能地扶住了已经站不住的导师。只能在匆忙间瞥了一眼再度从静留沾满了血迹的手中滚落的头颅，她看不见尸体的面容，而死者的一头绿色短发，白色的隔离垫上分外显眼。

乃梨子脑子一阵眩晕，恍惚地脱口而出：“小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