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世界

執起剪刀，抓起披在肩上的一縷褐色，手起刀落，一朵朵棕色飄落。

彷彿回到那個時候，及肩的卷髮是最喜歡的長度，偶爾束起馬尾，給自己堅強。

有誰在音樂室裡笑了，夏日涼風吹動了窗邊風鈴，放下剪刀，抬起慵懶的腳步，卻走到與學校截然不同的山上土地。

放眼去看遼闊的星空，城市倒映著星星，整個世界閃閃爍爍，空氣是曖昧的清涼乾爽。

搖曳著長尾巴的黑貓站在欄杆上，身上油亮的毛皮滲染了冰藍，眨著月亮般透明的紫色瞳子，颯爽地回過身，躍動一跳，消失在夏夜裡。

世界邊際乍現煙火，啪嗒啪嗒，忍不住往邊緣走去。沿途有著小小的貓腳印，一步一步走了好久，牠正擺動貓尾巴坐在宇治川河面上等待，嘴巴叼著鍍銀的號嘴。

燦爛即逝的煙火沈澱在川流不息的宇治川，在黑貓腳下不斷燃燒最後的奪目。

牠站起了嬌小的身軀，乘著百花綻放，孤身一人來到她腳邊。她在川邊蹲下身，終於抱起了黑貓。

細長的烏黑貓尾巴在晚風中飄蕩，有時拂過她的小腿有時撫過她的手背。

接過牠送來的號嘴，牠伸出帶倒刺的舌頭，舔了舔她的臉頰，然後帶走了什麼，從她腿上一躍，噗通一聲，已經不在了。

宇治川裡煙火依舊，天邊傳來小鳥振翅高飛，奮力拍動翅膀的氣流聲。

小鳥飛越她的頭頂，不留下一根羽毛；琥珀色一揚，只剩下繁星。

熟悉卻不常見的天花板，殘留著和煦夕陽色，柔順的橘黃灑滿周遭。

平緩地呼吸著，手心傳來絲絲癢癢的暖和，她懶洋洋地把目光移到一旁。

依然是那抹薰衣色的明月，輕輕地瞇眼，反映著斜陽。

她還在夢裡。

悠悠忽忽地伸出那隻被撩弄的手掌，撫上了那張伏在床沿的臉龐，手指刺穿披在她身上的金黃，拇指描畫她的唇線，繪出柔情的曲線。

那人傾頭磨蹭她的手，烏黑的流水在她五指間淌下，蕩悠悠按下她的後腦，讓她順從地俯身到她面前，輕而深地貼上對方的嘴唇。

純黑的瀑布淹沒了她的棕色，鼻腔被清新的薄荷佔據，伸出另一邊手臂將對方的全部收納在懷抱中。

把臉用力深埋在她的纖白頸間，肆意在裡頭親吻和呼吸，掠奪對方的生命。

「醒了？」

「是高坂女神⋯⋯」

「妳還真喜歡她，一直嚷著她。」

「嗯⋯⋯就算在颱風天裡我渾身濕掉來還雨傘，她也沒罵我⋯⋯」

「因為她覺得想做就做，這樣就好。」

想做就做，即使要跨越半個世界也只是小事一樁。

「可是她走了。」

「可是我會回來。」

說走就走，孤高隻身飛到了世界的另一邊，從此跟她日夜顛倒，扭曲了屬於彼此的時間。

細長脆弱的手指纏住她卷曲的髮尾，指尖翻覆打轉，糾纏不清，繫了解不開的結。

「妳剪頭髮了，照片上的妳明明是長髮。」

「沒有，我從小到大都不是長髮。」

「久美子，妳是個大學生了。」

「那女神為什麼會在這裡⋯⋯唔⋯⋯？」

貫徹始終的性感聲輕細語狠心地劃破了星夜，宇治川泛濫，炸裂的煙火淹沉了世界。

琥珀色澤流溢恍惚，不自覺撫摸著懷中人纖薄又挺拔的後背，居家服底下毫無防備。

漫溢的煙火源源不斷在久美子腦海中爆開，裡面藏了短暫失去的記憶。

夢醒了。近在咫尺的麗奈，鬢髮後的耳朵正在泛紅。

久美子從前便覺得這般小女人模樣的麗奈很可人，深深喜歡戀愛中的她。

這是她喜歡的其中一個高坂麗奈。

「終於醒了？」

「嗯。」

話裡還有混沌濃厚的鼻音，意識雖醒，手上卻加重了環抱的力道，想把麗奈捧在掌心好好疼愛。

溫吞地有了靈魂的琥珀色充斥了情意，麗奈罕有地被勾去了心神，食指抵住久美子的額頭，指尖半晌順著她的鼻樑滑落到上唇，然後撤去手指，以自己的嘴唇代替。

耳鬢廝磨，日與夜流走的時光盡在裡頭。

大海即將吞噬夕照，把最後一道金光留給她們，潑灑在旁邊的銅管樂器上，延續短瞬的壽命，繼續發光發熱。

麗奈柔柔拉著久美子環在腰間的雙臂一併坐起來，回頭時，連樂器上的輝煌也已經燃燒殆盡。

錯過了，天空成了藍黑，分不清訊號燈或是星星，漸漸閃耀光芒。

「麗奈不是下午的班機嗎⋯⋯？」

久美子抬手想看看手錶，手腕卻空無一物，只有一個隱隱作痛的紅痕。

她想了想，連忙揭開被子往床邊探頭搜索，終於在接近床底的地方找到屬於她的粉色女裝手錶。

撿起來一看，時針分針永遠停留在十二點半。

「啊啊⋯⋯摔壞了。」

「嗯？哦，妳的手錶。因為刮得我很不舒服，所以硬扯下來了，抱歉。」

麗奈歪著頭道歉，長髮傾向身側，叫久美子怎麼生得了氣。

「不過正好，我在那邊看到一枚滿適合久美子的，想都沒想就買了。」

麗奈下了床，從地上敞開的行李箱嫻熟地拉開暗格，拿出一個精心包好的長方形盒子。

「是妳喜歡的石英錶。」

「欸、謝謝⋯⋯」

受寵若驚的久美子將盒子珍而重之捧在手裡，良久才抬起眼睛望向正在收拾行李的麗奈。

手裡的盒子遠遠超越了一般手錶的重量，這份重量壓在了久美子心裡頭，她寧願要一枚停滯了的手錶。

不由自主從正在更衣的麗奈身上移開目光，起身幫忙收拾另一邊的樂器。

戰戰兢兢將麗奈的小號放進樂器箱，輪到自己的上低音號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號嘴不見了。

跟剛才一樣翻遍了周圍都沒有發現，眼見麗奈已經換好了衣服綁好了馬尾，也不好再擔誤她，只好作罷，把少了號嘴的上低音號收好。

「那個手錶，妳要等到回家再打開。」

「知道——」

麗奈朝著學著乖孩子口吻的久美子開懷一笑，霎時間美艷動人，昏黃的街燈溫暖了她被晚風吹揚的裙襬。

她接過久美子手上的小號箱，滑膩的指頭有意無意留戀久美子暖熱的手心。

掌心再度傳來的刺癢，夏風拂動了她的情，久美子拉住了那隻眷戀的手，繼而放開。

沒有道別，僅僅向彼此揮揮手。

麗奈每走一步，腦後的馬尾便跟著搖晃出一個果斷美麗的弧度。

高跟鞋一跨，上了計程車，頭也不回離開了宇治。

久美子回到高坂家的大屋內，走到麗奈的房間要拿走自己的上低音號回家。

當然，第一件事先是急不及待拆開那枚麗奈送的石英錶。

有兩個盒子，她先打開第一個。

純色樸素的女裝石英錶，嬌小的錶面上行走的，是麗奈所在那一端的時間。

久美子笑了，第一次覺得有了未來是幸福的事。

沉醉在夕陽餘暉的畫面中，久美子打開了另一個盒子，裝在裡頭的東西令她驚喜萬分，不知如何是好。

那是在黑夜裡銀光熠熠，失而復得，上面烙上一個淡粉色唇印的，上低音號的號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