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想要说出的话,却像是河流泄洪的瞬间,闸门被猛地拉下一般。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就戛然而止。
林晴似乎也懂我的想法,并不说话,翘起腿来托腮看向我,表情带着一丝期待。单手拎着的水瓶,在凳子边沿晃晃悠悠,滴下尚未凝结的水滴,在地板上点缀出逐渐变大的珍珠模样。
完全,不知道该怎样表达。
不,不不不。应该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表达’此词,应用于内心已有了主意,却不知该怎样说出口的情况下。但现在,我的头脑可是一片混乱,简直就像《我是猫》中,那只看着年糕纠结着该是否下口的猫一样。又谈何妥善理顺,而后表达呢?
而且,与当时的情况并不相同的是,比起猫,我所面临的选择更加具有诱惑性,也几乎决定了我接下来的道路。对猫而言,那年糕是‘并不那么渴望吃年糕’,甚至‘越是仔细瞧碗里的年糕,越感到毛骨悚然’的存在。相较之下,一笔能够叫一向不怎么注重物质的我——虽说经过这一个月的生活,这一点得到了些许改善。但我仍然自觉,我是个重视精神大于重视物质之人——咋舌的遗产,不言而喻,自然要重要的多,也更加难以抉择。
过去的一个月中,多少次站在定食前面,却因为囊中羞涩而无法坦然踏入的场景,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甚至于每一次吃完,慢慢走出店铺的时候,我的内心都要怀着一股深深的罪恶感,毫无丝毫品尝美食之后应有的愉悦:毕竟,那可是我一月稿费的四十分之一啊。用这样一份钱来吃一顿午餐,对处于这种状况下的我而言,不啻于‘奢侈一把’,也只能‘偶尔为之’,是千不该,万不该的事情。
带来的感受不仅于此。反差最大的,还要数和江映月一起去逛街的那次:从前在元庆广场买衣服时,我只挑我喜欢的款式。看上之后,就会直接叫店员打包买单,根本不会走近去看衣服上的吊牌,也懒得关注那些东西的价格和我的信用卡账单——但现在,当我见到一件钟意品牌的新款吊带裙,并佯装淡定,趁着店员不注意,赶紧凑近看了一眼价格时,吊牌上那足有四位数的数字,却将我准备拿起衣服的手猛地拍下,只能在江映月那怜悯的目光下悻悻而去。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去过元庆广场。也首次感受到了之前一直所好奇着的,作为‘普通女生’的感觉。
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绪开始互相拉扯,如同在我的脑子中进行的一场拔河。不知是由身体哪个部位发出的指令,‘我愿意’和‘我拒绝’这两句话不停地来回切换,在我微微张合着的嘴唇里蓄势待发。只要稍动喉管,驱动声带跟着发声,林晴期待的目光就能变成由衷的喜悦,这些应该属于我的一切就能立刻归到我的名下,同时构建出一条铺往未来的,彩虹色的道路。熠熠生辉,光芒万丈。
说到底,接受这笔遗产,又为何算是对不起尤黎呢?罪魁祸首全部死了个干净,林晴当时所做之事则非她所愿。我也已将这事翻篇,准备开始新的生活......
不。
不不不。打住。
像这样......以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满足自我的物质欲望,真的,好吗?
万幸的是,当我陷入纠结的泥潭之中,甚至许多次想重新开口,说出那句在脑子里拉扯已久的‘我愿意’时,那只别具一格的猫,却忽然从我的记忆深处窜了出来,对我喵喵直叫。它在吃年糕之前所悟出的那句真理,也随之结伴而出,在我的脑海中回响奏鸣,像是教堂为信徒们撞响的钟:‘难得的机会,会驱使所有的动物甘冒风险去做他们本来不想做的事’。
更何况,尤黎还在。
光将黑暗而混沌着的世界瞬间劈开。内心如同醍醐灌顶,一片清明。
像是要将这餐厅里的空气一下子吸光一样,我再次深吸一口气,探身从她的手中拿过水来。一串凌厉的水滴随即甩出,由‘珍珠’为中心,在地面上顺理成章地绘成一条项链。灯光映在上面,使玉色的大理石板变得格外晶莹剔透起来。
电视里的内容变成了什么狗血的电视剧,国产演员的台词功底差的吓人。我将尚冰凉的瓶身贴近自己的面颊,退回探出的身子,规规矩矩地坐在椅上,抿起嘴唇,将想要说出的话,扼杀在了发声的阶段。
她看出了我的变化,表情因而变得有些遗憾,耸了耸肩:“残念。”
一时间,我简直对这本书感激涕零:真是如雷贯耳般的一句话,在回想起来的瞬间,就将我脑海中一切偏离了初心的思想全部消灭殆尽。表面上看来,这件事也许不需要冒什么风险,所拘束我的只是良心上的过意与否,和我本人的意愿抉择而已——但,真的是这个样子吗?就算抛去感情上的因素去考虑,像是那块年糕一样,如果不真的去吃的话,又怎能知道它是否粘牙,是否会带来意想之外的‘惊喜’呢?所谓匹夫无罪,怀玉其罪,凭空多出一笔遗产,会不会将我好不容易正常了些的价值观重新偏离,产生远比吃不起定食要更加麻烦的问题?
总而言之,还是,稍微冷静一下吧。
“这个问题,可以暂且搁置不谈么。”
她微笑着反问:“选择逃避?”
我无视了她的挑衅,离开餐桌,走到茶几侧面的沙发前坐下,顺手换掉了从刚才开始就不堪入耳的台,说:“不算逃避吧。只是觉得,和你的问题一样,还没到处理的时候。”
林晴也跟了过来,面无表情。她慵懒地半躺在了我旁边那条长长的沙发上,双腿翘起,一度够到了我这边的扶手。我瞥了她一眼,下意识地往另一边靠了靠,“别这么小孩子气行吗。又不是放在那就不管了。我自然会妥善考虑的。”
“我没有小孩子气。”她倚着抱枕,单手撑着脑袋,对我叹了口气。“我只是,无端地很羡慕尤黎而已。”
见话题的走向有变得奇怪的趋势,我赶紧说:“总之,这个问题,暂且放下吧。等到哪天真正见到她,也许就会有个答案。”
林晴撅了噘嘴,有些不忿地冲我这边踢踢脚:“按你这个说法,我还得帮你找她?去找你的前女友,我最大的情敌?”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还真是毫不脸红啊。”
尽管现在对于这些问题已经坦诚了许多,听见‘前女友’,‘情敌’这两个词的时候,我的脸还是不由得微微一红,小声回答。
她挺委屈地坐直起来,抱起抱枕,理所当然似地说:“当然啊。我又不是你们那个年纪的小屁孩。喜欢就说出来,这有什么奇怪的?”
我有些无法接受她直白的表达方式,但又不知如何说明,只能随口糊弄了一句:“可能我比较含蓄吧。总感觉有些别扭。”
林晴却抓到了其中的痛点,闻言冷笑:“这话你说出来自己都不信吧?含蓄?你要是真那么含蓄,至于一年之前在教学楼的角落处跟尤黎接吻吗?还被自己的班主任撞了个正着,顺便把我请过去了?”
“......能不谈这个事吗?”
见我脸色变得难堪了些,她赶紧收了话。随后,像是为了发泄不满似地,用力把那个抱枕丢了过来,赌气道:“不谈就不谈。我也懒得谈你这些破事。”
我抬手接过抱枕,顺势抱在怀里,将脑袋顶在了上面,蜷缩在沙发的一角,默默不语。阳台的大门敞开,吹进夏季与秋季之间的晚风。小孩子吵吵闹闹的声音直到现在还不停歇,元气地像是家里那个一开就关不掉的扫地机器人。
见我没了反应,她噘着嘴拿起遥控器,连换几个台,小声嘟囔:“所以说,恋爱真是个不公平的事。她只是个学生,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也没学位也没工作经验,还没车没房,万事都要暂时靠着父母。就算在漂亮这点平分秋色,又有哪点比我好了......”
听着林晴这初看功利无比,好像处处都是破绽,细细揣摩之下,则完全找不出什么问题的碎碎念,我曾短暂地生出了反驳的念头,想要为曾经的恋人说上几句话。试图调词遣句时,却最终悲哀地发现:她所说的,具是客观到不能再客观的客观事实。如果硬要从这些角度去评判,对比的话,恐怕一千个人里,只有一个人会选择尤黎,而并非林晴。
那个人还是我。
也许是因为太熟,还有先入为主的厌恶观念,这么长的时间里,我竟下意识地忽略了林晴的优秀,只把她看做一个破坏我恋爱的恶人。直到现在,所有事情都已过去,她对我的感情也浮出水面时,我才能够拨开浮云,看见那个真正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