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转身之间
在这个验尸间外的小房间,静留接待过不少死者的家属,包括前一个被碎尸的女孩安田智子的父母。
虽然习惯与死亡打交道,习惯于死者家属的悲痛欲绝,而当她看到友绘的父母,仍然被那种无声的悲伤击中心灵。
她记得档案上的信息,这对生活在法国,生活优裕的夫妇在照片上显得年轻而有活力,可没想到她遇见的两个人,在得知独生女的死讯后一夜白头,在看完女儿的遗体后,腰都已经直不起来。
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被剥夺了,他们的生命也像是走到了尽头。
“藤乃医生,听说你是这里最后见过她的人?”友绘的母亲仰起头看着静留,她迫切地想知道女儿死亡前经历的点点滴滴,孩子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会是支撑母亲活下去的回忆。
“是的,我在加班,恰好遇见她。她是个工作很努力的女孩,我们在办公室里聊聊天,她还帮我煮了咖啡……”第一次,静留这样无负担地说着谎话。她的谎言自然流畅,她告诉那位可怜的母亲,这个女孩很好、很敬业、很善良、很热爱生活、很讨人喜欢,她活着的时候,心里一直是快乐而满足的。
她知道死亡已经无可挽回,她相信如果是自己的母亲,在面对自己的死亡时,唯一的希望就是知道女儿活着的时候很快乐,死去的时候没有痛苦。
“她一直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是我们的骄傲。”友绘的父亲说,他是个法国人,说着带口音的日语,“她读了最好的医科大学,找到了最好的工作,她……”这个做父亲的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如娇花一般的女儿,变成了残缺不全的尸体。如果不是藤乃医生一针一线地将尸体缝合好,他们看到那堆尸块,一定会疯的。
友绘的母亲强自镇定下来,日本女人恪守礼节的天性刻印进她的骨子里:“藤乃医生,谢谢你。我想友绘在人生最后时刻由你照顾她,她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很安慰的。”
“安慰?”想到前一天不堪回首的回忆,静留百味杂陈。
“其实我们家是在友绘读中学时才因工作来到日本,后来我们夫妻又返回了法国,可是友绘一直坚持要在日本读书,是因为她崇拜你,要做藤乃医生一样的人。”
“我?”这回静留真的吃惊了。
“她是风华学园的学生,高中三年级时,你曾经回母校访问,那时候她就深深地崇拜你这位了不起的学姐。她也要读医科,做法医。她读书的时候很努力,为了了解日本文化,她还做过市内导游的兼职,去学茶道花道。后来她进了科警研,能够到您身边工作。她告诉我,第一次和你在电梯里装作偶遇,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每天看到藤乃医生,她都很开心,藤乃医生有多么好,多么了不起……”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又潸潸落下,“如今您在最后送她一程,我想她的灵魂看到这一幕,也会露出笑颜的吧。”
静留没有再说话,一直到送走这对悲伤的夫妇,她的内心都是沉重的。她未曾料到,这曾经对她欲行不轨的少女背后,会有如此深而长的爱恋,会有多少的窃喜、笑容、牵挂、期待和失望,都随着生命的湮灭而化为灰烬了。
生命是多么可贵,而剥夺人生命的人,应该受到最残酷的惩罚!
可是作为友绘的爱之所寄,静留此刻又能做什么呢?她站在停尸床前,看着少女青白色的脸,拿出了自己的口红和粉饼,用最温柔仔细的动作,给女孩慢慢地上妆。
她已经残缺不全,但不能不体面地离开这个人世。
完成之后,静留将那支口红塞进了她的手心。这迟来的礼物,你带着上路吧,这带着我的气息,有空的时候,想一想我,知道我也忘不了你,感谢你曾经爱过我。
当静留直起身子,将白布单重新给友绘盖上,她好像听见一声叹息,像是有温暖的气息从耳边经过,带着一种释然。
是不是友绘?
静留并不害怕,她知道这个女孩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她的,她只是回来看一看,想告诉她什么。
此时静留突然怔住,她想起来,刚才友绘妈妈的话,其实透露了一个信息!
“藤乃医生!”
走出验尸间,迎面而来的是永远充满了元气的助理技术员熊仓善。感觉她完全没有受到友绘事件的影响,手里捧着个纸箱,兴高采烈的。
“鸟居小姐完成了颅骨修复,这里面是修复后的头像。我也做了三维扫描,录入了电脑,可以交给搜查本部了!”她往身后看了看,又悄悄地说,“可是鸟居小姐只是让我送过去,她不肯去。”
鸟居江利子曾在警察面前受过那么多羞辱,不想露面是当然的。静留玩味地看向熊仓:“那你自己去啊,毕竟你才是真正负责这件事的人。”
“这怎么行!”熊仓瞪起眼睛,“我可不能抢走别人的功劳,这和小偷有什么区别?”
这个女孩的反应让静留笑了,这是这几天她唯一感到不糟心的事。她简短的说:“告诉鸟居小姐,我们一起去警视厅搜查本部,这是首席法医的命令。”
因为颅骨复原头像的到来,让搜查例会变得活跃起来。这两天一直在从事枯燥而毫无进展的搜查的刑警们,精神为之一振。当那个头像被鸟居江利子从纸箱里取出来的时候,全场安静。没有人想到五天前的那个被腐蚀的颅骨,竟然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个容貌端正,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活力的人,像是随时都会说话,她真的就是那个埋于填埋区的枯骨?
“有没有人能认得出来?”石上警视连喊了几声,刑警们面面相觑,后面几排的计算机工作人员正在快速地翻查近两年的失踪人口照片,想要找到能够对应的人脸。
整个会场沉默了十五分钟,越来越多的人把质疑的目光投向站在前面的鸟居江利子。而当静留和熊仓担心地看向这个承受着整个会场压力的柔弱女人时,却发现她始终是一样的淡然自若,仿佛她自有一个世界,而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是虚无。
就在计算机搜索人员合上电脑,摇了摇头之后,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石上警视扔下了用来扇风的文件,准备对着江利子大发雷霆,首席法医也立刻起身,要阻止这家伙发飙。此时却听见一个人嗫嚅的声音:“我……好像……看到过……”
所有人都把视线聚焦到声音的放下,那是个脸涨得通红的中年男人,是案发地江东区警署的刑警,被临时征调进这个搜查本部,在精英云集的警视厅本厅,也只能打打杂。此时被所有人瞩目,让本来就不自信的他更加动摇,竟然说不出话来。
石上警视想要发火,又怕把这家伙脑海里的一丝线索吓没了,连静留的心都悬了起来。而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鸟居江利子,也抬起眼睛,注视着这个人。她的目光不露光华,却温润晶莹,让人一旦触到,便被她目光中的淡泊涵远所摄,不由得心神宁静,心悦诚服。
那刑警也定下神来,想了想说:“那还是两年前,警署的刑事课受理过一件伤害案,好像就是这个女人欠了房租……”他指了指那个头像,“还把房东打伤了。”
原来这个女人就住在江东区填埋场旁边的破旧公寓,是外地来东京打工的野模。身材还不错,但因为没有人脉,相貌也不出色,只能在区内混混,连微薄的房租也常常交不上。
“过了半年,房东又来报告,说这个女人欠了几个月房租跑了。因为之前她曾和别人说过,搭上了一个有钱人。公寓里也收拾的很干净,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了。我们当时以为就是欠款逃跑。因为钱不多,所以也没有立案……”
刚刚听完,石上警视连忙说:“查,给我赶紧查!”而那一头计算机信息搜索调查员早已在那刑警讲述的时候开始了调查,很快调出了两年前那起伤害案的卷宗,当时警方拍摄的被告女子的正面照和侧面照,显示在江利子身后的大屏幕上。
就听见全场“哄”的一声,有的刑警甚至站立起来。
因为照片上女子的脸,简直和那个台子上的头像一模一样!
石上警视的脸也兴奋地冒着红光:“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四个小组,立刻到江东区调查这个女人的身份关系和失踪前的情况。特别是她说的那个有钱人,重点调查!”
四组刑警领命而去,其他人也在议论纷纷。可是只有首席法医和熊仓技术员注意到,当照片和头像核对无误之后,鸟居江利子立刻转身离开,就像她从未来过这里。
荣誉、成就感、他人的肯定……对她来说,似乎全都是虚无。
这个人的内心,要么无比空虚,要么无比强大。
“藤乃医生。”石上警视对待首席法医的态度显然恭敬多了,“请问您今天拨冗前来,是不是又有什么重要线索?”
“我只是发现了一个可能的线索,但刚才江东区尸骨身份确定,让我更坚信这一点。”她转向所有人,“安田智子在新宿歌舞伎町酒吧弹琴兼职陪酒,结果弃尸于她工作的地方。江东区死者弃尸地点在居住地附近。也就是凶手弃尸不是随便的,而是有选择的。弃尸地点一定和死者生前活动的地方相关。”
原田千绘举手问道:“可是友绘•玛格丽特被弃尸于浅草寺的雷门,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我今天刚刚从友绘的父母口中得知,友绘大学期间,也就是一年前,她做过东京市内导游。这种导游的路线是沿着东京的几座名胜进行的,游客八点钟上小巴集合,八点半到达浅草寺雷门。”
在场的人静了片刻,大家又开始议论。八点半的浅草寺雷门,正是凶手弃尸的时间地点。再联想到歌舞伎町案件,弃尸的夜半,正是夜店营业最为兴旺的时候,那个时间点,如果安田智子还活着,正是弹琴到最高潮的时候吧。
原来凶手弃尸的时间地点,都与死者相关,都是精心选择的。
可是千绘还是有话要问:“如果弃尸时间地点都和死者相关,那么凶手为什么不选择友绘现在工作的科警研或是寓所附近,而是要选择一年多前打工的浅草寺呢?”
“这个问题很好,我也无法做出确定的回答。”静留没想到这位看上去八卦又多话的刑警有着想不到的敏捷,“可是我想到一点。那就是杀她的那个人,也许有必须将她弃尸于雷门的原因。或许这个人还有个特点,他只在浅草寺的那段时间认识友绘,他不知道她的其他情况,包括科警研和家庭住址。”
当静留走出搜查本部,却在走廊的那一头看见江利子,她怎么还没走?
随后她就找到了答案,在江利子身边的,是水野蓉子警视正。
应该是水野警视正叫住江利子的吧,只是不知道她是无意中经过,还是早已等候在那里。
因为离得远,看不清她们的表情,听不见她们闲谈的内容,可是静留能感觉到,无论是和煦如春日的水野蓉子,还是清寒如深秋的鸟居江利子,当她们站在一起,周身的气氛就像是初夏的微风,清朗温柔,带着微甜的气息。
爱情真的是可以战胜一切阻隔的么?如果看到这一对璧人,答案必是肯定的,即使隔着三千日月、离乱哀伤,爱情仍然留给她们一个牵手的机会。
可若是对藤乃静留自己呢?正当静留问自己时,她转过走廊的脚步突然一滞,随后苦笑一下,加快了步伐,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因为她那可以听到心声的耳朵,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夏树。
夏树就在楼梯间,可是听到静留走过来的脚步声,却紧贴着墙壁,躲了起来。而静留也在察觉夏树的存在之后,绕过这里,走向下一个出口。
曾经她们会为了一次短短的偶遇惊喜不已;曾经为了见一面,开车越过半个东京;曾经她们的爱情可以战胜时间、空间的阻隔,心跳在一起,听见彼此的声音。
可是如今她们竟如此默契,默契地躲开对方,转身离去。
爱情并不能战胜一切,因为阻隔在她们之间的,是一堆血肉,一缕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