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荆棘之花
“不,我们都知道,您的独生爱子北条一成,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静留的声音轻柔和缓,可是却如同雷霆一般劈在北条彰子的天灵盖上,她的瞳孔骤然紧缩,拳头在一刹那握紧,如果不是自幼出身世家,又在社交界和政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她断然会大惊失色。
静留不禁笑了,她现在倒有些佩服北条彰子的不动如山,因为她的另一双耳朵,分明地听到了对方内心如山呼海啸。
北条彰子死死地盯住她,压低声音道:“你胡说八道!”
“你我都清楚,我说的是事实。”
“你有证据么?”
“没有。”
听到这个回答,北条彰子瞬间松了一口气。最关键的证据在那个没有做完的尸检上,可是这一切随着北条议员尸体的火化,都已经归为尘烟。
可静留随后的话又让北条彰子屏住呼吸:“不过我可以去问问您的儿子一成君,也许这个年轻人会给我一个答案。”
“不许你去骚扰一成!”北条彰子在桌上猛击一掌,让静留想到若不是隔着一重玻璃,恐怕她会如发怒的母狮一般冲向自己。果然她的估算是没有错的,这个镇定沉稳的贵妇有致命的弱点,即使自己没有掌握任何的证据,仍然可以用她的软肋扳回一城。
因为北条彰子的失态,狱警走了过来,首席法医给了个示意,轻而易举地让她退了回去。静留没有急着说话,听心的能力第一次让她在和人的交锋中如此的掌控全局,她待到北条夫人恢复理智,方才微笑道:“我不是想针对你,而且作为执法者,我也深知裁决之后,无凭无据根本无法翻案。”
“那你……”
“我只想知道真相,首席法医的尊严让我无法忍受被愚弄。”静留看着北条彰子拒绝的眼神,补了一句,“这真相,不是你给我,就是一成给我。”
她轻而易举地将北条彰子逼到了角落,看到对方的眼神慢慢地软化下来,终于长叹一口气:“好吧。”
那天凌晨,一成从郊外的研究所赶回家中,因为他收到了一封邮件,不仅有北条议员和情妇的私密照、私生子的出生证明,还有北条议员和情妇的私下协议……
“北条家已经安排一成将要步入政界,如果这些曝光,对一成是致命的伤害。更何况一成从小到大都很维护我,瞧不起他父亲,他无法容忍父亲对我不忠,在外有情妇,居然还弄出了私生子。他们父子吵了起来,被激怒的一成就……这孩子从小和我一起练空手道,结果……”
“你没想到会带来这样的结果,但当北条议员死亡之后,你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不仅试图将责任推给酒店方,造成意外死亡的假象。也立刻回家作了安排,交代仆人决不能说出一成回家的事,只能说你和丈夫吵架。因为假如警方调查深入,你将要为你的儿子顶罪,而且还留了后手准备翻案。我也差不多被你利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好那么多安排,我很佩服你。”
北条彰子看着静留平静的面容,不仅苦笑:“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万万没想到,竟然自掘陷阱,被人钉死在耻辱柱上。”
静留点头:“我想是有人给你看了最终验尸的证据,应该是尸体上伤痕的照片,最终显示那个拳头,比你的大得多。那个时间段在北条议员身边的,除了你,就只可能是你的儿子。这个证据让你被迫顶罪到底。可是我不明白,你在监禁中,对方如何让你得知一切的?”
“那个神秘人将证据寄给了我的委托律师,而且明明白白地告知我的律师,这份证据虽然非法,在法庭上起不到什么作用,可是如果媒体知道,一定会闹得满城风雨,到时候我的儿子一成,就保不住了。”光是联想到这点,北条彰子就不寒而栗,“九年前鸟居家的修三和小江利就是被媒体轮番疯狂讨伐,修三跳楼自杀,小江利人间蒸发,我不能让一成重复这个悲剧,我宁可自己坐牢,也不能让一成受到伤害。”
静留想到江利子一家人的遭遇,不由得也心下恻然,她突然心念一动,追问道:“那么那个黄雀在后的人,你知道是谁?”
北条彰子苦笑一声:“不知道,北条家是政治世家,得罪的人太多了,对手想置我于死地,也很正常。”此时她倒是有了看透一切的释然。
静留居然也赞同:“不错,我就听说鸟居议员的案子,北条议员作为他最信任的同僚,竟然举报了他。而且我还听说,您曾经是鸟居夫人最好的朋友,事后落井下石,对此一定会有人很恨你吧。我真是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仅仅为了证明您丈夫行为的合理性么?”
静留没有想到,她最后的问话,让一直态度冷静,连谈起杀人事件都能娓娓道来的北条夫人,竟然泪水满眶,她努力地眨眼睛,不让泪水掉落,终于,她开口了,声音低沉:“北条晴臣这家伙做什么,与我有什么相关?我从来都没有瞧得起他。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恨她,鸟居加奈江这个女人,我恨她为什么会自杀!”
“你说什么?”静留没有想到她会等来这样一个答案,这算什么答案?这个答案的背后,到底是爱还是恨?
“加奈江是我的学姐,第一次在山百合会见到她,我就那么敬仰她。我甚至嫉妒千反田爱子,为什么她可以被加奈江大人选中成为黄蔷薇花蕾,而不是我。”
“那么鸟居夫人,是什么样的人?”
“高贵、睿智、优雅、宽容、坚强,我可以用一切美好的词去形容她。我以她能够接纳我为朋友为荣,我可以对她倾诉我所有的心事,只有她知道我对节子不变的爱,只有她一直帮我照顾节子,也只有她能包容我尖锐的性格。她是天空大海一样的女人,是我灰暗生活中的光,可是,她为什么会自杀!她为什么不等等我,当我从国外赶回来的时候,我只看见她的尸体!”
静留第一次看到这个飞扬跋扈的女人被真正打垮的样子,她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静留似乎能隐约理解这个人不可思议的行为后面的爱和恨。她最敬仰的人居然选择了最懦弱的结束方式,这让她无法接受,更打破了她心中多年铸就的偶像。所以她因爱生恨,选择变本加厉地去攻击那个人,是在说服自己,求得一丝心灵的慰藉。
这不值得称道,却让人有些动容。何等的爱会产生何等的恨,也只有北条彰子这样性格偏激的人才会做到吧。
“你认为鸟居夫人绝对不可能自杀?”
北条彰子坚定地摇头:“我认识她三十年,我了解她。即使我自杀,她也绝不会自杀,她看上去柔弱,其实比谁都要坚强。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她到底还是自杀了,还是她的女儿小江利把她放下来的。我还记得我去灵堂的时候,小江利看我的眼神,充满了仇恨。我听到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丈夫背叛了我父亲,你背叛了我母亲,背叛者必死于背叛!”
北条夫人在叙述多年前的往事,声音拖沓疲惫,可是静留仍然悚然一惊:“这是……”她记得夏树曾经告诉她,在北条夫人被捕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奇怪的话:“背叛者必被背叛,这就是报应!”原来如此!
“那天除了我和我丈夫,检方和警方的人也在场,古屋检察官当场呵斥她胡说八道,说如果她胆敢威胁他人,一定会将她法办。听到这句话,她笑了。”
“笑了?”已经时隔九年,静留听到这些叙述,仍觉得诡异非常。
“小江利那双眼睛从我们每个人的脸色缓缓扫过,她明明带笑,可是眼神却冷得让每个人都是心头一震。就听见她缓缓地说:‘你不用急,我也不急。我要把你们都记住,我会慢慢地,可一个也不会放过。’”
静留坐在这里,可是她能听见北条夫人心里的恐惧之声,能感受到九年前的寒意会有多深。
“这句话就像是诅咒,我一直忘不了。果然……”北条彰子也笑了,像是还了债之后的释然,“这就是报应!”
江利子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放进纸箱,那个颅骨成功复原,她的工作也结束了,她将和科警研不再发生任何关系。
“你这是要走么?”
江利子回头,却看到静留站在门口,没想到首席法医在黄昏时分还会赶回科警研,脸上颇有风尘仆仆之色。这些天她憔悴得厉害,眼眶发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工作完成了,我当然得走。”江利子的笑容带着几分幽默,“我现在只关心的是,你什么时候会把报酬给我。”
静留慢慢走进来:“那么你不关心,我今天见了谁,谈了什么话?”
看到静留并不友善的神色,江利子淡淡一笑:“我若不关心,无需你告诉我;我若关心,也无需你告诉我。”
她笑容清淡,语声平和,可话语里的骄傲,只有静留能听得懂,却也让静留无言以对。可是这一瞬间的锋芒稍纵即逝,又像没有发生一样。
她想起在监狱里的北条彰子说过的话:“鸟居家的小江利,是我见过的最聪明也是最骄傲的孩子。她从小就有一个绰号叫‘甲鱼’。”
“甲鱼?”静留怎么也难以将难看的甲鱼和那清秀淡雅的女人联系起来。
“小江利要做一件事,一定会做成。就像甲鱼一样,不达目的,绝不松口。”
她说要报仇,不放过每一个人,也一定会做到吧?
所以静留忍着身体的不适赶回科警研,就是想来再看一看,这个女人是否如对方所言。可是这番话,真的可以和眼前的女人对的上号么?
这个正琐碎地收拾东西,存在感稀薄到几乎可以融入背景,看上去依旧没有任何欲求的女人,会是北条彰子口中那绝顶聪明又绝顶骄傲,不达目的誓不休的小江利?
可是刚才她给静留的印象,却像一把藏于鞘中的利剑,锋芒稍露,却又归为无形。
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鸟居江利子知道藤乃静留的所有秘密,可是藤乃静留又了解鸟居江利子多少?
静留好像知道得很多,江利子的家庭悲剧、坎坷爱情、萧条处境……可是除了这些,她的内心,她的能力,她过去的九年,静留根本不知道,就像……
“我回来的路上和饭纲通了电话,他很惊讶你用五天就独立完成的颅骨复原,要知道上次一个团队还用了七天,而美国最优秀的专家,独立完成也需要两个星期。”静留看着已经收拾好要走的江利子,“我不太明白,你只是美术生,为什么会有这样超人一等的能力。”
江利子眼睛都没有抬:“那你为什么能听见别人的心声?”
“可是修复颅骨不仅要有美术功底,更要有很深的解剖学基础,”说到这里,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涌入静留心头,让她遍体生寒,“想不到你也如此精通解剖学。”
江利子笑了笑:“东艺大不是首席法医想的那样风花雪月,艺术解剖学的教授是很严格的。”
“那么……以你的聪明,学会验尸也许并不是那么难?”
江利子不置可否地笑笑,便抱起纸箱将要离开,却突然被静留叫住:“我可以知道,3月12日的凌晨00:32——03:27,你在哪里么?”
她问的时间,正是那天她在门禁记录上查到的,验尸间重新开启,神秘人给北条议员完成尸检最后一步的时间。
莫非首席法医怀疑的是……
江利子垂下眼帘,萧然一笑:“如果你问我其他时间,我一定记不清楚。可是这一天的这个时间,我记得牢牢地,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你为什么会记得?”如果那天她在深夜验尸,她一定不会忘。
“3月11日晚上,一直陪着病危的父亲的我从医院回家拿些东西,还在鸨羽家居酒屋吃了一碗猫饭。可就在我回家收拾东西的时候,接到医院电话,我赶到医院,见了父亲最后一面,握着他的手,看他慢慢停止呼吸。”江利子抬起眼睛看着静留,里面是深藏的泪光,“3月12日凌晨2:05,我的父亲去世了,我在他的死亡证明书上签了字,在医院太平间守着他的尸体,等着葬仪社的人接走他的遗体。等一切结束,我走出医院的大门,看着发白的天边,突然意识到,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警察病院距离科警研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如果她说的确实,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到的。
静留羞惭得无言以对,她在干什么?她无端端地怀疑她的好朋友,而且是在撕开对方的伤口。
“我想我那天的行踪,警察病院的在押犯人病区严密的监控录像可以帮我证明,医生护士也应该可以作证。我不知道你在怀疑我什么,也没兴趣知道,我只想问,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静留无声地点点头。她此时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无休止地工作,高度紧张的神经,无处不在的危机,还有那破碎不堪的爱情,让她已经心力交瘁。
“静留,你太累了,也太逼着自己了。你需要停一停,思考一下,不要让命运推着你走。”静留突然听见一个平淡却满是温情的声音,“不要在无能为力的事情上停留,只在有可奈何的事情上尽力。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一切都会变好的。”
静留抬起头,看到江利子注视着她的眼睛,明亮而温柔,像是林间的一泓清泉。那是江利子用心传递给她的声音,那样纯净的声音,绝不掺杂一丝的杂质。
能洞悉她的心思,又能给她这样关怀的人,又怎么会对她心存恶意呢?可她也只能无奈地笑笑,用心声告诉她:我会尽力的。
江利子笑笑,正要离开,却看见熊仓善背着手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满脸的疑惑。当然,熊仓善单纯的心里在想什么,一秒钟就能被她面前的两个人听得一清二楚。她脑子里盘旋的念头是——她们俩什么也不说,眉目传情,莫非真的有一腿?
静留早已习惯这种猜测,江利子当然也不会理会,当她径直走到门口,就听见熊仓结结巴巴地问:“鸟居小姐,你要走了么?”声音里满是遗憾。
江利子点头,却没想到熊仓突然从背后抽出手,递给江利子一小束花朵,满脸通红,手抖得似乎那黄色的花瓣都要被摧残得凋落。
“这是……给我的?”
“是。”熊仓的声音小得自己都快听不见,“我在野外采的黄蔷薇,希望您喜欢。也希望……还能再次见到您。”
“好的,谢谢。”江利子伸手去接,熊仓赶紧地般将花束塞到江利子手中,一溜烟跑了。这个看上去漫不经心的女孩,是个很纯情的少女呢。
“黄蔷薇开花了,五月份到了呢,夏天就要来了。”江利子轻抚着花瓣,似在感叹时光流逝。她将花束小心地插在纸箱上,走了。
静留目送着她的离开,即使走得很远,那鲜明又淡雅的花朵总会在眼前晃动,就像那时而含蓄内敛,时而锋芒毕露的黄蔷薇大人。
此时静留的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段话,那是植物学上对黄蔷薇的描述:“黄蔷薇常生荆棘灌丛中向阳处,性强健,不择土壤,耐寒、耐旱,地无分南北,四海为家,遍体生刺,鸟兽避之。”
蔷薇天生就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她是不惧苦难,暗藏锋芒的荆棘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