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夜。
寅时已至,黑暗却仍密不透风地笼罩着大地。
这样的黑暗中,闪动的火光自然尤为显眼。但火可暖人,亦可灼人,要分辨这火是希望之火还是罪恶之火,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林一倾向于前者。
那群强盗里高手虽不多,疯狗却不少。要摆脱疯狗的纠缠当然不是件轻松的事,因为发了疯的狗一旦咬上人,是死也不会松口的。
林一与无言奋力厮杀,才终于闯出条血路,却不敢再沿官道走,只得冒险深入密林,试图从后山绕回剑气盟。
好在这林子虽密,面积倒不太大,她们仓皇跑了两三刻钟,便到了山脚下一个小村子,视野登时开阔许多。
姜三体力不支,无言与林一已轮换背了她一段,但后山崎岖,夜间更是难行,此刻强行上山只怕更加凶险。三人商量后,决定先在村子里找个地方歇息,待天亮些再动身。
她们要去哪儿呢?
村庄深处闪动着一簇火光,火光映照着一缕白烟,白烟入夜,新鲜热乎的包子香便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一场费心劳力的恶斗之后,人总是特别容易饿的。
卖包子的老大爷往往都起得很早,也许是因为他已经过了一觉至天明的年纪。比起躺在炕上出神,他更愿意起来生火、揉面、蒸包子……忙起来的时候,寂寂长夜似乎也会过得快一些。
但这位老人脸上没有失眠者的疲惫与焦躁,相反,他看起来很平和,添柴的动作不急不躁,捏包子褶时像是在雕琢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他十分享受这样宁静的生活。
只可惜,这样的宁静总会被不速之客打断。
姜三解下披风递给林一,挡住她右臂的伤口,三人便迈步来了这包子铺。
村子不大,所以包子铺也不大。老人屋前支了个土灶,半人高的笼屉边就是和面调馅的砧板。这里并没有可以坐下吃包子的桌椅板凳——买包子的人,多半都是随买随走。
老柳树上插着根瘦竹竿,瘦竹竿上挑着盏黄纸糊的灯笼,老人站在灯笼底下,粗布制的衣袖挽至手肘,面带笑容地打量着眼前的三个姑娘。
“这屉包子刚上蒸笼,只怕还要等些时候。小老儿的屋子就在这儿,几位不嫌弃可以先落落脚。屋内有茶水,几位还请自便。”
姜三微笑致谢,三人一并进了屋闩上门,她的身子却猛地一晃,险些摔倒在地。
见她这般,林一与无言皆是一惊,赶忙扶她坐到桌旁。她咬牙定了定心神,自腰间的锦囊里掏出个精巧的瓷瓶,倒了颗药服下,气息平顺后才朝林一二人低声道:“你们仔细看看,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
无言摇头,林一除了右臂,左肩也被伤了一道。她苦笑着解了披风道:“我这左肩可当真多灾多难。下次它就算被整个砍下来,我也不稀奇了。”
姜三白了她一眼,凑过去检查她的伤口,“还好不算深,也没碰到你的旧伤。你右胳膊挨的图王刀才是真厉害,他功夫再到家些,你现在就只剩半边身子了。”
林一诧异,“图王刀?江南苗家的刀法?”
姜三点头,用无言递来的刀小心割着粘在伤口上的布料,“金刀会五把金刀之一,就是江南苗家的苗醉。”
无言时常带着金疮药,这会儿自是派上用场,但药粉倒在伤口上时,林一还是疼得吸了口冷气。
“可苗家不是江南望族吗?他们的族人怎么会跟金刀会扯上关系?”
“污泥里长得出青莲,净水里也养得了王八。他还没被赶出苗家时便已结识不少江洋大盗,后来被族谱除了名,就跟几个要好的强盗凑到一起,这才有了金刀会。苗家不许他用图王刀,他就称自己是霸王刀。”
林一猛地反应过来,“今晚围攻我们的人里,有四个都拿着他那样的刀。莫非……五把金刀已来了四把?”
姜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目光却深邃了许多,“这剑气盟上,只怕要越来越热闹了。”
她自披风边撕下几块布替林一包扎好,林一却不再说话,认真擦拭着木瓜上的血。干涸的血迹附着在剑刃上,像是一块暗红的铁锈。
她又在林一脸上见到了那种复杂的神情。
“第一次杀人吗。”
林一的手停住了,嘴角浮上一抹苦笑,“走出合铃渡起我就知道,这一天也许无可避免。但真来临的时候,感觉还是太奇怪了。”
“可你杀的是该杀的人。他已经存了杀你的心思。”
“我知道。那种感觉不是简单的负罪感,是……太复杂了,我说不清楚。”
林一又重新擦起了剑,“我不愿杀人,也不愿被人杀。我只想找到师父,跟她一起回合铃渡,过回之前那种生活,平静、安稳,不用担心自己的脑袋,也不用惦记别人的脑袋。”
林一眼中流露出痛苦与眷恋。她想起了在合铃渡的日子。她突然觉得很遗憾。因为那时她只想着快些长大,从未意识到这样的日子有多么珍贵。
那眼神也让姜三觉得痛苦。她的心好像突然被狠狠扎了一刀。
林一至少还有一个回得去的合铃渡,可她呢?
她却连个眷恋的地方都没有了。
姜三轻轻摇了摇头,试图将这样的痛苦驱散开,朝林一说话的声音却柔和了许多,“你晚上不该那么莽撞。”
林一不解,“什么莽撞?”
“你发现洛姑娘下山后,至少该先通知我或无言,这是其一;你跟着她到了不值园,不该直接翻墙进去,这是其二;其三,你被胡夫人发现后,不该那么慌乱。”
林一又想起胡不值的脸,不由得心生寒意,“我倒是想不慌乱。”
姜三嗤笑一声,道:“有美人投怀送抱你还不乐意?”
林一苦笑道:“这样危险的美人我可无福消受。要不是三小姐来得及时,我只怕已被吃干抹净了。”
“她不过是逗你罢了。”姜三道:“一个漂亮的女人,总是格外需要保护自己的。所以不值园里养了许多功夫不错的高手,但我们到的时候,不仅屋内只有你与胡夫人,屋外也并无守卫。”
林一道:“也许是因为我对她已经构不成威胁。”
“因为她不觉得你是威胁。”姜三笑道:“她既然将你打晕,自是打算等你醒了好好审问。但她如果真想从你口中问出点东西,说话绝不会那般柔情蜜意。”
林一不解,“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啊,还是太嫩了点。”
姜三笑了笑,示意无言去开门,朗声道:“包子好了叫一声便是,老先生何苦费力端来。”
门外的老人面带微笑,他手里的包子热气蒸腾。
“来即是客。三位就不必跟小老儿客气了。”
无言将包子端上了桌,姜三伸手拿了一个递给林一,“这包子可不是哪儿都吃得到的,林姑娘不妨多吃些。”
林一见她笑得古怪,便只是接了包子并未动口,那老人却拿起一个小口吃了起来。
“姑娘抬举,小老儿手艺一般,不过勉强入口果腹而已。”
“对一个外行来说,这包子已做得十分好了。”
姜三也拿起来咬了一口,细细咀嚼咽下后,朝老人笑道:“金刀琢翠玉,君子主绿林。风老先生,你好。”
林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她此刻才发现,这样平和的一张脸上,竟长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
五把金刀不只来了四把。
这老人正是五把金刀之首——君子刀,风临玉。
这样文雅的名字,这样文雅的称号,套在一个强盗身上似乎显得格外讽刺。但这世上名不副实的事情实在太多,多上这一个,也算不得什么。
而且江湖上叫得响的称号,一定有被认可的道理。即便如今的风临玉已过知天命的年纪,你也依旧看得出来,他年轻时是个十分好看的男人。
虽然考取秀才不久后他便落草为寇,身上那股儒雅气却多年未变。
所以他虽是强盗,却有三不杀:不杀老人,不杀妇孺,不杀读书人。君子刀的称号,正是由此而来。
可强盗也有君子小人之分吗?
他依旧是江湖中最大的强盗头子,依旧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手下烧杀抢掠得来的成果。他喝的每一滴美酒、吃的每一道佳肴,都沾满了别人的血。
宁做伪君子,不做真小人。这样的君子,岂非更加令人厌恶。
风临玉的面色并未改变,依旧微笑道:“姑娘可否告知,小老儿哪里露了破绽?”
姜三笑着看向风临玉的右手,“时常揉面的人,是留不得那么长的指甲的。”
风临玉也看向自己的右手。小指的指甲约有两三寸长,微微向内蜷着。
强盗的暗器,总是需要藏在一些意料之外的地方。可是人太出名、用的次数太多,藏得再好也难免会被发现。
“三小姐果然慧眼如炬,老夫佩服。”
姜三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动。尽管稍纵即逝,却还是被风临玉那双秃鹰般的眼捕捉到了。
“三小姐有明察秋毫的本事,老夫也有耳听八方的手段。方才手下不懂事,无意惊扰了三小姐。不过……既然来了,不妨在老夫这儿多留几日,这村子里住着的都是老夫的兄弟,一定会好好招待几位的。”
林一与无言听出他的话外之音,虽心中战栗,但看姜三仍面带笑容,也就定心不少。
“听闻一年前风老先生带着金刀会投靠了易陇山庄,现在看来果然不假。如今竟然扩张来了乾安城,易陇给金刀会的支持可当真不小。”
风临玉的笑容里夹杂了一丝惊惧。他投靠易陇的事极其隐秘,虽说被幻影阁得知是意料之中,但这消息如果泄露出去,他的麻烦也就来了。
“三小姐放心,老夫不会动幻影阁的人,只是请几位暂住于此。至于易陇的事……三小姐懂得规矩,就不必多言了。”
“我是替您担心。就怕风老先生以为自己是笑到最后的黄雀,到了才发现,原来早已成了瓮中之鳖。”
风临玉被她这一骂,却面色不改,微笑道:“三小姐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姜三道:“两个月前幻影阁收到消息,响马帮派了几十名精干手下去了江南,似在暗中踩点布局。这本没什么,毕竟响马帮与金刀会的恩怨,也不是一两日的事了。只不过……有件事,风老先生未必知道——当年金刀会投靠易陇不久,响马帮也跟上了您的脚步。”
风临玉的面色悚然。他的笑容消失了。
“所以晚辈有个斗胆的猜测,不一定对。如果说错了,风老先生就当听个乐呵。”
姜三浅笑,“风老先生受易陇安排,想重演二十年前群盗攻山的‘盛举’,所以这次来剑气盟的也不只金刀会。您老振臂一呼,江南一带大大小小的绿林帮会,只怕都掺和了一脚。”
风临玉那双秃鹰一般的眼睛里,如今写满了不安与怀疑。
姜三的笑容愈发得意了些,“这行动原本极为机密,就连幻影阁都被瞒住了,所以您也就放心地让五把金刀都来了乾安城。但要是易陇将这消息告诉了响马帮,您的老巢,可就未必守得住了。”
风临玉颤道:“不可能……他们没有必要……”
“金刀会这几年风头太盛,上头的难免要多操些心。而您与响马帮如今同事一主,日后就算得知真相,易陇出来当个和事老,您也没多少话好说。”
姜三叹了口气,道:“您在这边为人卖命,家里却要被掀得底儿朝天了。我记得,老先生的新夫人如今正怀着的吧,是不是快临盆了?”
风临玉闭上了眼。他看到了一张娇弱又温柔的脸。他想起了她身上那股让他安稳的味道,想起了趴在她腹上感觉到的胎动。
他已经老了。老人总是格外渴望安稳的。
风临玉的眼睛再度睁开,那种锐利的光芒却已黯淡下去,“三小姐此话当真?”
“幻影阁的消息当然是真的。其他的,不过是我的推测。不过易陇的作风您比我更清楚,这些消息串在一起意味着什么,您心里也该有数了吧。”
姜三道:“您要是就此全班人马打道回府,易陇也照样会怪罪。不过夫人临盆,您还是该带些兄弟回去看看的。至于这里……留几个人也就是了。”
风临玉道:“可此次行动失败,日后难保易陇不会再追究。”
日后再追究,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姜三心里答了这一句,面上仍旧淡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两句话您明白,易陇一定比您更明白。这次攻山他们大概本就没指望赢。何况这件事是易陇愧对您,想来也不会再提。”
风临玉沉思许久,细细捋了其中厉害,终于朝姜三抱拳行了一礼,“多谢三小姐指点。天一亮,老夫就带兄弟们回去照顾夫人。”
姜三摆手,“指点不敢当,晚辈不过卖个顺水人情。还烦请老先生借晚辈几匹马,让您的兄弟替我们开个道。”
风临玉点头,正欲转身离开,目光却瞥到一侧的林一。
“这位姑娘……似乎是易陇要的人?”
林一大惊,姜三却笑了笑,“她的命我保了。易陇要人,让他们直接来找我便是。风老先生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风临玉的心头一凛。
幻影阁地位微妙,所以黑白两道都会给上几分面子,即便易陇也不会主动招惹他们,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但姜三护下易陇要的人,就是明着叫板了。
他越发觉得,这位三小姐,绝对不仅仅是幻影阁的一名普通弟子。
但那不是他现在要考虑的事。
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知道自己该动身了。他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安稳乡去,迎接自己孩子的到来。
姜三也看到了门外的曙光。
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要结束了。
可旭日升起就等于安全了吗?
姜三的眉头紧紧皱起。她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
她还有很多事需要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