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y從上司的辦公室走了出來,眼角的笑意止不住,挺直了胸膛踏著小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之中坐了下來。正當施小姐打算猜猜對方為什麼心情這麼高漲之時,一位坐在附近的女同事坐在電腦椅上「滑」了過來,問:「有什麼好事發生了?」
「公司將會成立一個新部門,好像是要研發新產品之類的,說要調我過去學習一下。」Joy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這個機會她等了半年之久了。她一直在等著在公司裏弄點成果、她早就對於每天毫無挑戰性的工作感到厭煩,現在發光發亮的機會終於來了,她能夠不開心嗎?其實Joy在這個公司裏有什麼貢獻嗎?其實並沒有。她只是一個誰都能取代的文員,上司會選擇她的原因大概單單只是因為她足夠年輕,而公司正好需要一個年輕又好看的女孩子來推廣自己的產品。當然,她的市場行銷學的大學學位也幫了一些忙。「不過上頭還沒定下來,不一定成事的。」
「新部門的話,不就是在上層嗎?」這位女同事說的就是位於這棟商業大廈上一層的辦公室,上一層的辦公室都是比較新的部門、會議室和總經理的辦公室。公司中的人經常調侃說只要多上一層,就能離成功接近一大步了。
當Joy張了張口打算回答的時候,她們的上司走出了辦公室,女同事被嚇得六神無主地「滑」了回去自己的座位上假裝正在工作。
學歷代表了一個人的成就。在這個狹隘的城市,手上的一張證書很多時就是你人生中最高的成就。是大學的甲級榮譽畢業証書、還是文憑試的一個不合格?這個差距,做就了你整個人生的高與低。同時,也組成了施小姐的人生。A-Level 畢業後,她沒有如期考上大學,反而是隨著千千萬萬個同樣升不上大學的高中畢業生,進入了中型企業中上班。這一進,就是十年、佔據了她經歷過的人生中的三分之一。間中,她會看到比她晚進來的大學畢業生升職加薪,那時候她會懊悔自己為什麼不複讀、後悔為什麼自已不念其他課程,非要立即上班不可。現在的她彷彿就跟她的職位溶合在一起,分割不開來。升職,因為自己的學歷低人一等而遙遙無期;辭職,因為家中還有一個窩囊廢弟弟而成無稽之談。
「Ada姐,妳在想什麼?」坐在施小姐對面的Joy托著腮,本來盯著屏幕的眼睛往上看,手中還拿著屏幕還在發亮的手機。應該是聽到了施小姐的嘆氣聲,才會吸引到對方的注意吧。
施小姐故意裝作不耐煩地一邊咀嚼著口中的米飯,一邊口齒不清地回答:「在想我的叉子究竟在哪裡。」今天早上上班的時候,Joy才發現自己本來放在桌面上的叉子不見了,應該就是早上比她還早來的清潔阿姨拿去丟了。那一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膠製叉子,比普通一次性的餐具只結實一點,所以被人誤以為是垃圾所以丟了的機會也不低。總的來說,那只是一根就算消失了施小姐也不會特別上心的叉子。那為什麼施小姐要假裝得那麼不快?是為了故意刁難對方,還是想要藉故宣洩一下對現狀的不滿,其實兩者都有一點。
「下班的時候,我會去買一套全新的餐具給妳的啦。現在就只能說對不起了。」Joy在道歉的時候嬉皮笑臉的一點也不認真,說完後她又低下了頭,回到手機的世界之中,因為餐具的問題Joy今天放棄了杯麵,而且選擇隨便叫了個外賣吃。
施小姐只能看到她的頭頂,她看見Joy的髮根冒出了一片黑色,跟她原本染的淺啡色形成了一條明顯的分水嶺。偶爾她會抬起頭跟施小姐說一、兩句話,不過更多的時候,她都只會盯著屏幕生怕錯過了別人的信息。「聽說妳要調去上面的部門了?」施小姐左思右顧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決定問這個問題。
雖然Joy並不驚訝被對方聽到了這件事,畢竟那段對話就在施小姐旁邊發生的,因為想引起對方的注意,她在施小姐面前經常誇大自己的反應--她故意裝作被嚇了一跳的樣子,說:「早上的對話,被妳聽到了?」她並不會認為自己是一個太單純的女孩子,有時候也會耍一點心機與手段,不過倒也不會因為自己的這一點而讓她討厭起自己來。她明白,在這個世界,不能太天真。
聽不到才奇怪吧!妳說得這麼大聲,是想炫耀自己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施小姐嗆人的話當然沒有說出口,只是在心中默默咒罵。可當施小姐細心一想,發現要是Joy去了上層的話,她就應該不會再纏著自己了。升職機會來不到自己,自己也不能擋著別人成功吧,就算升職的人不是Joy,也輪不到自己。 雖然心中仍然酸溜溜的,不過她收起了心中的不悅,取而代之的是一下點頭,說:「嗯。挺好的,恭喜。」
「我是要被調到別的部門啦,不過……」Joy頓了一頓,用雙眼直盯著施小姐看,想從對方的單眼皮死魚眼中看到對方的心情。很可惜施小姐的瞳孔並沒有映射出一絲波瀾,Joy只好暗暗洩氣,並維持一貫的微笑繼續剛才說到一半的話:「不過還沒確實下來,搞不好過幾天職位就被其他人搶了。」
施小姐不是個會跟人說廢話的人,她喜歡不拐彎抹角、直達目標,所以理所當然的揭穿了Joy的客套話,「自然是定下來八、九成他(上司)才會找妳吧?對了,他跟妳說妳什麼時候會調上去?」
「如無意外的話,下個月吧。」
所以說,Joy會纏著自己直到下個月。一想到這,施小姐的嘴角就不受控制的往上揚了一點,她的眼角止不住笑紋。雖然有點失禮,不過她甚至有點想大笑。經過這幾天的交流,施小姐確實對Joy的印象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 可熱愛平淡跟自由的施小姐,卻又很期待回到那一段獨自一人下班的日子。最重要的是,她終於不用提早一個地鐵站下車,在夕陽下走十多分鐘的路回家。
瞅見施小姐笑容的Joy不滿地皺起了眉毛,「Ada姐妳就這麼想我走嗎?」這句話聽上去有點裝可憐的嫌疑,大概是Joy自己本人都覺得不妥,不等施小姐的回答,她又補上了幾句,好讓剛才的話不那麼尷尬:「說笑的!我只是以後上班多上一層,以後還是可以跟妳一起吃飯、下班送妳回去的,反正順路。」
既然對方把這個話題帶了出來,施小姐也不打算錯過這個好好說明自己狀況的機會,她知道Joy纏著自己實屬好意,並沒有什麼壞心思,但是她又受不起對方的好意,有感到有一點壓力。Joy有的年青與活力是她最不需要的東西。
「其實……妳不用送我回去的,我不想自殺,也沒有抑鬱症。」當Joy張口想反駁之際,施小姐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嚇得對方不敢多言,好讓施小姐繼續說下去,「我已經在那個程式上跟妳說過好幾次了,我不是十多歲的小女孩自己一個人凌晨兩點在街上遊蕩,真的不需要人送。而且,看來妳真的誤會我了,我只是不太合群,而不是有情緒病。」施小姐的話說得很堅決,沒有轉彎的餘地。她直看著Joy的臉由白變紅,眸子中反映的光芒變淡,難道我說得太過份了?後來,她多加了一句:「不過要是妳想跟我吃午飯的這話……當然是沒有問題的。我也沒有反感。」反正她們都是各吃各的,沒有什麼交集,跟Joy吃午飯唯一的壞處就只是要讓出一半的桌子給對方。
Joy恍了一恍,尷尬得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在她整理好思緒之前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而心跳漸漸加快,一股熱流湧上她光滑無瑕的臉蛋。她不知道對方能不能瞥見自己臉上的紅雲,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她一句話也沒說,就離開了座位,衝進洗手間裏去。
留下了一臉茫然的施小姐愣在原地。難道我說錯話了?
下班時,Joy再也沒有提出要送施小姐回家了,卻由於她們都是乘地鐵回家,所以自然地一起前往地鐵站。在那個上星期被Joy目睹出醜的馬路口,施小姐止住了腳步,抬頭一看,發現綠色的行人燈正在一眨一眨的在催促她跟Joy快點過馬路。本來她想加快腳步衝到對面去,可上星期的狀況瞬間掠過眼底。咽了一口氣後,施小姐又收回了踏出了一半的腳。
瞟到了同伴的猶疑,Joy一臉不解:「不衝過去嗎?」今天因為工作量不多的原因,她們能夠提早十多分鐘下班,避免了下班的人潮。
「免得有人又以為我要自殺。」施小姐口中的「有人」自然就是在說Joy了,自從在中午解開了誤會之後,施小姐在整個下午三不五時就會把這件事掛在口中揶揄一番,順便偷偷的發洩自己對於對方可以升職小小的嫉妒心以及心理上的不平衡感。卻沒有發現自己竟然漸漸地親近了這個新人。不,說新人已經不合適,對方都快要被調去別的部門了。
Joy尷尬地笑笑沒反駁的打算,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好讓她脫離被人揶揄的情況,「對了,我們一起去買叉子吧?」施小姐沒有否決這個決議,雖然她想早點回去,不過若是只是買個東西的話也阻不了她多少時間。不等路燈變色,她們就不約而同地離開了那個路口。
在等待付錢的時候,施小姐不受控制地在想對方是不是因為想跟自己多待一點時間而提出這個提議。可是由於這個想法實在太自戀且自我中心,她越想就覺得自己像個十六歲情竇初開的少女。三十三歲早已經脫離了情竇初開的年紀,大概是被Joy的年輕精神感染,使自己變得有點浮躁。也可能是因為自己渴望穩定下來的心讓她潛意識地以為身邊有機會成為戀愛對象的人都對自己有好感。一言蔽之--「醒醒吧,妳們差了十年!妳這種老阿姨少像個小孩子般春心萌動了!」用不了多久,施小姐就冷靜了下來。
身為三十多歲的人,就該有成年人的樣子。
買完叉子後,她們又回到了那個通往地鐵站的馬路口。這時正好碰上了綠燈,不過下班的人潮佔據了斑馬線。Joy很自然地拉著施小姐的手,進入了人群。所有人的目的地一致,大家都以統一的步伐往前進。上班、下班、迎來了週末,繼續上班、下班,這是在這個斑馬線上所有人的生活的縮影。這裡的大家都生活在卡夫卡式的都市,被壓迫得難以喘氣、生活變得毫無意義,卻又為了對社會微不足道的原因而行走著。
施小姐故意把注意力放在別的地方唯獨是不去理會從別人的手心傳來的溫熱,有一瞬間她甚至希望這條斑馬線能夠再長一點。不過那是只有一瞬間罷了、就那個一閃即逝的一瞬間。她渴求與人的身體接觸的溫度,卻又覺得不切實際。在斑馬線的盡頭,Joy鬆開了手,笑道:「剛才人太多了,不拖著的話怕會走散。」
順著人群,她們來到了地鐵站的月台。Joy欲言又止,說了句道別的話,就乘上了跟施小姐家相反方向的車。
施小姐想起了Joy今天早上說自己的家正好跟自己的家順路,「說好的順路呢。」話未說完,一浪新的下班人潮把她推開,而地鐵的大門也正好關上了。這句話Joy大概並沒有聽到。施小姐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也就乘上了月台對面反方向的車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