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拉.萊因希德是吧?」一名銀髮老人佇立於霍爾特王城中央的尖塔上,他順了順下顎略長的鬍鬚,聲音聽起來挺和氣的,眼神卻相當犀利。
「久仰大名了。」
她早就預想到會遇到這位傳奇人物,畢竟霍爾特自古以來都是席拉大陸上的霸主,不難猜想到王室與他有過交集。念於恩情前來幫助可能因此亡國的霍爾特嗎?他們終於知道自己惹到了麻煩人物了啊。
「年輕時受過霍爾特一點幫助,所以很抱歉,可能得請妳打道回府了。」
「請恕我拒絕。」
「那我只好驅離妳了,妳應該沒有愚昧到認為自己能與我匹敵吧。」他微微一笑,嘲諷之意嶄露無遺。
的確,她之所以提升為五芒,全都仰賴右臂上的印記所賜,而且這份力量是有代價的,以她目前的能力根本無法和已經活了幾百年的他相比。
「確實如此,不過請別忘了我的敵人並不是您。」她也跟著輕笑,地面上陡然冒出許多巨大的冰柱,貫穿反應不及的守衛和侍者。王城中的人們開始驚恐地逃竄,城門卻被牢牢冰凍住,只能眼睜睜看著同伴們一個個被銳利的冰錐刺穿,鮮血染紅了大地。
「雖然您的火焰可以輕而易舉地熔化冰霜,但同樣可以使脆弱的人類灰飛煙滅。」他的嘴角垮了下來,臉色難看不少。
「妳要知道,就算妳現在逞一時之快滅了霍爾特,之後便換我去血洗萊因希德!妳這女王有替自己的王國想過嗎?」
她笑了。怎麼可能沒想過呢,她擁有的只剩下萊因希德了。
其實她不該貿然發動戰爭的,讓偷襲失敗的士兵回國傳達錯估實力的消息,至少在她活著的期間不會再有不長眼的國家敢來侵犯。她能趁機加強邊境的防衛與軍隊的能力,但只要國內還擁有珍貴的寶藏,歷史仍會重複上演。
大概是她有生以來第二瘋狂的決定吧,不顧一切依慾望而行......第一次如此衝動是多久以前了呢?
這將是她最後的任性了。
「霍爾特,一個在歷史洪流中屹立不搖的大國,依舊步上了古代文明的後塵,逐步腐壞、放任慾望吞噬自我。我想,就算沒有我們來推翻王族,民間的改革派也蠢蠢欲動了。這次我國的進攻正好趁了他們的意,同時令霍爾特分裂的民心再次團結在一起。」
他挑起眉,「妳怎敢這麼篤定?」
「並不是只有霍爾特會玩間諜這一套。」
「說的倒好聽,難道同樣悠久的萊因希德沒有敗壞?尤其這十年來受到各國的侵犯,妳的人民都不怨恨軟弱無表態的王室嗎?」
這番話似乎刺傷了她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她斂起笑容,地上的冰不受控制地蔓延開,「那得多虧了你們殘暴的手段。大部分的村莊被洗劫一空,人也被屠殺殆盡。連人都沒留下,哪來的怨恨?」
她握緊了拳,「這十年來我們萊因希德王室確實不是稱職的領導者,一味的忍容,冀望哪天他國會理解貪婪才是最大的敵人。所有的索求我們皆答應了,反正我國人民本就不多,能源礦囤積著只會招惹更多是非,但我們小瞧了人類的貪慾。」
稍稍蹙起眉間,他一向不太插手世俗的紛爭,然而就連他也感受到這幾年世局動盪得比以往激烈。緋瑪礦脈啊......比錢財還要誘人的能量結晶,光指甲大小的礦石便可以供應一座城邦整個月的能源,整座礦脈應用於武器上便可以一統天下了吧,怪不得霍爾特會這麼明目張膽地進犯萊因希德。
最昂貴的財富交給最清心寡慾的王族,老天開的玩笑可真大。
「終究要替不幸逝去以及遺留下的子民取回公道。我曾親身體會過他們的悲憤,怨恨會吞噬理智,驅使你盲目地四處找人宣洩,卻沒有得到救贖的一天。霍爾特王族的血喚不回已經離開的人們,只會徒增一筆新的仇恨,但總該有人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她從腰間抽出一把黑色短刀,一層堅硬的冰將其包覆住,湛藍的利刃對準了他的咽喉,「為了新的和平,我必須拿霍爾特殺雞儆猴,如果您決意幫助霍爾特,我即使犧牲性命也會攔下您。」
她微瞇起的眼眸裡有某種情感在閃爍。
「有意思。」他早在她出現的那一刻便清楚了,這女孩從一開始就打算同歸於盡,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想從死亡中得到解救。
「想死我就成全妳。」
※
死亡?多麼甜美的詞彙啊。
在那日後,她便日夜期盼能盡情擁抱死亡的時刻到來。
與心心念念的她重逢於殷紅的彼岸花中。
「快找!她們已經受傷了肯定跑不遠!」男人憤怒的吼叫在不遠處響起,她一手摀住仍在流血的傷口,一手緊握著赤月的手在樹林中奔跑。
這次的追兵比以往還多,身手也較好,看來霍爾特開始著急了。萊因希德七成的國土是山野或沙漠,村落散落各處,叢林間的野獸更是異常兇猛,大大拖累了軍隊的行動。本來打算以最小傷害逐步吞蝕掉這不起眼的小國,不料反而損失更加慘重。
五年了,霍爾特也終於厭倦了,看來過不久便會撕破虛假的友好,大舉侵略吧。
她究竟要躲藏到何時呢?在這樣下去萊因希德會被占領,人民將流離失所。難道必須舉國遷徙,放棄千年以來的故居另尋土地嗎?
我們......我們尋求的只是平穩的生活,做錯了什麼需要被這樣懲罰?
「找到了!在湖邊!右翼人馬快來支援!包圍她們!」她不小心踩到石頭踉蹌了下,後方的追兵注意到動靜緊跟上來,片晌間她們已被蒙面的士兵們前後夾攻、四面楚歌。
「該死。」蕾拉碎念了一聲,運轉起體內的緋瑪將面前士兵的雙腳冰凍住試圖爭取逃跑時間,冰卻被他們蠻力擊碎。
每當逃亡時她都特別內疚,為何總是拖累了赤月、為何自己這麼弱小、為何她們非得受這樣的苦難......她慢慢理解赤月當年流浪的不安、憎恨與挫折,決心開始鍛鍊自己,跟著赤月一起訓練好讓她不再那麼累贅。
可惜還是不夠,她依然無能為力。
「小心點。」赤月站向前將她護在身後,微弓起身軀彷彿一隻準備衝刺的獵豹。
但她看出了她的疲憊。十多天以來,霍爾特像是鐵了心非要將她帶走,派遣近半百人馬追捕。她們不斷奔逃,期望格納能注意到動靜前來支援,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心裡能獲救的信念也漸漸黯淡。
這次的對手......十個嗎?蕾拉環視了一周後靠近了赤月耳邊悄聲說道,她微微頷首,下一秒便衝向了最近的敵人!
咻——
一道亮光從右側快速接近,銀灰色的鐵箭破空而來,對準了赤月的腦袋。她還沒來的及出聲警告,身體已下意識舉手防護,利箭穿透一層層冰霜改變了軌道,最後刺中赤月的肩膀。
噗嗤一聲,那箭不僅刺入了赤月的血肉同時扎進了她的心。
「混帳東西!」她狂怒地在弓箭手身邊製造出大小不一的冰錐,狠狠往他身上射去,但他的盔甲好似在嘲笑她的無能一般,輕易擋下了所有攻擊。
赤月的動作沒有停下,前方的士兵沒料到她會無動於衷繼續向他攻來,一晃神,視野間盡是黑色殘光。
啊,要死了嗎?他想起前幾批負傷回國的弟兄們,雖然沒有失去性命但是身上刻滿了慘不忍睹的刀傷。他一點都不敢正視他們血肉模糊的創口,主要的肌腱都被挑斷,而自己也將步上他們的後程。
當眼角望見萊因希德公主的神情時,似曾相識之感令他的思緒一陣翻攪,身體倒下的前刻,他猛然想起了到底在哪見過同樣的表情。
他決定告別家鄉從軍報國的那天,妻子便是以這副模樣與他道別的。
......願之後還有機會安穩地陪伴她啊。他在泥濘的褐土中緩緩閉上眼,痛得失去了意識。
咻——
第二支箭再次毫不猶豫地射向赤月,她依然視若無睹地撲往下一個目標。蕾拉著急地嘗試改變箭軌,但只使它稍微偏移,箭矢沒入了赤月的左大腿。
第二位士兵緊盯著黑色少女的動作,即使全神貫注他的防備仍跟不上進攻,十秒的纏鬥如一鐘頭般長久。他的汗水浸濕了衣裳,鮮紅在各處暈開,深可見骨的刀傷使他差點哀嚎出聲。
其他人還在幹嘛!快趁現在把那丫頭綁走呀!
他在腦裡吶喊著,時間的流速越遲緩越增加他對她的恐懼。
好想早點迎來被放倒的時候......這念頭一閃而逝的當下,他略鬆弛的肌肉來不及應對下一波攻擊,隨後便被一記手刀敲暈了。
不出幾秒我方就有兩個同伴被打倒,這大大添增了士兵心理的壓力,也不知道是誰先發出野獸受傷時的咆哮,大夥一窩蜂衝向黑色少女,一時間忘卻了原本的目的。
蕾拉快步跑向赤月,但才邁進幾步便被她的目光制止了。不要過來!她明確地警告。如果蕾拉受了任何傷,她必會懊悔不已。
保護她,是她生命唯一的意義,如果做不到,那麼赤月的存在也就不再重要......
蕾拉知道她應該趁現在快逃,才不會被抓住成為赤月的弱點,可她做不到拋下她離去啊!
即使赤月強到連哥哥都畏懼,在她心裡,她仍是一位女孩,一個被世界遺棄的孤單少女。她需要她,而她誓言絕不離開她身邊——
噗嗤。
蕾拉忍不住睜大了雙眼,那令她悚然的聲音是從哪發出來的?她死盯著赤月快速閃躲的身軀,卻沒找到第三支箭,直到一股劇烈的疼痛從她小腿傳來,才發覺淺色褲管已被自己的血沫染深。
時光停滯了。
「快帶她走!」樹上的男人大聲怒吼,其他殺紅眼的士兵才紛紛停下動作回頭看著中箭的公主,無助而蒼白臉色更顯她的脆弱不堪,男人們毫不思索地轉身撲向她。
得快走!她腦內的警鈴大作,卻只能拖著受傷的右腳一步步緩行,每動一步就痛得逼出了眼淚。
就在她快被追上時,有人忽然發出痛徹心扉的慘叫,一個男人從樹上跌了下來,右胸插著一把墨黑色的匕首。他搖晃地想站起身,好不容易依靠樹幹才穩住時,一道黑色閃光精確無誤地將他拉弓用的右手掌釘在樹上,他再次尖叫。
強風襲來,所有人都看向背後殺氣四溢的女孩,蕾拉很想擠出一個沒事的笑容,嘴角卻只扯出了扭曲的弧度。赤月微瞇起眼,再次衝向士兵們。
鐵與鐵相撞的清脆響音,磨擦出的零星火花......蕾拉後退了幾步靠向湖畔,遠離戰場的同時在湖邊她更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然而弓箭手刺耳的叫聲喚回了他們的理智,其中一位士兵利用其他人作掩護跑向了蕾拉,他粗魯地一把抓起她,箝制住她的手臂。
「死婆娘終於被我抓到了吧!」他帶著汗臭的氣息吐在她白皙的臉上,她的臉色沉了下來。似乎是反抗意味濃厚的眼神正好挑起了他的征服慾望,他大笑了幾聲,將臉更貼近蕾拉。
「妳以為妳不痛不癢攻擊可以傷害我?」即使她再怎麼製造尖銳的冰錐,也穿透不了他的鎧甲,正當她打算在他上方凝聚厚重的冰塊把他敲暈時,他釋放了火焰將她的冰盡數融化。
「真是的......以為只有妳是御者嗎?」他一步步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喲,長得倒是挺標緻的,反正上級也只說帶活的回去就好,不如就先讓弟兄們嚐嚐萊因希德公主的滋味吧。」
他齷齪的言語令她蹙起眉,想往後退卻已瀕臨水濱,陷入水中的傷口隱隱作痛著。她擔憂地望向赤月那邊,雖然厭惡眼前的大漢,恨不得能甩開手逃離,但比起自己可能被輕薄的處境,她更擔心身體狀況不佳的赤月受更多傷害。
「竟敢當大爺的面無視我?」他鉗住她的下巴,硬是將她的臉轉向自己,「擔心那隻瘋狗是吧?她之前這麼"款待"我的同僚,我等等也會好好"照顧"她的。」勾起一邊嘴角,他詭異地笑了笑。
「是說多虧妳們的不殺之恩啊,讓之前的弟兄可以回國傳遞情報。」他笑容讓她寒毛直豎,「沒想到瘋狗竟然是個女的啊,那不好好與她玩玩怎麼行呢?」
......啊。她的腦袋一片空白,什麼也無法思考。
這張嘴剛說了什麼?
他說什麼?
「那你得活著才有機會。」
男人驚駭地看著胸口突出的黑色刀鋒,緩慢而僵硬地側過頭,一雙血紅色的眼睛直直望進他的心坎。
——惡魔!他死前最後一句話飄散在凝滯的空氣中。
赤月反手將屍體推開,愧疚地垂下眼,「對不起,我又殺人了。」她好像在等蕾拉發火,然而她只是抱了抱她。
沒事的。
她反覆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安撫赤月也安撫焦慮不堪的自己。
這時後方成堆的屍體才映入她的眼簾,她反倒鬆了一口氣。也許這樣才是對的吧,對於敵人不該給予太多憐憫......她煩悶地閉上眼。
已經不想管了,一切的一切。
她只在乎赤月能不能一直陪著她、一直將這份溫暖抱在懷裡,其他的,都不在重要了......
——什麼?
蕾拉驀地抬起頭看向赤月的臉。剛剛空氣是不是有一陣波動!
她的表情依舊沒變,但卻有股腥味在她們之間瀰漫開。那是血的氣味!蕾拉錯愕地看著穿過赤月腹部的鐵箭,箭上還帶有紫紅色的火焰。
不可能!方才不是已經解決掉弓箭手了嗎!
她越過赤月望向後方,密密麻麻的黑色軍隊直逼她們而來,數量是前一批的兩倍之多。
「赤月!」蕾拉注意到她額上的冷汗,此時赤月才稍皺起眉,「我們快走吧,現在的我沒辦法打贏這麼多人。」她低聲說道,蹲下身準備抱起不好行走的蕾拉。
吶,神啊,這惡夢一定很快就會結束的吧?這次她們還是會幸運地逃過一劫對不對?
與最初相遇的那天是多麼地相似,每一幕都像是毀損的放映機畫面,一格格緩慢播放。
帶著火焰的箭射中了赤月的背,其中一支貫穿了蕾拉的肩膀。
她不痛,可是她替她痛。
不要——
聲音沒出口,出不了口。瞥見肩膀上的箭的她,本該是要逃的,卻轉過身往黑壓壓的士兵奔去,披著一身銀灰色的火焰。
銀色烈焰燃盡山野,她聽不見士兵們的哀嚎,只是愣愣地看著赤月在人群中廝殺。一群穿厚重鎧甲的騎兵繞過赤月直往她而來,火焰始終無法熔化他們的裝備只能侵蝕外層的防護,像是她曾在書本中讀到的幽靈騎士,卻不是來拯救她們的英雄。
注意到的赤月也急忙轉身朝她奔來,但全身的傷拖緩了她的行動,那是她第一次看見赤月慌亂不安的表情。
一點都不適合她的黑色護衛。
赤月大聲地叫她快逃,可她的雙腳死死扎在原地無法挪移。
要她怎麼拋下趕來迎接的愛人,苟延殘喘地獨自逃生?她不會走的,因為赤月正向她而來。她不會走的,這裡是她的國家,沒有人可以逼她離開。
戰鬥使鳥獸奔逃、草木燒毀,萊因希德引以為傲的美麗風景全走了樣。她發誓,以後有了足夠的實力,她要將萊因希德封閉起來,要將美好的一切都封閉起來,不再讓他人毀壞。
換她守護眼前盡力奔跑的黑色少女。
撐過這次就好了,她不會再逃避。假使戰爭是無法避免的,她會鼓足勇氣去面對。沒事的,有赤月陪在她身旁。
只要有她在,要和全世界為敵都無妨。
只要有她......
「......赤月?」
萬籟俱寂。
「赤月?」
一隻用黑色布料包覆的手臂掉落在地上。
她認得那隻手掌心上每一道紋路,也認得肩膀上暗褐色傷疤的觸感,更記得它環抱自己的熾熱。
而現在只有孤單的左手可以擁抱她。
那批衝過來的隊伍被後面追上的赤月解決了,但她失去了她的右手臂。
失去了右手臂。
血不斷地流。後方的軍隊爭先恐後地擠向她們。
「妳的臉色好差,我們快回家,我得幫妳包紮!」驚慌地摀住她右側大量失血的傷口,雙手宛如浸泡在血水中,流速絲毫沒有減慢的趨勢。
「沒事的,現在這樣就好。」她用僅剩的手輕輕擁著她。這樣就好,她又重複了一次。
「不好,一點都不好。」
「很多事,對不起。」
「我不要道歉,我要妳活下去。」
「對不起。」
「不要再說了,妳會沒力氣繼續走的。」敵軍的腳步聲越來越大。
「......如果有來生。」
「別說這種話,求求妳......」
「我們,一定還會再見的。」她虛弱地笑了笑,用左手抹去了她的淚。
「妳哪來的自信!我只要妳現在好好活著,不要什麼狗屁來生啊!」
「......蕾拉。」她的耳朵嗡嗡作響。
認識妳真好。
赤月將頭擱在蕾拉的肩窩,彷彿睡著般平靜地闔上了雙眼。
風捲起了塵土,淚遮蔽了視野。
世界由絢爛轉黑。
她伸手環抱住沾滿血跡的墨色身軀,要把她揉進自己身體似地用力擁抱著。
腳步聲停在她們面前。
她跟著閉上眼,將耳朵貼在黑髮女孩的頸上,像是在傾聽女孩的心跳聲。
下一世。她在心裡默念著。
下一世。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