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不一样的我

“小静，还疼么？”美智子用指尖轻轻梳理着静留的长发。最初的悲痛激动过去，母女俩的相处更应该是温情脉脉的。

可是静留的回答却让母亲有些隐隐的失望：“我很好，妈妈也很累了吧，您去休息吧。”

这才是美智子真正熟悉的静留，从小到大，她就懂事大方到让人觉得可怕，很少依赖父母，从不无理取闹，一切都是优秀的典范，基本没有普通家庭里女孩儿出现的让父母操心的问题，唯一让他们头疼的，只是静留马不停蹄的爱情。

当然，这在外人看来完美无缺的女儿，缺的恰恰是和父母在一起的亲密无间、无拘无束。她几乎不会像其他女孩儿那样搂着母亲的肩膀谈心，扎进母亲怀里撒娇，和母亲一边谈笑一边做家事，甚至在外面挽起母亲胳膊时，都带着一丝勉强。美智子曾经和广志半开玩笑地说：“小静那层出不穷的风流韵事，是不是借此避免和父母太长时间相处？”

广志当然笑着说她胡说，可从广志的笑容程度来看，他不是没有这种感觉。

静留十二岁就主动提出去风华学园做寄宿生，十六岁到美国留学，十九岁就提前完成大学学业，如愿考上医学院，可却在拿到医生执照之后转读法医……静留独立完成了所有的人生选择，而父母只是在已经既成事实之后，接到一个告知电话。当然，电话里的女儿语气是亲切温柔的。

作为母亲，美智子甚至觉得，电话里的静留更像是她心中的女儿。当女儿离家远赴美国之后，她们的母女关系变得正常多了，她们会在电话里聊天，开玩笑，交流一些所见所闻，当然包括静留的爱情故事，仿佛当她们面对面时的无形的疏远，只是一个错觉。

所以此刻，女儿已经暗示不需要她陪在身边，她还是要没话找话地说：“其实我原本想带直升机过来，可是眼科医生告诉我，飞机的气压会影响眼压，特别是你现在的角膜很脆弱。我又没有勇气开车过来，只好等新干线了。”

“是么？真是辛苦妈妈了。”静留微笑道，“爸爸呢？”

“你爸爸啊……”美智子像是掩饰什么地犹豫了一下，“他有个医学院的学妹刚从古巴医疗队回来，他去见她了。”

女儿失明，父亲却去见久别重逢的学妹，换做其他人一定会气得要命，可是静留却淡淡一笑：“那学妹一定非常漂亮吧？”

美智子居然也并不生气：“可不，虽然年纪不小了，但的确是个大美人，而且还单身着呢。”

母女俩一起笑了，难得地达成了默契，就在这母女温情的氛围中，小护士前来敲门。原来是有人想来探病。藤乃小姐是绯山医生的特别病人，吩咐护士对探病的人一律挡驾，可是这位客人好像很难拒绝的样子。

“是谁？”

“是一位鸟居小姐。”

美智子看到女儿骤然失色的面容，立刻站起身来想要亲自去将来人挡在外面，却听见静留说：“请她进来。”

她有些害怕见到这个人，可又比任何时候迫切想要见到这个人。

“我没想到你会来探望我，我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消息的。”静留看似镇定自若的话语里，有一种如琴弦绷紧的震颤。这是最了解她的人，是对她帮助最多的人，也是此时她最为畏惧的人。自从看了黎人的那份报告，她太想知道这个人身上藏着的重重谜团，可是又怕揭开那一层面纱，后面的真相会让她无法接受。

江利子的态度自如得多，好似她根本听不出静留心里的想法：“是蓉子告诉我的，她昨晚去过我家，知道我们是好朋友。”

“好朋友”这个词让静留笑得苦涩：“想不到水野警视正还真是好管闲事。”

江利子也笑了，点点头：“从小到大，她都是那么喜欢多管闲事。”

这句话说得并不中听，可就算是一个没有听心能力的人，也能听出江利子那平淡话语中对蓉子的理解、包容、怜爱、体贴，那千柔百绕的情丝，早已将她和昔日的恋人缠缠绕绕，分不开了。

鸟居江利子和水野蓉子现在的感情，是不是就像江利子在鸨羽家居酒屋做给蓉子的那道菜——再次初恋？

如果江利子背后的真相果真如自己想象的那般残酷，那么她和蓉子来之不易的艰难爱情，会不会被无情地颠覆？

要知道藤乃静留自己并不是一个拥有幸福爱情的人，可是她比任何人都希望身边的人获得幸福。

“静留，你是多么的善良啊。”江利子突然说，“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遭遇厄运的，你一定会幸福的。”

静留没有计较江利子可能又听了自己的心，她针锋相对地追问道：“你真的相信善良的人真的会有好报么？你和你家人的经历告诉我，现实并不如此。”

迎接静留的是一阵沉默。静留看不见江利子的脸，听不见江利子的心，这一种空默让她有种孤身一人的错觉，直到她听见江利子平淡的声音：“他们死于阴谋。可我相信Justice delayed is justice denied，也就是正义可能会迟到，但绝不缺席。我何不将答案交给时间？”

静留怔了怔：“可正义是什么？是法律的制裁，是道德的谴责，还是复仇的利剑？我昨天突然发现我认识那些涉及你们家案件的相关人，可惜我认识他们的方式，是验尸台。”

“是么？”江利子的回答不带着任何情感，“那么我恭喜他们，在最后的时刻受到了首席法医的温柔相待。”

这句话乍听刺耳，可是想到她家的惨境，对那些人的死亡，她没有表示庆祝就已经很厚道了。

那么她那迟到的正义，是否真的到了？如果正义缺席，她是否会替天行道？

一时矛盾纠结，竟让静留茫然不知所谓。

就在此时，她的手被一只温度清凉的手握住，关节是嶙峋的骨，掌心有磨难的茧。这是静留熟悉的，独属于江利子的手。这只手曾经不止一次地握住过她，在医院的天台、在离开夏树的夜晚、在被麻醉的清晨，每次都在患难之时，每次都是心与心的交换。

伴随着这双手给予的安全和抚慰的，是江利子宁静的声音：“静留，你相信我，我对你是一片真心，从无恶意。对于现在的你，不要把时间和感情浪费在与你无关的人和事上面，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静留苦笑一声：“眼前人？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不愧是首席法医，话语里有哀怨，也有黑色幽默感。

江利子笑了，笑声里带着理解的温情和经历过苦难的洒脱：“有很多事情，到时候自然迎刃而解。真相如何，你也自然会明白。现在你该关心的，是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要我说他们是谁呢？对于爱情失败的我，我觉得那该是你的恋人；对于再也见不到母亲的我，那应该是你的母亲。”

鸟居江利子不仅有一双听到一切的耳朵，还有一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仅仅是刚才见面的一瞥，静留与母亲不一样的亲子关系，她早已了然于心。

“我曾经听北条彰子提及到你的母亲，她说你的母亲是天空大海一样的人。你是否可以告诉我，她是什么样的人？”

江利子又沉默了几秒钟，可是再次说话，声音和语气变得温柔而庄重：“你想知道么？我告诉你……已经很久了，可我从未忘却……”

静留的母亲藤乃美智子坐在病房外的走廊，她已经给丈夫藤乃广志打了电话。电话里互通了一些信息，更多的是在互相安慰打气。他们夫妇都是外科医生，可就在爱女突然罹患重疾之时，更能感受到医学的无力，当然，还有彼此依靠的可贵。

终于结束了这个长电话，握着发烫的手机，美智子心里空落落的。很多的事情她不愿意去想——女儿的病情、未卜的前途，还有她和女儿之间微妙的疏离感。这些年她一直尽力去弥补这种感觉，甚至有时候，小静的失败恋情感应到自己身上，她竟然会有一种兴奋感。当然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她又有机会打电话给小静，母女在电话里亲密地互相调侃，比任何时候更亲昵、更自由、更坦诚。

作为母亲，这很悲哀吧。

而一旦见面，这种温情又会像水汽一样蒸发了，消弭得毫无痕迹。

小静从不是叛逆的坏孩子，她爱自己的爸爸妈妈，可她不愿意和爸爸妈妈相处。

美智子知道造成这一切的，是小静的天生异能。虽然在二十年前，在她的郑重严厉的交代下，小静听话地再也没有提及自己的异能，仿佛那根本不存在。可是她清楚，小静的异能一直都在，阴影也一直都在。

美智子常常后悔，如果在小静五岁那年初露异能的时候，年轻的自己如果能温柔耐心一点，结果会不会好得多。她到现在都能记得自己给小静的那记耳光，小静那含着泪的大眼睛，还有那稚嫩的声音：“你在想……为什么你会有一个怪物女儿！”

一想到，她就后悔莫及，心如刀绞。连今天在和广志通电话的时候，她都忍不住提及往事。广志只能安慰她：“我相信血缘的亲情是割不断的，而且有什么难关比得上二十年前呢？死亡的威胁我们都战胜了，这点问题么？”

美智子无奈地回答：“可是小静不知道啊，我们也承诺过，不能让她知道。”

这个无解的问题让广志也无言，最终只能这样安慰她：“二十年前有天使从天而降拯救我们，我相信现在一定也会。”

真的么？藤乃家真的会再次获得天使的眷顾么？

此时一个清澈柔和的声音把美智子从困扰的思绪里唤醒，她抬头看到眼前的人，长身玉立，清丽出尘，正是女儿的前女友姬宫千歌音。

“小千，你来了。”美智子微笑起来，握住了千歌音的手，千歌音也顺势坐在了美智子的旁边。

美智子很喜欢姬宫千歌音，这是静留众多的女朋友中唯一一个被静留带回家的，女儿的认可在做母亲的心里加了不少分。不过如果没有这一点，也不会改变她对千歌音的喜爱。美智子并不在意千歌音出身皇族，家世显赫，而是她性情端方、内心温柔，有着非同一般的责任感，对于总是不定性的静留，是多么好的佳偶良伴啊。而且她多么的爱静留，那令人敬畏的冷艳外表，只要一接触到静留的眼神，立刻就会化为绕指柔。

可是偏偏……

“伯母，您不用太担心。”千歌音看到美智子红红的眼眶，出言安慰，“我咨询过好几位名医，情况没有想象的严重，在可控范围内，即使可能出现什么，也一定能解决的。”

面对千歌音的贴心，美智子勉强笑笑：“我知道，谢谢你。”作为医生，她对女儿的病情比千歌音清楚多了，“可是做母亲的，怎么能忍住胡思乱想呢？我甚至觉得，小静的病，是我造成的？”

“这话从何说起呢？”

“当时你和小静都快结婚了，可是小静又不知怎么回事犯了老毛病。我怎么劝她她都不听，于是……你知道我对她说了什么么？”

千歌音摇了摇头，可是看到美智子眼睛里的泪水，她知道那答案会让她不安。

“我对小静说，你跟小千分手，你就是瞎了眼……”美智子的哽咽起来，“我是个母亲，我诅咒我的女儿瞎了眼，现在她果然……”

“不，不！”千歌音揽住将这位伤心的母亲的肩膀，“这怎么可能责怪您呢？”可是深爱之人现在的病势让她心中分外哀伤，她在美智子耳边轻轻道，“您放心，我对静留的心意从未改变，我恨不能替她承受一切。虽然我改变不了什么，但我会用我的一切来守护她，相信我！”她语声轻柔，却分外坚定，像是用生命许下了一生的诺言。

“谢谢你，小千。”美智子感激地握紧了千歌音的手，此刻她们真的如同亲人，“在我这儿坐一会再进去吧，小静有客人。”

“我记得美帆子说过，静留的状况不适合会见客人。”千歌音眉头微蹙，能让静留破例接见的，莫非是静留刚刚分手的那个玖我夏树？她并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可是一想到这个女人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两次给静留耳光，她就不由得愤怒和担心，这个人会不会再次伤害静留。

“没办法，小静听说来的是一位姓鸟居的小姐，就一定……”美智子还没说完，就见千歌音丢下一句“抱歉”，匆忙抽身而去。这种举止对于恪守礼仪的姬宫大小姐，应该算相当的失礼了。

看着千歌音从背影中就能透出的急切，美智子真的有些不解。那位鸟居小姐看上去那样柔弱，绝非伤害他人之辈。可为什么千歌音听到她的名字的一刹那，眼神仿佛看见了魑魅魍魉？

“静！”千歌音推门而入，却只看见病房里只有静留静卧不语，她疾步走到静留床前，声音却已分外温柔，“静？”

“千？”

“没什么，我以为你睡着了，生怕吵醒你。”看到静留无恙，千歌音松了一口气，“听伯母说你有客人。”

“是的，新结识的朋友，刚刚离开了。”

“是么……”千歌音缓缓坐到静留床边。其实刚才进来时，她的眼睛已经完完整整扫视了整间病房，在她那锐利如鹰的眼睛之下，连罪犯的踪迹都无处隐藏。可是适才她看到的，仿佛这个病房除了静留，从未有人来过。

姬宫千歌音阅人无数，清楚有的人存在感高，有的人存在感低，可是那个刚刚离开的人，存在感为零。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千，有个问题请教一下。”静留忽然道，“作为法学院的高材生，还记得‘正义可能会迟到，但绝不缺席。’这句法律谚语么？”

静留的主动提出话题，让千歌音很高兴：“我当然记得，可是这句话是错的。”

“哦？”

“这句话的出处是《Black’s Law Dictionary》，原文是‘Justice delayed is justice denied.’正确的翻译是‘迟到的正义，等同否定正义。’或者是‘法律被拖延是违反正义。’这句是基础性的法律谚语，可惜总被不通英文或法律的人曲解，变成一句心灵鸡汤了。”说到最后一句，千歌音笑了。

静留也笑了，可是笑容之下是难以排解的忧心忡忡。法医是执法者，所以她在美国读法医学时也同时学习法律，拿到了马萨诸塞州的律师执照，她当然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只不过刚才又确认了而已。

所以静留不相信，精通英文又才智过人的鸟居江利子，会把这句简单的英文翻译错，经历过刀山火海的她，会被这句心灵鸡汤蒙蔽了眼睛。

静留到现在还回忆得起来，当时在波士顿大学法学院课堂上，教授对这句话的进一步解释：“Justice ought to be free, because nothing is more iniquitous than venal justice; full, since justice ought not be halt; and speedy, because delayed is a kind of denied。”

也就是说——正义理应无偿，天下之最恶者莫如贿取公正；正义理应充分，行百里而半者则非正义；正义理应及时，如若迟到则莫如拒绝正义。

正义理应及时，如若迟到则莫如拒绝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