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清关来剑气盟那天,雨下得很大。
送走父母后,他一个人自山门一步步向上走,握伞的手捏得指节泛白。
雨水湿滑,山路难行。他一步都没有回头。
后来这些年他越走越远,于是在剑气盟,他是颇具威势、前途大好的盟主大弟子,在莫家,他则是长辈们交口称赞的青年才俊。看起来无限风光,但他一刻都没忘记那个曾仰人鼻息、活得小心翼翼的庶出子。
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回去过那种生活。
所以顾继明提议要他娶顾清婉时,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应允了下来。
之前这些年他一直视顾清婉为对手,虽然平日相处还算亲近,但他俩彼此都清楚,终有一日,他们也许要为盟主这个位子争个你死我活。
可如果他娶了顾清婉,就又是另一番说法了。一旦与顾清婉联姻,他就可以利用顾清婉的势力巩固自己的地位,还可以趁机拉拢气宗的长老弟子,铺平自己的盟主之路。
再者,能娶到剑气盟盟主之女,莫家本家的人也少不得要再高看他一眼。
没有永远的对手,只有永远的利益。对莫清关来说,利益就是他的原则。
所以在知道顾继明让他娶顾清婉的真正用意后,莫清关对自己师父仅存的那点敬重与忌惮,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顾继明重病时无力顾及盟中事务,但对莫清关、顾清婉搞的那些小动作,他看得还是十分清楚。
如今他尚且在世,两方就已经有了点水火不容的苗头,到真撒手那天,以顾清婉和莫清关的性格,剑气盟只怕要闹翻天。
平心而论,其实他俩都是继任盟主的好人选。但一个父亲总是会偏向自己的女儿多一些。
顾继明打的算盘是,让莫清关娶了顾清婉,就算日后他传位给顾清婉,莫清关已是她的丈夫,念及情分和名声,毕竟不好做什么出格的事。再者,夫妻同心一体,顾清婉的,不也就是他莫清关的。
以上种种,顾继明跟苏云交代时,被莫清关无意偷听到,心中自然无比气恼。但他也很清楚,要想彻底扳倒顾继明与顾清婉,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只有一次机会,不成功便成仁,必须步步谨慎,万事都要思量周全。
而从宋京之死起,他精心织就的网就开始一点点、一点点往回收,如今大事将成,莫清关的心情自然十分激动。
激动到在面对顾清婉时,竟有些难以掩饰心底的喜悦。
但顾清婉的神态很平静,那只站在桌上的鸽子,看起来也很平静。
莫清关示意跟来的弟子关了门,看到那鸽子时视线一滞,继而朝顾清婉道:“师妹没事吧?”
“将死之人,有事没事有区别吗。”
莫清关走到桌边神色凝重地坐下,声音也低沉了许多。
“欲壑难填啊。师妹,看你走到今天这步,师兄当真是痛心疾首。”
“自作孽,不可活。”
顾清婉微笑,“方才易陇的人来找我算账,说我让他们此番赔了夫人又折兵,就算把我千刀万剐,也弥补不了损失。”
莫清关伸手轻抚那只鸽子,“那……他们肯放过你了吗?”
顾清婉摇头,“不。他们向我提供了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莫清关神色一凛,只听顾清婉又道:“金刀会不知为何连夜撤离,攻山本已无半点胜算。不过……莫师兄还不知道吧?这儿突然出现条大鱼,易陇已增派大批高手,还调了乾安城附近的帮派人马,八月十五前一定会赶到。”
顾清婉看向摇曳的烛火,轻叹一声,“剑气盟早已外强中干,二十年前的事要是再来一遭,这武林第一大派,就要彻底支离破碎了。”
莫清关的眼神愈发锐利,“你答应当他们的内应了?”
“师兄忘了,我原本就是他们的内应啊。”顾清婉笑道:“我既然要死,当然不能白白地死。”
她猛地起身逼近莫清关,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要拉整个剑气盟给我陪葬。”
莫清关面色一沉,左手五指弯曲,直直抓向顾清婉肩头。
顾清婉侧身闪避,出掌去砍莫清关的脖颈,被他缩身躲过后,顺势转身去击其背,却打碎了莫清关踢起的凳子。
莫清关趁她分神,左手抓住她的手腕,右掌却从肋下穿过打向她腹部。
顾清婉被他握住内关、太渊二穴,顿觉双手无力,正欲运气,不防丹田气海又突然受了一掌,血脉运行被打乱,尽管拼尽全力挣脱开,却还是“哇”地吐了口血。
“多谢师兄手下留情。”
顾清婉冷笑着擦了擦嘴边的血,“师兄的功夫已如此厉害,平日里一直藏着掖着,不觉得累么。”
莫清关蹲下捏住顾清婉的喉咙,“让易陇取消行动,不然,我现在就让你死。”
顾清婉被他捏得呼吸困难,脸上却还带着笑意,“我说了他们也不会听……咳咳……何况你现在杀了我,怎么向我爹和诸位长老交待。”
“你贼心不死不知悔改,意图挟持我逃离剑气盟,我是被逼无奈才动手。”
“你杀了我,还有清和。杀了清和,还有整个气宗。再加上易陇的人……到时候,师兄就给一群孤魂野鬼当盟主去吧。”
顾清婉的声音越来越细,眼神却愈发狠厉,“自作孽,不可活。”
“你……”
莫清关扬起右手,停留在空中许久又放下,冷哼一声起身,“放心,我不是你。我不会让剑气盟走到那步的。”
“那,我就等着看师兄力挽狂澜了。”
门开启又关上,屋里只剩顾清婉一人。她平了平气息,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眼神里却多了些许痛苦与悲哀。
“你又输了。”
姜三笑着看向对面一袭紫衣、长相俏丽的少女,“现在越来越忙,都顾不上下棋了吧。”
那少女叹道:“三小姐棋艺精湛,我就是再学五百年也比不过。”
“哎,后生可畏。贞坛主已经赢我一次了。” 姜三轻笑道:“悄无声息安排江南群盗来了乾安城,手脚够干净的。”
乾贞苦笑着摇头,“要是真干净,这会儿你也不会找上门了。”
“术业有专攻,幻影阁就这么一项看家本事,不做得好点儿可就没饭吃了。”
乾贞摩挲着棋笥里的白子,犹豫许久才又开口道:“其实……你何必来沾这件事……你知道上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顾罔的。”
“不都说了吗,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会把林一和顾罔都交给你。那时你能得到的可不仅是嘉奖与赏金。”
乾贞皱眉,“可上头要是发现了,不仅我这个坛主当不成,幻影阁也会明着跟易陇为敌。你想现在就撕破脸吗。”
“我不想,我相信贞坛主也不想。”姜三挑眉,“所以,贞坛主一定会不让上头发现的。”
“你啊,还是这么喜欢强人所难。”
“我不过要你当做没看见顾罔而已。真要强人所难,我就让你直接撤追杀令了。”
姜三喝了口茶又道:“再说你这次差点替别人做了嫁衣,响马帮的功,可未必抵得了剑气盟的过。我替你背了黑锅,总要有点补偿吧。”
乾贞沉思许久,眉头终于舒展,无奈地笑了笑,“这么说来,我是不是还要多谢你。”
“谢倒不必,帮我把这出戏唱完就成。”
乾贞笑着点头道好,又忽然想起件事,试探性地看向姜三,“林一,不仅是顾罔的徒弟吧?你好像对她格外上心。”
姜三叹气,“你这套话的本领可真够差劲的。她是谁不重要,反正这个人我护定了,你还是吩咐底下人少说话的好。”
乾贞撇撇嘴,转头看向窗外难得的太阳,“今儿个居然是晴天。要不中午就在这儿吧,我让厨子做几道你爱吃的。这么久不见,你好像又瘦了不少。”
“行啦,少无事献殷勤。”姜三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戏谑,“你不就是想打听他的消息吗。”
乾贞脸色一红,朝她翻了个白眼,“谁想打听了,老朋友关心一下你都不行啊。不乐意吃就快走,待久了又麻烦。”
“他最近很好,你放心。”
姜三的神色又正经起来,“现在为止事情都还算顺利。不过你也要小心,好不容易做到坛主,千万别被拽下来了。”
乾贞郑重点头,目送姜三与无言戴好斗篷下了楼,在门口站了许久,又招手示意走廊尽头的人过来。
“今天的事不许说出去。”
乾贞的脸色阴沉许多,低声道:“对了,知道顾罔身份的都有谁?”
“除了我和派出去的那几个兄弟,就只有老十了。”
“那几个兄弟的尸体处理好了吗?”
那人道:“依您的吩咐,卷宗里都写的是为阻金刀会撤离被杀。”
乾贞点头,漫不经心地抚摸着栏杆上的狮子,“很好。等这摊子事完了,叫老十来一趟吧,我有话问他。”
那人应了声“是”,又递上一封信,“剑气盟有消息了,约在明晚。”
乾贞接过信看了一眼,嘴角勾出个无奈的笑,“得,又让她算着了。”
“那到时候是我去,还是……”
乾贞摆手,“我去吧,送佛送到西嘛。而且人家跟我们玩了这么久,我要是不去,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她放眼望向远处,云雾之中,群山若隐若现。
今天的剑气盟似乎格外安静。
柳清岚和顾清婉的事折腾了一天一夜,诸位弟子和长老白日都闭门不出,气宗更是人人自危,生怕下一刻就会被拉出去算账。
毕竟如今顾继明已辞任盟主,顾清婉难逃一死,洛清和又被逐出师门,未来的盟主是谁,已十分明确了。
但经过昨晚那一遭,再看姜三胸有成竹的样子,林一知道,真正会被拉出去算账的,只有那位“未来的盟主”。
她现在已经丝毫不担心剑气盟的安危,一觉安安稳稳睡至午后,却被一阵浓郁的酒香叫醒。
她睁开眼,看到姜三正坐在桌边细嚼慢咽。
八九个菜碟把小小的圆木桌摆得满满当当,姜三的手边,还放着坛开了封的酒。
“这竹叶青至少有十年了吧,一闻就是好酒。”
林一起身走了过去,伸手去拿那坛酒,却被姜三按住,“要叫你起床,果然还是酒最有用。”
林一笑着摇头,“三小姐要是放一堆阿堵物在屋里,我也会醒的。”
姜三递了双筷子给她,“先吃菜。照你这种喝法,早晚把命赔酒上。”
“三小姐这趟下山收获看来不小。”
姜三得意地笑了笑,“有我在,林姑娘还不放心吗。”
“放心,当然放心。”林一点头,夹起一只大虾,“不过按说现在清婉已经找到了,三小姐的任务已完成,其实没必要这么尽心尽力帮她翻案。”
姜三叹了口气,“差点被当了棋子,当然要找补回来。”
林一抬头看她,眼神突然复杂了许多,“就只是这样?”
“当然不是。”
姜三的笑容弧度大了些,“更重要的……要是莫清关真当了盟主,肯定不会把长离剑给我。那我这次可就亏大发了。”
林一盯着姜三看了许久,眼里的警惕终于消散,叹了口气认真去剥那只大虾。
“我就知道,三小姐绝对不会干无利可图的事。”
姜三不置可否,又扫了眼屋外,“现在风波将平,你有什么想问的还是抓紧时间的好。要是顾前辈再走了……”
林一的手顿了一下,努了努嘴,“师父要走,我有什么办法。”
姜三道:“林姑娘已经看开了吗。”
林一对着酒坛喝了一大口,烈酒入喉,立刻辣红了她的眼。
“我们在合铃渡的院里,种有许多红菊。从小到大,师父也总是给我买红衣红裙。我原来以为是师父喜欢红色。”
林一的笑容愈发苦涩,“可后来我发现了师父藏的一副画。画上的人穿着一袭红裙,笑得十分好看。而且她头上戴着的发簪,和我娘留给我的一模一样。”
姜三的手猛地一抖,瞳孔骤然收缩,“你说什么?”
林一似乎并未注意到姜三的异样,又喝了一大口,自说自话道:“我来剑气盟,就是想求证苏琚到底是不是我娘。现在知道答案了,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姜三的脸色越发凝重,林一却又露出那种凄然的笑。
“你知道我师父为什么离开合铃渡吗?因为我和师父争执的时候,不小心毁了那副画,师父怒极动手刺了我一剑。”
她敲了敲左肩的锁骨下方,“就在这儿。伤口不深,但是很疼,钻心的疼。我握着师父的剑求她不要走,可她还是走了。”
姜三终于知道林一昏迷时一直叫着的“不要”是什么。但这个疑团的解开,伴随着的却是更多的困惑。她现在,比林一更需要那个答案。
“那天是我的十八岁生辰。不对,也许是十九岁。你看,我连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生的都不知道。多可悲。”
姜三皱眉道:“顾前辈二十年前就已离开了剑气盟,你怎么会是……”
“隔壁大婶儿说,师父带我到合铃渡时,我已经一岁多了。也许师父是故意把我年龄说小了一岁。反正她骗了我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个。我,就是当年那个所谓的‘死胎’。”
坛中的酒已经喝光,林一却似乎更加清醒了。
借酒消愁愁更愁。把这些回忆一点点翻出来,当然不是件快乐的事。要承认从始至终,在顾罔心中都是苏琚更重要,也不是件快乐的事。
但现在的姜三,看起来比她还要不快乐。
“不对。顾前辈对你和对顾小姐是完全不同的态度,这其中也许有什么误会。”
姜三沉吟道:“林姑娘还是找顾前辈问清楚的好。父母的身份可是大事,已经错了一次,就不要再错第二次了。”
林一突然警觉,看向姜三的眼神里多了许多探询,“你好像很在意这件事。”
姜三眨了眨眼,浅笑道:“我只是关心林姑娘。而且如果你真是顾盟主的长女,也许有机会继承盟主之位呢。”
林一轻笑,“剑气盟又不是顾家的。再者,我也没这个能力。”
“能力先放一边,身份总是要明确的。”
姜三的视线落到一边的木瓜上,“如果林姑娘并不是先夫人的女儿,不就说明顾前辈对你的关爱,只是因为你是你而已,与旁人并无干系。”
林一原本昏暗的双眸里,突然出现抹异样的光亮。那光亮落在姜三眼里,就化成了唇边的笑意。
“林姑娘一定很介意被当做替身吧。现在还有最后一点可能性,不想再争取一下吗?”
林一突然觉得,左肩那道已经痊愈的伤口好像又在隐隐作痛。